《外交政策》杂志刊文:从历史上看,波兰和乌克兰这两个国家,都是在反抗俄罗斯帝国主义的过程中形成自己的身份和民族认同的,并构成了民族国家特质。今天他们两国可以一起打败俄罗斯帝国主义。
俄罗斯侵略乌克兰的战争,给数百万人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并颠覆了欧洲的安全架构。战争几乎没有结束的迹象,乌克兰的武装部队在西方更多武器援助下准备发动进攻。
但在冲突中也有一线希望:华沙和基辅已经成为强大的盟友。
1919年有一则宣言:“没有自由的乌克兰就没有自由的波兰”。这句话通常被认为是波兰的开国元勋约瑟夫·毕苏斯基说的。这个宣言将波兰人和乌克兰人团结在一起,以阻止苏俄。
这句话在今天也同样适用。
当时和今天一样,这个口号说明:如果没有主权完整和独立的乌克兰包含在内,那么欧洲的概念不可想象。对于基辅和华沙来说,其中一个国家的繁荣被寄托在另一个国家的成功和稳定之上。
波乌两国国歌的开头几句几乎相同:“波兰/乌克兰没有灭亡”,传达了这两个民族国家,在被瓜分、被占领或被敌人侵略的命运中,顽强生存的特质。这两首国歌,都是为了反抗俄罗斯帝国主义而书写与谱就的。
尽管波兰和乌克兰之间有时断时续的友谊,但在20世纪他们之间的关系以敌意和种族清洗为标志。苏联和纳粹德国的占领将边境地带变成了血腥之地,相互间的怨恨和偏见留下了持久的伤痕。
1945年后,波兰新建立的政权,让乌克兰族裔在(拥有新边界的)波兰国内流离失所,以实现“彻底解决乌克兰少数民族问题”的目标。被怀疑有乌克兰民族主义倾向的平民,则被视为乌克兰“兽性”叛乱分子的同情者,而后者在二战中的1943-44年,在沃伦州(Volhynia)和东加利西亚屠杀了成千上万的波兰人。
沃伦州原本属基辅罗斯,先后被加利奇-沃伦公国、立陶宛、波兰立陶宛联邦统治。1795年改属俄罗斯帝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归波兰。1939年根据《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被苏联吞并。至今依然为乌克兰西北部的一个州。TUBS,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1772年第一次瓜分波兰后,加利西亚一带划归哈布斯堡家族的王冠领地,奥地利帝国维也纳当局实行起宽松统治,令十九世纪以后在当地聚居的各族群相对享有起较高的政治自由。据统计1910年的加利西亚定居人口,有45.4%为波兰人,42.9%为乌克兰人,10.9%~12%为犹太人,0.8%为德意志人。波兰裔大部分生活在西部,而乌克兰人则生活在东部。当19世纪后期乌克兰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持续发展的时候,奥地利加利西亚也因此成为近现代乌克兰民族主义的运动中心。Ssolbergj,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1947年,超过14万乌克兰人从波兰东南部的边境地区,被赶到了苏联加盟共和国乌克兰境内的北部和西部的战后领土。而曾经的德国领土,现在已经成为波兰的一部分。这一行动代号为“维斯图拉”(Vistula),其目的是要在新波兰境内,摧毁波兰境内的乌克兰人的身份和文化。
译注:二战结束后,波兰的边界发生了巨大变化。超过200万波兰前东部领土上的波兰居民被苏联驱逐,而奥得河-尼斯河线则成为波兰新的西部国境线,因此,波兰的领土减少了约20%。这一大规模领土变更,使得原波兰和原德国,各有超过百万人被迫背井离乡。
在1939年的苏德瓜分波兰中,波兰前东部领土(灰色)被分给苏联。在德黑兰会议、雅尔塔会议和波茨坦会议中,西方盟国承认了苏联的这次吞并。1945年,德国奥德河-尼斯河线(粉红色)以东的大部分原德国领土被分给波兰,与波兰余下的地区构成了新成立的波兰人民共和国。相当于波兰的版图整体往西移动,通过斯大林的命令,波兰变成了相对纯粹的民族国家。radek.s,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新政权在电影和文学方面的宣传,刻画了乌克兰人作为嗜血法西斯的负面形象。尽管波兰和加拿大在1991年,同为第一批承认乌克兰独立的国家,但公众调查显示:波兰人对乌克兰人的负面看法,在整个90年代一直存在。
这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使波兰人今天对乌克兰的坚决支援更加引人注目。
波兰知道:一旦乌克兰获得装备和军事技术,乌克兰将迅速从西方安全与秩序的消费者,转变为欧洲-大西洋共同体安全和秩序的重要提供者。
这些志同道合的反帝国主义力量,不仅有可能一劳永逸地颠覆普京的帝国复兴运动,而且正在加速欧洲政治和军事重心的东移,这一动态变化将在未来几十年里重新定义欧盟和北约。西方应该为普京帝国垮台后的突发事件做好准备,其中之一就是以波兰-乌克兰战略联盟为基础的战后欧洲。
没有什么能比中东欧国家之间的密切关系,更会激怒普京了。
立陶宛、波兰和乌克兰总统最近发表联合声明,重申他们准备继续加强基辅的防御能力,并促进在北约和欧盟获取更多支持,这样的战略措施令普京抓狂。
在普京眼里:乌克兰、立陶宛、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和白俄罗斯,构成了莫斯科势力范围之内的小国灰色地带,即所谓的近外(near abroad)概念。这些国家在超级大国的全球竞争中仍有待争夺。
译注:被称为“近外”的独联体各国,维系着俄罗斯已经失去的帝国版图与俄罗斯现实利益之间不可调和的、却又难以割舍的“帝国情结”。
普京将这些国家已经或将要获得的欧洲-大西洋成员资格,视为一个需要克服的危险障碍。如果不将这些国家置于俄罗斯的掌控之下,普京就看不到重建和扩大莫斯科影响力的任何途径。
因此,这些国家毫不意外地成为了俄罗斯网络攻击、虚假信息活动、政治干预和武装侵略的目标。为了对抗普京的野心,这些国家已经启动了各种多边框架。
其中包括卢布林三角。这是一个三边平台,宗旨是在立陶宛、波兰和乌克兰之间建立更强大的政治、经济、基础设施、安全、防御和文化联系;还包括波罗的海国家和波兰之间的里加总体安排(Riga Format)。
鉴于外部国家,诸如匈牙利的亲俄态度,以及法国和德国最初在援助乌克兰问题上的摇摆不定,这些多边机制的影响力和重要性,已经让以前的东欧集团黯然失色,譬如维谢格拉德集团(Visegrad Group)。
维谢格拉德集团,或称维谢格拉德集团四国(Visegrad Four,简写为V4),是由中欧的捷克、匈牙利、波兰、斯洛伐克等4国所组成的政治及文化合作组织,以匈牙利城市维谢格拉德命名。其成员国均在2004年5月1日加入欧洲联盟,亦均为北约成员国。维谢格拉德集团的成员国有相似的文化及历史背景,也是组成这个合作组织的重要原因。CrazyPhunk,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华沙和基辅之间的战略关系正在务实地发展。波兰一度被合作伙伴批评为政治上的落伍者,但波兰认识到普京的新帝国主义言论,对乌克兰和欧洲-大西洋联盟构成的威胁,而波兰在这个联盟中是稳固的。
波兰是欧洲领先的安全提供者,正在实现军备现代化,以履行其保卫盟友和威慑威胁的承诺,波兰已经上升为对抗普京政权的重要盟友。
波兰的普通民众,对躲避战祸的乌克兰平民表现出来了不言而喻的团结友爱精神。自2022年2月24日以来,超过900万乌克兰人进入波兰,其中多达150万至200万人留在了波兰,其他人则返回家园。
虽然数百万人逃到波兰寻求安全,但没有必要设立难民营。波兰人没有采用难民危机期间常见的临时帐篷和联合国临时营地,而是向他们的乌克兰邻居开放了自己的家园。
波兰一直被欧洲伙伴认为是在难民问题上的异类,但在乌克兰问题上却成为人道主义巨人,这表明波兰的道德义务感与兄弟情谊不谋而合。
超过130万乌克兰人获得了类似于美国社会安全码(Social Security Number)的波兰证件,这使他们能够在波兰境内找到合法的工作。他们可以获得公共卫生保健、幼儿园、学校和直接财政援助。
根据波兰经济研究所的数据:在2022年1月至9月期间,有3600家拥有乌克兰资本的企业和10200家乌克兰独资企业在波兰成立;66%的受访企业家宣布,无论乌克兰未来局势如何,他们都会继续在波兰经营。
此外,战后返回乌克兰的每个人,很可能会记得波兰人对他们的热情和款待,他们不仅会受到俄罗斯灭绝性战争的影响,也受到了在波兰境内积极经历的影响。
在成为波兰境内劳动力的一部分之后,大量的乌克兰成年人将能够用波兰语进行交流,而他们的孩子在波兰国内的教育系统中度过几个月或几年之后,也将能够流利地使用波兰语。目前,对学习波兰语感兴趣的乌克兰人数量已经在上升(达到了36%),并将继续上升。
发展社会纽带可能会影响到两国未来的政治关系。
米罗谢夫斯基中心在乌克兰进行的民意调查结果显示:虽然40%的受访者认为,波兰和乌克兰应该仅仅是好邻居;但58%的乌克兰人认为,两国应该建立更紧密的联系;29%的人倾向于建立一个联盟,使得双方可以在外交政策上相互支持;另外29%的人认为两国的关系,应该采取纯粹象征性的边界和共同外交政策的实质联邦形式。
普京的战争机器也在努力破坏,但却无法成功做到当年纳粹德国曾做到的那样,利用敌意来撕裂波兰人和乌克兰人。俄罗斯在这场战争期间传播了波兰所谓重新获得昔日领土(即今日乌克兰西部领土)的秘密计划,如果这样的谣言有什么结果的话,那就是正在产生反效果。
当然,波兰人和乌克兰人对过去的悲剧性事件,特别是20世纪的悲惨事件有相互的怨恨。为了纪念受害者,诸如1943-44年在沃伦州和东加利西亚对波兰人的屠杀,以及1947年对乌克兰人的强制迁徙等事件不应该被掩盖,而应该被研究和纪念。
一个好的迹象是:人们越来越重视将两国团结起来而不是造成分裂的因素,即俄罗斯新帝国主义带来的存亡威胁。
波兰和乌克兰总统在利沃夫的一个军事公墓并肩献花,这是两国在20世纪初争夺的一个城市,共同献花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形象,彰显着历史问题并不妨碍追求战略关系。不带着过去伤痕和痛苦记忆成长起来的两国年轻一代,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就历史事件达成和解。
图为利沃夫旧城。利沃夫始建于1256年,曾为加利西亚-沃里尼亚王国的首都,1349年被并入波兰,并一度成为波兰立陶宛联邦的第二大城市。1772年,伴随着瓜分波兰的狂潮,利沃夫改隶属奥地利,并成为其治理下的加利西亚和洛多梅里亚王国的首府。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短命的西乌克兰人民共和国也以这里为统治中心,之后,这座城市再度回归波兰。1939年德苏联合入侵波兰以后,利沃夫成为苏联的领土,直到1991年苏联解体,乌克兰获得独立,成为了乌克兰第六大城市。Konstantin Brizhnichenko, CC BY-SA 4.0 via Wikimedia
波兰在全球舞台上,是直言不讳的乌克兰领土与主权完整的捍卫者。波兰也被越来越多的乌克兰人不仅视为一个朋友,而且是一个重要的盟友:87%的乌克兰人对波兰总统安杰伊·杜达的信任,超过了任何其他西方领导人,包括美国总统拜登(79%)。
与此同时,波兰人对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也有良好的看法。在一项民意调查中,他在波兰人最信任的外国领导人列表中排名第一(86%),拜登排名第二(74%)。
为了纪念去年11月11日的波兰独立日,泽连斯基录制了一条视频,他说:“乌克兰人民将永远铭记自己从波兰兄弟那里得到的帮助。你们是我们的盟友,你们的国家是我们的姐妹。我们曾有过分歧,但我们是亲戚,我们都是自由的。”
同一天,乌克兰第一夫人奥莱娜·泽连斯卡在推特上发布了一条视频,描述了一个乌克兰妇女和她的孩子离开家,在波兰找到住所,并在一名波兰志愿者的怀抱中得到了安慰。
当她的丈夫在战争中阵亡时,她说:“当我意识到我再也见不到他时,你和我一起哭泣。当我没有力量继续下去的时候,你帮助我站起来。我是乌克兰。你是波兰。我们的心一起跳动。”
如果放在以前,我们真的很难想象,波兰人和乌克兰人能达到如此亲密程度的时刻。
普京的侵略和对无辜平民犯下的暴行,使乌克兰人永久地远离了俄罗斯,以及任何在战后追求与俄罗斯特殊关系的想法,更不用说原谅俄罗斯了。
前线将士和布查等城镇的受害者,正在创造出新一代的英雄和烈士,整个乌克兰国家和自由世界都称之为自己的英雄。
他们的牺牲,再次确认了乌克兰民族围绕着强烈反帝国主义情绪而建立起来的民族意识和身份认同。这是乌克兰民族与其最亲密的盟友波兰和美国共同的特质。
乌克兰未来的发展轨迹,自然是向波兰和西方靠拢。
波乌两国都不应该将这一过程视为双边关系的决定性时刻,而应该将其视为一种真诚的渴望,即双方都渴望证明,像普京这样的霸权主义者犯下了错误。
亚历山大·莫特在其开创性的作品《帝国的终结》(Imperial Ends)中指出,帝国的终结,不是发生在核心区无法控制边缘地区的时候,而是边缘地区开始出现大量互动。
这个过程现在正在波兰和乌克兰之间进行。
译注:亚历山大·莫特在《帝国的终结——帝国的削弱、崩溃和复兴》一书中试图为帝国提出一个结构理论模型,并运用这个模型考察了帝国的结构、动力和维系的因素,并解释为何帝国会削弱、解体,为何这样的结果很难预料,以及解体的帝国能够复兴的规律。
随着波兰在欧洲-大西洋共同体中扎根越来越深,以及乌克兰渴望加入其中,他们的战后关系不会只是表面的,而必然是动态的。
在加拿大、英国和美国等利益攸关方的支持下,围绕华沙-基辅关系建立起强大的伙伴关系,将在欧洲重新确定其政治、经济和国防议程优先次序的艰难过程中,起到支撑作用。
如果西方国家不能支持这种能够加速普京失败的战略伙伴关系,那么就有可能使欧洲在俄罗斯的敌对和不稳定的未来中处于弱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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