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点 ‖ 我们多么需要见上一面 ‖ 人间有诗

本期诗人

李点，1969年出生，河北衡水人，国家注册监理工程师。作品见于《诗刊》《星星》《诗潮》《诗选刊》等，入选多种选本，有合著诗集《草色·番茄·雪》《三色李》。现居北京。

第一次知道李点，是默问和我讨论诗的“减法”，不要废话，她举出李点《直接哭了》，“你看，就这一句，啥都在里面了！”我记住了李点，并以为她的诗是极简、节制的代表。后来读多了才知道并非如此。李点的诗有极简，也有铺陈，但无论她怎么写，都没有废话，都有一种“直接哭了”的率真动人。

——鲁稚

◎直接哭了

我能想到最开心的事

是我死了

你风尘仆仆来看我

最好不过的情景

是你一个字都没说

直接哭了

◎打算

我一直试图成为一个

我羡慕的人，喜欢的人，尊敬的人

我想象着自己走路的样子

谈吐的样子

做饭的样子

生气的样子

甚至害羞和慌乱的样子

多么难啊

我一直做不到

我何时才能成为一个我愿意成为的人

未必强大，却有着你喜欢的样子

◎我很久没有去爱了

我很久没有和你聊天了

很久没有写诗了

很久很久

我没有在上班路上

把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

又追上去

找到它

再踢

往更远处

那时，我是快乐的

我很久

没有去爱了

◎我们多么需要见上一面

隔壁住的什么人

我不得而知

隔着厚厚的墙壁

隔着心

午夜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尔后

仿佛一个人动用两根手指的力量

在击打墙壁

分明是一个诗人在深夜

遇到了深渊

你看，我们多么需要

见上一面

◎没法哭了

父亲病了

越来越严重

夜半我忍不住大放悲声

为了安抚我

老公把我揽在怀里

亲吻

拥抱

后来，他把我的手放在

他的小弟弟上

他一这样

我就没法哭了

◎缺席的人

母亲在小屋诵经

依旧摆放两个席位

空出来的那个

上面摆放着一本经书

母亲跪在那里，双目微闭

嘴唇轻启

双手捻动念珠

弄出轻微的声响

圣母玛利亚依旧面目慈祥

仿佛早已原谅了那个

缺席的人

◎我只在心里喊了一声爸爸

父亲在地下行走

行踪隐秘令人不安

一场雨后

坟茔略有塌陷

我给父亲捎来纸钱、水果、点心和烟酒

不知收到了没有

大姑说，你姐俩上坟的时候

一定要大声哭一哭

姐姐哭了

我没哭

我只在心里喊了一声：爸爸

◎妯娌刘小平

南王庄村民刘小平

王洪强家的

怀二胎时生育间隔不符合国家规定

被迫大月份引产

那团肉被扔进一个

肮脏的塑料桶

她娘用一根捅火筷子扒拉两下

那团肉就无声地抽动两下

她娘的手就哆嗦两下

是个女的

她娘说

每次说到这里

刘小平都会停顿一下

然后，她说

是女的我就没哭那么厉害

◎小叔子王洪青

南王庄村民王洪青

幼时高烧不退

村医打了几针庆大霉素

致失聪

致失语

致失学

致娘死不瞑目

致而立之年方娶糖尿病患者为妻

致贫

致今仍无子嗣继承自己的

种地手艺

◎爷爷的羞涩

当被问及

心中所想之人

卧床不起的爷爷

费了很大力气

把头扭向

西山墙

一枚生锈的钉子上

悬挂着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片

爷爷看上去

非常害羞

◎忏悔

想起母亲星期天去教堂做礼拜的情景

我不明白

这个善良的女人

一辈子安静、宽容，无数次地帮助陌生人

任劳任怨、忍辱负重

能有什么可以长年累月地向上帝忏悔

我不笃信上帝

可是今天，我亲爱的妈妈

在春天的一个清晨

我想知道，您是怎样在胸前画的十字

怎样跪在那里祷告

怎样因为心中的一点不安请求上帝的宽恕

妈妈，亲爱的我的妈妈，今天

您的小女儿，我，一个忐忑的中年人

愿意因为内心隐秘的慌乱和繁芜

深深地埋下头

◎好的爱情

好的爱情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她在黑夜里

跪着念经

身边保留空空的席位

摆放在那儿的经书

保持翻开的样子

仿佛黑暗中另有一人正在阅读

一人的吟诵

也是两人默契的合奏

停顿的时候

空位上的经书

会被及时翻到下一页

好的爱情太过奢侈

甚至好过俩个人在一起

隔着尘世和无边无际的黑

也能有一场无声的约会

◎母亲

母亲有蹒跚的身体和慈爱的眼神

有积攒旧物件和吃剩饭的习惯

一个旧纸箱里，装着更小的纸箱、纸盒

直至不能再小的糕点包装盒

母亲把它们摞在旧家具的上面或下面

令它们本身，也成了一件旧家具

有时，母亲一个人在房间发呆

在黑暗中走动

摩挲那些旧家具

作为母亲，她有权在落地衣架上

保留着父亲的一件旧衬衣

◎吃苹果

母亲用一把小刀

把苹果上坏掉的部分

往下剜

越剜越大

越剜越深

所剩无几了

母亲小心翼翼

啃了一小口

然后，盯住它

扔掉之前，她会试着

再啃一小口

◎连上帝也有些力不从心

八十四岁的老母亲

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每到周末都会想尽办法去教堂做弥撒

疫情到来之际，她去了一次

回家后开始闷闷不乐

问及原因，母亲说

神父讲接下来的日子不要去了

母亲格外伤心，但她明白

正在发生着的，是很大的事

连上帝也有些力不从心

◎抗拒

看到一棵樱花树的时候，我有了

一整棵树的喜悦

看到大片樱花树的时候

我拥有了大片大片甚至一个春天的喜悦

没多久，如织的游人

分享了它们，属于我的

只剩下角落中一朵小花的喜悦了

我如此热爱，又如此抗拒

甚至不能与人分享

◎它们的爱情不可模仿

两只蝴蝶

飞来飞去，尔后

它们落在一朵勇敢的小花上

安静得像一只蝴蝶

我没有招呼同伴

也没多做逗留

大地上的秘密不可声张

这里，山谷寂静

植物安详

到处生长着爱情的模样

它们的爱情不可模仿

◎番茄

如果可以是果蔬

我必定是多汁的那种

红艳并不重要

但一定要品质上乘并且坚定

内心要软

如果有意外发生

要懂得疼痛并及时大呼小叫

接下来

要深深爱着这些伤口

◎果实

一枚果实在成熟之前落在地上

几只果蝇光顾了它

它没有惊恐，也无从感激

只是平静接受了

化为尘土之前的最后一击

◎小小幸福

身边的那些花儿

提着臀

耸着乳

开在想落脚的任何地方

悠闲自得

目空一切

我走小路

低眉顺眼

自卑并偷偷写诗

有时

竟会把这

当成一种小小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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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诗

主编 | 鲁稚

特约编辑 | 默问

绘画 | Susan Entwis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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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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