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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过年了,人回来,鬼也回来了。
鬼挤在人缝里,闻着人身上新鲜的气味,东看看西望望。
人看不见鬼,鬼却可以住到人的心里。
年三十的时候,鬼归到各家各户,有酒吃酒,没酒吃肉,走的时候给什么要什么。
鬼不攀比,也从不嫌弃自己的儿孙。
鬼分两种,一种是自然死亡的鬼,凡四五十岁上,就过了及格线,得了身份似的,什么时候想回就回,屋里屋外随意遛达。
还有些横死的、暴亡的、夭折的等等,这些鬼根据死的方式,又可以划分为水鬼、气死鬼、吊死鬼、跳崖鬼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因为死得多少有些冤,不肯心平气和地做鬼;又有些死时不能进堂屋,缺了香火的供养,刚死的几年,就会围着村里乱转,幽幽咽咽的,不时搞出点动静,以吸引人的注意。
为了平息鬼的怨气,人就拿个簸箕,簸箕里装把米,远远把鬼领回来。
人边走边喊,回来啊回来啊,一边喊还一边往路边撒那些米。
鬼畏畏缩缩跟在人的后面,回屋左右逡巡一遍,看看老祖宗们在不在,有没有意见;吃完嘴一抹,抓把钱就跑了,过段时间心情不好再出来。
这些年人的顾忌少了,不管怎么死的,多大岁数,都是自己的亲人,都舍不得停灵在外边,这样爱闹的鬼又少了一些。
02
小时候我家的鬼经常回来,我妈动不动就说,晚上起夜,看见我爷灶门口一闪,不见了。
生前我妈和我爷爷不对付,反正看见什么不好的,都往我爷爷身上赖。
比如一块肉明明被猫叼走了,我妈会说,肯定是爹佬鬼回来偷吃了。
水缸上盘条大蛇,我妈一边战战兢兢的求蛇赶紧走,一边又絮絮叨叨地乱骂,“这爹佬鬼,死了都不肯安生,变条蛇回来吓人。”
我爷爷就在我妈的声讨中,一直不屈不挠生动地活着。
方圆几十里,我爷爷是闻名的捉蛇高手,时不常就从山里抓条蛇回来。
蛇太小我爷爷看不上,没有十几二十斤的,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偶尔没带装蛇的家伙,我爷爷就把外裤褪下来,把裤头和裤腿扎成布袋;远远朝家走来,你就能看见他狼狈地只穿条单裤,手上的黑布袋里,有个东西可疑地蠕动。
在晒谷坪称蛇,是我爷爷的高光时刻:我爷爷高高地站在凳子上,蛇长长地在我爷爷的手中扭动;阳光从龙杆坳上照过来,打在我爷爷的前额上——我的爷爷,像一个传说。
我爷爷特爱讲鬼故事,还都比较具体,很有吓人的功效。
农村都有阁楼,平时木梯收起来,就只剩下黑乎乎的门洞。
我爷爷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说到楼洞垂下来的一双脚,我爷爷盯着黑洞洞的楼门绘声绘色:鞋还是绣花的,一双脚甩来甩去,甩来甩去。
离我们村最近的那个山弄,我爷爷说某天他赶圩回来晚了,朦胧中看见一小孩样的人走在前面,包着个花头巾,怎么喊都不回头。
我爷爷说的有鼻子有眼,搞得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敢走夜路。
去年父亲去世我回家,想到我爷爷坟前跟他聊聊。
因为芭芒草长得太快太高,脚下地形复杂,还有几十米怎么也进不去了。隔着过人的野草我往爷爷坟的方向嘟囔了一会,只能遗憾地往回返。
刚走回小路上,一条手腕粗的蛇倏地从草丛钻出来,从我身边滑了过去。
我一下子魂飞魄散,打着冷颤走回到大路上,我开始确信这蛇是我爷爷变的。
爷爷是想说他知道我来过了,他总喜欢用吓人的方式来跟我交流。
03
说说我们村里有个性的几个鬼吧。
一般来讲,自然死亡的鬼,充其量晚上回来喝口水,弄点小动静,家里人都不太当回事。
那些横死的鬼就有点瘆,比如恩琼她奶,赶圩时被车撞死的,死的时候血肉模糊,有些肉还是一块块捡回来的。
记得是在稻田搭了个棚子,简单操办下埋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奶就总在村前哭。
有时半夜睡着,我姐就把我捅醒,“你听,悠奶佬又哭了。”
我家住村边,有条路从我睡的窗下通往大队部,我就瑟缩着,担心那鬼走到窗前来。
友元他爸是上吊死的。
记得那天我和恩姣在不远的田里讨猪菜,突然感觉一阵噪动,村里乱成一团,远远听到有人喊,X爹佬死了,X爹佬死了!
狗也开始叫,我的肌肉突然抽紧,我和恩姣扔下背篓就往村里跑。挤在人缝里,那天我看见吊死者伸出来的长长的舌头。
后来村里有小孩不听话,大人就总爱拿吊死鬼来吓人。
还有一些夭折的小孩,没名没姓的时候就死了,家里人裹块小抱搂,趁夜里没人悄悄埋了,也不知道埋在什么地方,这样村里就莫名地又多了个小鬼。
那时我经常去跟恩姣睡,跟她妈一个房,两张床挨着。
恩姣家独门独户,夜里就被包围在各种鬼的活动范围内。夜里睡得死,经常早上起来,她妈就笑眯眯地问,昨夜你有没有听到谁谁谁哭?
奇了怪了,她是怎么分辨那些鬼都是谁谁谁的。
04
鬼一旦出来,就总是哭,也许是死的时候太痛;但也就是哭,从来不会伤害人。
也有个别野鬼厉鬼,专挑身体虚的人欺负。比如有年我爸跟人进山修卖钱的扁担,天黑了还没回来,我妈就和几个妇女打着电筒去接。
据说在一个山坳里,我妈看见满地的血,她不敢说也不敢问,回来就病倒了,后来就说是碰到什么什么鬼了:这种鬼活着时受过大冤屈,怨气也重,还没后人收,进不了祖坟,终年荡在外面,怨气越积越深,谁碰上谁倒霉。
反正从那以后,我妈的身体就没好过。
这些都是讲古了。
总的来说,我们村里的鬼都不错,也善良,活着的时候老实本分,死了也安安生生的。
他们有的埋在半山,有的埋在山洼,有的埋在坡地上,都不远,抬头就能看见。
其实死亡就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还是跟自己的儿孙们生活在一起。
听着儿孙们说话,看着村里的狗乱跑,看着后代一茬茬地收割庄稼,偶尔还帮着照看小孩和禽畜。
人死了,也总觉得有个影子还在,满好。
这些年回老家,小孩都不认识了,大人都出门打工或早已嫁人,那些老的,陆陆续续都成了鬼。
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就喜欢跑去跟鬼聊天,就像串门一样。
不回去的年节,偶尔会找地方烧些纸,挑个无人的路边,有路,他们才能顺着来。
有时一想也不太靠谱,一个鬼翻山越岭,在陌生的城市穿来梭去的,城里车多楼多高架桥错综复杂,万一迷路回不去也是麻烦。
另外城市烧纸也不环保,所以有时也就懒得烧了。
想对鬼们说:我自己能行,不用保佑我。
只是村里人越来越凋零,地越来越荒了,烦劳家家户户的鬼多操点心,替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好好地守住那个村庄。
过年了,人和鬼在一起,热热闹闹的,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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