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谷
作者|罗17
我到冥谷的时候是中午两点多钟,正赶上农人们吃晌午。我径直朝村前的那栋泥砖瓦房走去。稀稀落落的十几户人家的小孩,陆陆续续都跑来看热闹,有的手上端着碗,鼻涕长长地拖着,眼睛直直地跟着我。我随手在旅行包里掏出糖来,不断地分给这些邋邋遢遢的孩子。
 我进屋的时候一个老女人正在热潲水准备喂猪,他三十多岁的儿子老元在喝稀饭。老元脸上烧了个大疤,像一条蜈蚣,喝稀饭时,那蜈蚣便一动一动的。
见我直直地走进去,老女人傻楞楞地盯着我。老元喝了口稀饭还没咽下去,也鼓起牛一样的眼睛瞪我。
  “你找哪个?你……”老女人楞了半天,终于吐出这句话来。
  “我是省城来的,想在你屋住几天。我带了粮食。”我用当地话回答他们,并拍了拍我的旅行袋。 母子二人没说话,在用力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件事大概使他们很费脑筋。
 “你是民忠婶娘。你是老元。”我的眼睛逼着他们。
 民忠婶停下拌潲,老元也放下碗噔地站了起来。
我笑了笑。
夜里堂屋昏昏黄黄的。煤油灯放在香案上,香案很高,由于经年使用,已很破旧,看不出原色。上面另有几盏没点的灯,有用了一半的蜡烛,有空的酒瓶,还有脱了漆的口盅等。香案上方的香柜里贴着毛主席像,一副“豫章堂”对联,使毛主席像显得尤其的诡秘。我和民忠婶和老元坐在堂屋前光光的石板上,民忠婶瘪着嘴,给我讲起了道爹的故事,讲起了这间老屋的来历。
 “这间老屋是道爹的,道爹死了,他就埋在对面的那个岭坡上……”民忠婶瘦长的手臂抬起来,在夜空中划了个半弧。
这时我的大脑闪电一样掠过道爹的影子,他硬朗的身子和弯弯的脊背把我的道路照亮了,更有他阴鸷的眼睛和高高的鹰勾鼻。这使我怯怯的心颤抖不已。
顺着民忠婶的手指望去,我看见对面岭上荧光闪闪,幽忽明灭。那就是道爹的穴居,他来自土中,又回归了土里……
道爹生于宣统年间。据说道爹出生的那天晌午,他娘怀着他在地头锄玉米地,锄着锄着,直觉得热气逼人,肚子里的小东西突然就拳打脚踢起来。他娘摸了摸肚子,骂了句“妈的X”,丢下锄头就往家里跑,还没进门,裤裆里就传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传说那时天空亮得瓦蓝瓦蓝的,道爹的出生显得非常豪迈。
道爹就是伴着这样的豪迈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挺拔的小伙子,这给道爹后来娶了一个城里的小美人铺平了道路。
道爹那时不叫道爹,人们都叫他“阿道”。民国初年,国民党抓丁,一群腰圆膀粗的壮汉子走过县城小小的街道时,阿道一眼就被城里大地主的三小姐看上,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从此不思茶饭,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把阿道解救出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三小姐挎着提蓝来到国民党的营房前,好酒好肉,把整个营房的人都醉倒了。在一群呼呼作响的国民党兵中,三小姐一眼就找出了阿道,然后她跨过一具具横陈的肉体把他背了起来。三小姐那晚使出了惊人的力气,一背起阿道就飞跑起来,在河边阿道醒来时,她才瘫痪在地上。
那一晚阿道就在河边搞了她。阿道搞了她后摸到了一片糊糊的东西,还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阿道是男人!”三小姐嫁了阿道后,逢人便这么说。三小姐很美艳,眼睛幽幽的,辫子又粗又长,看她的时候,就像看一片淡云遮住的月亮。
开始的几年,阿道从不让三小姐干一点粗活,他每天晚上捂着三小姐白嫩的手指,不断地哭不断地叫着亲妈,直到哭够了亲够了,他才把那勃起的东西慢慢放进去,有舒有张,尽其温存。他们的日子开始几年过得滋滋润润的,和美极了。
可是突然有一天阿道突然想起这个女人怎么没为他生一个儿子?他开始怀疑起他的女人来,并在夜里不断地折腾她。三小姐如雨打梨花,一夜之间凋零了。凋零了的三小姐,仍然没能为他生个儿子。阿道开始赌起钱来,阿道赌钱便总是输,一输了就变卖家当,终于到了山穷水尽,连被子席子都挑出去典,在半路上被三小姐拦住了,他一怒之下,把三小姐推倒在路边,扬言把三小姐一起卖了。三小姐至此心灰意冷,彻底绝望,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她终于为阿道生下了一个儿子。
见了儿子,阿道幡然醒悟,决定痛改前非。为了感激女人的恩情,阿道重新燃起爱火,对三小姐百依百顺,温存倍加。但是三小姐心念已绝,眼里的死灰终于没有复燃,在她儿子一周年生日之时,忧郁地死去了。
三小姐的死,加深了阿道脸上的棱廓,他的眼睛变得莫测起来,他的儿子小国就在他那阴郁的眼光里慢慢成长着。这小子不像他父亲,他从小身体单薄,长着淡黄色的头发,脸白白净净的,看起来有点像营养不足,但样子特别清秀特别惹人爱,尤其是那双藏着淡淡忧郁的大眼睛,“像他娘”,人们都这么说,人们说这话的时候,便仿佛看见三小姐挽着一个光光的发髻,坐在堂屋给小国喂奶的样子。
小国懂事起一直没见过他娘。从人们零星的描述里,他抓住了一些碎片。他在小学堂读书的时候,便时常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组成了他娘的样子。但在小国的蜡笔下,三小姐总是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学生,这给他以后那段富于浪漫的恋情找到了依据。
阿道是一个能干的男人。在人们都闹饥荒的年月里,他竟能时不时煮一锅红薯饭给小国吃。“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他把对三小姐的忏悔转移到儿子身上,一心一意只让他念书,他那双阴鸷的眼睛只有在孩子面前是温和的。小国这孩子天分高,“知乎者也”以外白话诗文也顺手捏来,尤其是他那一手毛笔字,逢年过节乡亲邻里都登门求写对联。这时阿道就一副温顺的样子站在桌子一角,替他儿子提着纸边,儿子写一个字,他就俯下身细细地看一次,所有的温情和自豪全都写在了脸上,那高高的鹰勾鼻看起来也阳刚无比,壮美无比。更甚的是,小国还能画一手好画,花草虫鱼,画得栩栩如生。小国画画从来没有人教,人们都说是从画他娘那儿画出来的。三小姐未出阁之前,棋琴书画,都略知一二,也算是一个大家闺秀。在她怀上小国时,心情忧郁,内蕴极深,自己的灵气渐渐润进了孩子身上,因而阿道爱儿子更是爱得糊里糊涂。
小国很小就会背诵“自恨红颜留不往,莫怨春风道薄情”的诗句,因而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涉及风花雪月。那时候开始搞土改,小国随着工作组到处搞宣传,一天在去大队部的路上,他看见一个扎着小辫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在小沟边抓蝌蚪,头上的红樱一飘一飘的,他的心里美妙无比,回家后便写出了“溪前始相见,恍如在梦中”的诗句,从此便害上了相思病。他害相思病的时候他爹阿道有了一些察觉,他围着儿子团团地转,眼里贮满了忧郁。
有一天小国突然参军走了,丢下了阿道一人。阿道那天去锄地,回到家来便不见了儿子。开始他还以为儿子又到大队部去了,可是问过好多的人,都说没有看见,阿道才知道出了事。后来阿道说那几天他一直就有预感,觉得天上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毒,走在路上,看见前面的石头在慢慢地移动,那时他还不知道是小国要离开他,等到儿子终于远离家门,他才醒悟过来。
那一阵子阿道明显地老了许多,他变得不太爱说话了。他每天都坐在石磙的井边,呆呆地望着村口,幻想着那个清秀的少年出现。阿道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望了三年。这三年里,阿道老了十几岁,人们开始叫他“道叔”。人们见他就说:道叔真可怜。
小国走后一直没有来信,晚上道叔就坐在家门前的青石板上,望望煤油灯光中香柜里忽明忽灭的毛主席像,又望望萤火粼粼的村口,他的心里幽冥极了;人们看他,便从他的眼里看出了诡秘。
小国是在第三年的秋天回来的。他回来的那一天村里没有任何异常,老母鸡照样在门前的草窝里下蛋;天上的麻雀飞得也并不高,趁着人们不注意,时不时俯冲下来,偷啄晒谷坪上的稻谷。那天道叔晒了两担新割下的稻子,拿着响梆棍,坐在门前剥竹篾编箩筐,他不经意地抬起头来,便看见村头走来一个穿半新旧军装的年轻人。那时他并没有在意,在小国参军的那三年里,经常有拉练的解放军队伍从门前经过,乡亲们给解放军端茶送水的时候,道叔就坐在门前一个个细细地看,希望能看出他儿子的影子来,但他终于什么也没看到。他就在盼儿子的日子里一圈圈地苍老……
道叔仍在专心致志地编他的箩筐,不时扬起响梆棍赶麻雀,这时那个年轻的解放军却走到他的面前,并叫了他一声“爸”。
这一声叫可吓着道叔不少,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待看清是他的儿子时,才发出一声喑哑的嚎叫,随手抓起身边的响梆棍,没头没脑地朝儿子抡过来。小国抱着头,左跳右闪,并不停地唤着“爸,是我呀!”“爸,我是小国!”“爸,你别打了!”小国就这样哭叫着扑向他爸的怀里。道叔在触到儿子的脸的那一刻,像触电一样全身抖了一下,他突然把响梆棍一丢,猛地抱住了儿子。
道叔抱住小国的头就哭了起来。道叔长那么大没哭过,三小姐死的时候也没流过泪。他哭起来声音特别雄壮,像狼嚎一样,极尽悲凉和寒怆,听到过道叔哭的人都流下了泪水。
据说太阳当即便温柔起来,天边还吹来了一丝凉风,荒岭上的草一波一波微微地起伏着。
那天晚上道叔便拉着儿子来到了他娘的坟前。小国把坟头的草修割了干净,还掊了三坏新土。道叔就对他说:“国,跪下,国……”小国就跪下了,跪下了就流泪。他没见过他娘,他只想象他娘扎着两条小辫,美仑美奂的,小国骨子里莫名其妙地就想她娘。
小国回来的第三天就开始跟着他爹下田耕作。他很勤快,因在部队里锻炼了几年,更是显得柔中有刚。
小国回来的第十五天,村里突然就来了一个大辫子的姑娘,人们看她第一眼就觉得她像三小姐。这姑娘一进村就打听小国的家,人们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只见她的大辫子一颤一颤的,一直拖到腰际。
这姑娘叫朵。
人们见到朵的时候,才知道小国参军的几年里还有一段风流史。
当时部队的营房靠近河边,每天早晨起来,战士们都要在河边的空地上集合。小国有文化,在部队里干着文书的活,人斯斯文文的,队伍里一站,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小国就是那天集合被朵看见的。朵在河边洗衣服,她一眼便看见了小国,至此心里就动动的。朵是应届高中毕业生,人清灵灵的,如荷叶一般清丽,在河边漂洗头发的时候,总有小伙子拿镜子照她,朵淡淡笑一下,仍自顾自对着河水梳理自己的辫子。她赤着双脚,那脚丫白白嫩嫩的,像出水的藕一样,她的脚丫踩在石板上,石板便凉爽起来。
小国注意到朵也正是朵在河边梳理长发的时候,小国首先是爱上朵那飘在水里的黑亮的发,顺着头发他才爱上朵的。这些朵都不知道,当时部队里纪律特别严,小国也不敢有丝毫的表露。
据说后来他们两人中的一个终于冲破思想的禁锢,给对方写了一封长信,至此,他们的情丝便在信里纠结起来,如那清亮的河水,绵长悠远。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半年,双方都终于忍俊不住,在一个月色澹澹的晚上,他们进行了第一次幽会。
据说这次幽会极富诗意,这次幽会使所有现代的约会都黯然失色,这次幽会使我无论用何种语言描述,都不能尽叙其义。据说在那天晚上的幽会结束时,小国掏出了一个红布包给朵,让朵到他的家乡去找她。就在那年的秋天,小国退伍回到了家乡。
那个红布包里是五十元路费。朵一直没花那钱,她把它缝在一个荷包里,时时贴身带着,直到她死,直到她被道叔割了煮来吃。
道叔见到朵的时候一声不吭,只专心致志于手上的篾活,小国站在腰门边,神秘地笑望着朵。朵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进了小国的家。
朵的加入,使道叔家出现了火药味。道叔和朵一见面,眼睛里就带着莫名的仇恨。他们双方谁也弄不清这仇恨从何而来,只是那么冷冷地对峙着,互不相让。道叔的语言变得越发的少了,每天饭后,他就一个人蹴在村头的石头上,光光的身子上披一件旧黑布衫,夕阳斜照着他,像照着一只孤独的鹰隼。这时候,朵就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掏出白亮的奶子给孩子喂奶,脸上流露出一种忧郁和厌恶。小国则接过了他爹的活计,也学编起篾活来,一群鸡围绕在他的身旁,他心情好极了,时不时跟他老婆说几句俏皮话。而朵,则总是那么静静地听着。
朵一进小国的家就接着生下两个女孩。这两个女孩都是水灵灵的,像野葡萄一样。小国特别喜欢他的这两个女儿,分别给她们起名为雁和玲。这两个名字在当时都是挺时髦的。但道叔对这两个小生命的诞生,连看都不看一眼,道叔因此又老了一层,理所当然被称为“道爹”。
朵有了两个女孩后,开始跟道爹吵架,只要双方一碰面,就会引起惯例性的战争。他们就这样再接再厉无休无止地吵着。小国从不参与,他们双方也自觉地不要小国参与。而小国是读过书的人,在他终于觉得这种吵架太过份的时候,就会站出来低吼一声,有时是吼她老婆,有时是吼他爸,他的喝斥像止效药一样,总因判断是非的准确而使双方嘎然而止。小国因此更树立了自己在家中的威性。
后来,朵怀上了第三胎,他怀这第三胎特别的怪,才三个月,她便经常在半夜醒来时听见孩子在肚子里的笑声,这笑声使她惊骇不已,更使她情绪亢奋。为了消除心中的恐惧,这时候她便一跃扑到小国身上,把小国的那个东西塞进肚里,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
小国听到那笑声时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年饥馑遍地,漫天的蝗虫追逐着人们,连村口的大樟树也枝凋叶谢了。小国每天荷着锹锄到山里去挖山薯,割野菜,几个月下来,全家老少脸上就血色尽失。小国面对一家老小面有愧色,晚上摸着朵突出的肩骨,心里寒凛凛的,当朵压在他身上时,他只能蛇一样本能地扭动,心里掠过一个个冰凉的念头。
就在这年冬天小国和朵双双饿死了。他们俩一丝不挂,双双搂抱着死在床上,像两条光溜溜的鱼。据说他们死的时候表情既绝望又幸福,他们是在干那件事的过程中死的,朵的头发拂在小国的脸上,还有泪水。
朵当时怀着七个月的孩子,道爹破门而入的时候,就听见了婴儿的笑声,接着一眼便看见一个红红的血球在小国和朵的腿之间滚动。他搬开那四条腿捧出这团球的时候就哭了,这是道爹第二次哭出来。
这团血球后来就演化成道爹唯一的孙子平。据说当天晚上,有人看见道爹就把他儿媳妇的肉割了下来煮。白白嫩嫩的肉放到锅里,煮出一锅白色的泡沫,整个冥谷的人都闻到了那股奇怪的香味。又有人说那是他孙子的胎盘,总之那晚道爹是吃了朵身上的东西;雁和玲围坐在一起,参与了这场吃肉的战争。道爹那晚还喝了酒,喝得醉薰薰的,喝醉了就抱着他的孙子平,沿村招魂一样唤着小国和朵的名字,那晚冥谷的人都不敢出门,他们只从道爹的哭声里听出了道爹原来一点也不恨朵,据说道爹还抱着朵的尸体大哭了一场。朵的样子很像三小姐。
但道爹在清洗尸体时发现朵贴身的那个小荷包却是事实,朵在死时把荷包里的50元钱留了下来,成为救活道爹一家一老三小的契机。
    小国和朵的死,对道爹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也正由于小国和朵的死,道爹的故事变得渐渐清晰起来。民忠婶在回忆道爹的时候,便仿佛听见道爹的光脚板踏在青石路上的吧嗒吧嗒声。那时道爹已是60多岁的人。
小国和朵死后,道爹便承担起抚养三个孙儿女的义务,他的性情渐渐变得柔和起来。生产队为照顾他,便让他去放管队里的十几头牛。每天早早道爹就起来出栏,黄昏的时候,便看见道爹的身子出现在夕阳的山坳上,这时候道爹一般是扛着一捆柴,黑色的对襟衫搭在肩上,人们远远看他的时候,发现道爹的背有点驼了。
村里的小孩都喜欢道爹,道爹有时很侃很乐,道爹脾气好的时候,孩子们便扳着他在他身上摸来爬去的,还用稻草捅他的鼻孔捆扎他的乳头;村里的小孩都怕道爹,道爹很凶,他发起脾气来眼睛一瞪,孩子们都逃得远远的。有一年冬天大家都围坐在火堂前聊天,一个不讨人喜欢的脏丫头突然放了一个响亮的红薯屁,放了屁也就罢了,可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却用怯怯的眼光,诚惶诚恐地看着道爹。道爹一下就火了,一拍桌子站起来:“你妈那个×的,你敢在老子面前放屁!”吓得小丫头撒脚就跑,道爹随手抓了根赶鸡的响梆棍,一直追出院门……
那年的夏天太阳当头,道爹穿着黑黑的宽洞裤,在村里走来走去的。那时雁和玲开始上学了,学校就在岭那边的一栋泥砖瓦房里,雁和玲天天用一个大口盅盛饭,牵着平的手把平带到学校去,放学回家的时候,便看见道爹打回的柴或寻回来的山货。
可那年的夏天实在太热,道爹的宽裤筒透不出一丝的凉风,看着干裂的田垅和蔫黄的秧苗,道爹知道这年的冬天肯定会相当寒冷。他望了一眼通往岭后面小学的黄泥土路,深邃的眼里露出了忧愁。
在一个合家团聚的夜晚,道爹家里传出了雁、玲、平的哭声,那哭声由小到大,慢慢传到了整个冥谷的人的耳中。大家放下饭碗赶到道爹家的时候,发现三个孩子围着饭桌,不知所措地呜咽着,却没有道爹的影子。有人猜测道爹会不会走亲戚去了,也有人说他会不会掉进了山薯坑里,说到这里的时候,人们都担心起来。雁、玲、平由此哭得更加凄切,他们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对着黑黝黝的山野,一声长一声短地呼唤着道爹的名字,那呼唤从三个小小的躯体里发出来,像一支催人的招魂曲,冥谷的人都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那一晚冥谷的男人和女人们全都集合在一起,男人们燃起一个个干竹做的火把,分散向四面的山野。据说那天晚上山野从未有过的辉煌,星星点点的火把像要把黑暗点着似的,还有那一声声的呼喊,响彻了黑色的天宇。道爹的三个孙儿泪眼汪汪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那些好看的火把,神情痴痴惶惶的。
那天晚上道爹一直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在平幼小的心灵里开始留下记忆。平那时已经五岁。
道爹是第二天早晨回来的。道爹回来的时候光着上身,提着衣服扎成的两个口袋,全身沾着香浓的露水。他回到村口的时候,远远便看见很多人站在他家的门口,全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瞪视着他,然而他第一眼寻找的却是平。平叫了一声“爹”后,便茫然地大哭开来。
道爹昂首穿过人群,微笑着骂了句“妈的×”,便把黑衣服高高地扬起来,这时大家发现那衣包里有东西在慢慢地蠕动。道爹拍了拍平的头,轻轻说了声“蛇”,女人们便都惊叫着跳开来。
那天早上很多人都集中在道爹家门前的晒谷坪,看道爹拿着一杆大秤称那条巨蛇。道爹站在高高的方凳上,脸上严肃地微笑着,高高地举起右手,一条两米多长的大蛇便在他的手上不停地扭动,人们惊叫着远远地看着道爹,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那时阳光正从山头斜照过来,道爹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闪闪发光,那天人们惊奇地发现六十多岁的道爹还像一个小伙子一样地健壮。那天上午,整个冥谷便飘荡着蛇肉的香味,这香味萦绕了几天方才散去,吃了蛇肉的男人们津津乐道了好些日子。
从此人们发现了道爹有一门捉蛇的手艺。道爹时常出没在大小的山洞间,探寻着大蛇的踪迹。有人预言有一天道爹会不小心藏身于巨蟒腹中,雁、玲、平便在这种惊惧之中度过了一个夏秋,每当看见屋脚那个关蛇的鸡笼,三个孩子便一阵惊悚。
然而道爹就是用卖蛇积攒的钱渡过了这年的冬天,在别人都吃糠粑的日子里,他的孙子、孙女却都脸色红红白白的。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道爹便不再捉蛇,那时已经分田到户,道爹便用捕蛇赚来的钱,请来五个青壮的劳力,两天功夫,便把道爹的四亩五分田弄得平平整整的,还插上了秧苗。这年的春天和夏天,道爹便一直侍弄着他的四亩五分水田。
但在这一年的春天里道爹却差点被人用石头砸破了头。那天道爹赶着自家的黄牯牛去放,吃饷午的时候,转到了山后的寡妇家里。那寡妇一直很钦佩道爹,总说道爹才是一个男人,总说道爹要是在外面准能当大官,大军官,道爹是当军官的坯子,因而她便把道爹当军官待。那寡妇虽说已四十出头,但仍风韵犹存,见到道爹就大声地笑,一浪一浪的。道爹那天很沉静,他在寡妇空虚的笑声里吃完了她蒸的一碗芙蓉蛋,寡妇说“再坐坐吧”,道爹就站起来说“晏了,牛要回去了。”然后起身出来。寡妇站在他身后忧郁地望着他,望着望着就哭了。
半小时后寡妇在她家的竹林里发现了道爹,开始她是听到一丛竹子后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捡了个石头扔过去,并喝骂“谁偷笋子?”她的石头扔过去时便看见一个黑影蹿了出来,逃走了,一路上竹子被弄得哗哗作响。那寡妇好不容易才看清那影子原来竟是道爹,她禁不住就破口大骂起来。她骂道爹好像出于一种本能,她只想不停地骂,特别是骂到道爹的名字里,她全身心都感到痛快无比。
道爹回来后脸黑了好多天,讪讪的,关在家里就不想出门。他每天熬一锅稀饭,磨一碗青辣椒,躲在家里喝着。他喝稀饭特别猛,往往刚盛了满满一碗,还未走到桌边,一大碗稀饭“滋——哗”地一声就去了一大半。那几日他心里灰得要命。他就这样灰灰地过了好长一段日子。
秋天到来的时候,平已经七岁,平终于可以上学了。那天晚上坐在家门前的石板上,道爹把三个孙儿叫到身边,他对雁和玲说:“写你们的名字给我看。”雁和玲便从一本作业本上撕下一小角带横杠的纸,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写下了她们的名字。道爹前前后后地看了好一会,满意地点了点头,吸了一口长长的烟筒说:“会写名字了。好了。下学期留在家里干活吧。”然后起身站起来,慢慢地向村口踱去。这时候道爹便听到身后传来了雁和玲的抽噎声。
道爹转回来的时候,三个孙儿都已睡了,堂屋的灯光一闪一灭的,如一粒稻谷那么大,道爹突然看见小国和朵调笑着从后门闪了进来,黑洞洞的木楼门口,一双绣花鞋摆来摆去的。道爹不由浑身激棱了一下,喝了一声“妈的×!”同时弯腰脱下一只鞋子,向那人影甩了过去。
一切了无踪迹,道爹眨了眨眼,眨出了两粒又硬又粗的眼屎,他再眨眼的时候,便看见雁和玲坐在昏暗的房门口望着他。
“睡吧,啊!”道爹挥了挥手,宽宽的黑裤筒也跟着摆了摆。他骂了一声到处乱窜的猫,便折进火房去了。两个孙女听见了道爹脱衣服的悉索声和咳嗽声,她们又同时抽噎起来……
雁和玲开始在家里打柴养猪,季节到的时候也跟着别人一起割板兰根去卖,去山里捡米椎、摘杨梅,长到十二、三岁时,便显出了少女的轮廓,大而黑的眼睛、光圆的脸蛋、亮亮的头发,像两个小妖精一样,把方圆十几个村里的姑娘们都比了下去。人们都说雁和玲是小国和朵在野地里搞出来的,“野地里搞出来的花就特别的艳”——人们说这话的时候,嘴角就带着淫邪的笑。道爹总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人们的面前,阴鸷的眼光一扫而过,大家便不敢再吭声。
道爹晚上喜欢出去跟人侃,回到家时,平一般是跟其它的小伙伴在玩,堂屋的饭桌上放着煤油灯,一本书和一本作业本,平远远听到道爹啪啪的脚步声,便轰地跑回桌边来,装模作样地伏在作业本上,道爹有时会大声地喝斥平一阵,有时则笑着骂一句“妈的×”,给平讲起故事来。
道爹讲的故事一般都是与鬼有关的,与平一样大小的孩子们都围坐在道爹身边,道爹便煞有介事起来。说到激动之处,他的喉咙里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直弄得那般孩子们毛骨悚然,个别胆小的还哭出声来。那时平便在一边咭咭地笑,平的笑声很特别,很超脱,连见过世面的道爹都感到惊奇。
平很像他爸小国,瘦小的身子,略显苍白的脸,淡黄的头发,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平一入学就显示出非凡的天赋,上课时平总是坐在那里心有旁鹜,恍如身在梦中,而每每老师提问,他却对答如流。有一次冯老师用一道初中的数学题冷不防考他,他也只思考了一会便顺利解答出来,因而冯老师每回家访,都对平称赞不已。
冯老师也是校长,因为学校就她一个老师,她一个人教三个年级,三个年级都在一间泥巴平房里。冯老师十八、九岁的样子,看平时总用一种狠狠的眼光,像要把他吃进心里一样,平此时则坐在一边,乖乖的像一个女孩。在学校平总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同学们为此十分瞧不起他,冬天平的火笼里总被扔进石子,夏天的雨帽总被戳出窟窿,但是平从来没哭,被打的时候也没哭,他只是愤怒地瞪着双眼,一句话都不说。这时候就有女同学偷偷跑到门外流泪,还有的去向冯老师汇报。就在那时候,平的心里开始有了成熟的思想。
这些道爹零星地从冯老师和其他孩子那里听到了,他把平叫到跟前看了很久,他要对平说点什么,平就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的祖父。道爹咂了咂嘴,道爹说:“妈的×!”道爹推了他的孙子一把,平转身就跑了。
于是在又一年开学的时候,道爹被学校邀请去进行“忆苦思甜”教育。那天早晨阳光非常明媚,田里的绿肥被风吹得一波一波的,蜜蜂在天空中甜蜜地叫着,粉红色的花粉到处飞扬。道爹就穿着一身黑的宽大的衣裤,赤足走在田垅间,他微驼着背,反剪着双手,脸上藏着莫名的宽厚的笑容,一群孩子簇拥着他,他们一路向岭后的小学校走去。
据说那天道爹显得特别的威严,冯老师陪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他看见了缺腿断胳膊的桌椅,用木板钉起的窗子被春风鼓得欢快地叫嚷,道爹走在凹低不平的地板上,像是架着浪峰上的船。道爹很严肃,也很激动,他就是在这种严肃的激动中站上了讲台。道爹双手撑在讲台上,庄严地扫了一眼全校的三十几个师生:“全体起立,唱个红歌,什么红歌呢?《东方红》!”……接着道爹领头唱了起来,孩子们也跟着唱,冯老师也唱,在那参差的歌声中,道爹的声音很悲壮、很苍凉、很虔诚、很特别,道爹唱完这首歌的时候,眼睛竟有点湿了。
那天道爹给孩子们讲了一个有关“鸭栏妹”的故事,说的是一个万恶的大地主冷酷地剥削压迫劳动人民,还把一个丫头关在鸭栏里。据有人说那个“鸭栏妹”是三小姐之前道爹的一个情人,但这事一直没有得到证实。反正当时道爹说得很动感情,最后道爹说道:“同学们,我们要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他说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说得孩子们都哭了。当然最先哭的是冯老师,她像是总指挥似的,哭得有起有伏;她一哭,孩子们也跟着有节奏地哭起来。道爹这时候突然放低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谁再敢欺侮我家的平,我就操他妈。”道爹说完转身就走了,一颠一颠的。大家清醒过来再寻找平的身影时,却发现他的座位早就空了。
道爹那次“忆苦思甜”,使平感到了羞辱,他恨起了道爹来。他开始是不跟道爹说话,继而是处处跟道爹作对,再就发展到逃学。他每天背上书包到学校附近玩,去挖鸡桃、掏鸟蛋、去捉泥鳅,到放学的时间就回家去。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平在这半个月里充分显露出了他的性格,他变得像一个野孩子一样地敏捷、也更成熟了,他的眼睛深深地藏着忧郁。他的忧郁使冯老师不敢面对,有一天平终于在一条小沟边被冯老师逮着了,冯老师叫他回学校上课,并答应不告诉道爹。冯老师苦口婆心,极尽母爱,可平一声不吭,白白的小脚丫不停地击着溪水。冯老师看着就哭了,冯老师有着好看的鼻子,两片嘴唇翘翘的,笑起来很好看。可冯老师哭起来却很令人心伤,她哭着哭着转身就跑了。
平逃学的事终于传到道爹的耳里。那天上学的时候,道爹拿出一个新书包给平:“上学去!”道爹笑着说。
“不读了。”平扭了扭身子。
“爹给你新书包。”
“我不要。”
“妈的×,我看你去不去。”道爹的笑容突然收敛,一把抓起门边的“响梆棍”,但还未落下来,平就兔子一样呼地蹿了出去。道爹一下子暴跳起来,提着棍子大步穷追,边跑边骂,平就在前头边跑边哭。那时雁和玲分别站在门边,黑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道爹追上平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高高地举起响梆棍抡向他的孙子,但是却在半空中停住了,他这时发现平正跪在小国和朵的坟前,平叫了声“爸!妈!”,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平与道爹斗争的结果是平跳了一级,直接升到大队部的四年级了,这也是冯老师极力推荐的结果。那天冯老师去送平,冯老师一路上都想找什么话来说,可平只是沉默着,不时摘一两片路边的树叶。冯老师望着平的瘦小的背影,终于不再说什么。冯老师直直把平领到大队部小学校长面前,就把平交了出去,走出校长房门的时候,冯老师最后回了一次头——那便成了她看平的最后一眼,就在那年的寒假,冯老师嫁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平跳了一级仍然名列前茅,轻而易举地就考上了镇上的初中。平成为一个中学生了,每星期回家一次。
平成为中学生时,雁和玲也出落成标致的少女,田里地里的一切活计,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人们远远看着她俩,都竖起大拇指夸赞;方圆山里的小伙子们总找借口到冥谷来玩,为的只是多看她们两眼;特别是电影队来冥谷时,道爹家的凳子总被一借而空,每一个进道爹家门的小伙子,都用眼睛不停地睃巡。
但雁和玲是沉静的,她俩总在道爹那深邃的目光下很有分寸地微笑,她们这样微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这使她们更是美妙无比高贵无比。
雁和玲时常挑一些辣椒枷子到镇上去卖,再买一些油盐回来;每次到镇上,总要到学校去看平,给平捎点米塞几角钱,有时还买几个油榨“灯盏馍”,换几块发糕给平。雁或玲站在教室的窗前往里张望,同学们便都拿眼望她们,有时老师也停了讲课,特别是一个姓许的物理老师,每次他总要走出来搭讪几句,问是不是找平。他跟雁或玲讲话时,嘴角就带着异样的笑容,雁曾为此心动了好一阵。这时候平就不高兴,远远看见雁或玲的影子就紧张起来,跑出来一把抢过东西就朝他姐小声吼:“叫你们别来还要来!”雁或玲就一副委屈的样子。
道爹有时也来,道爹身子还硬朗,道爹来的目的是给平送糯米饭,他知道平特别喜欢吃糯米饭。但道爹总是装成顺便来看看的样子,他驼着背,从学校一排排的教室门前走过,目不斜视,直朝着平的教室而来;当平接过那个芭蕉叶包的东西时,道爹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随着平、雁、玲的长大,道爹慢慢地老了。冬天到来的时候,道爹就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他把这几十年来所穿的单衣都穿上,每天早上起来,就坐在灶堂前扣他的这十几件黑布衣服的扣子,从里到外、从小到大,一颗一颗地扣;等他好不容易慢慢扣好全部的100多颗布钮扣,雁或玲就把早饭做好了,道爹就坐在灶堂的一角,用完了他的早饭,然后,就和那只花猫一起坐在那里打瞌睡,直到黄昏来临,直到雁或玲去忙晚饭。
那年冬天道爹去赶了最后一次圩,还给平带了糯米饭。平当时正在中考,一抬头看见道爹在门边探头探脑地,他一下子就恼了起来,他跑出教室吼了他爹一声,糯米饭没接就跑回教室考试去了。道爹站在那里好一会儿,他的心里委屈极了,就在那天黄昏赶圩回家的路上,道爹一路上想着心事,不小心摔下了路边的悬崖。
道爹摔下悬崖却并没有死,他在半空中被一棵树挂住了。他倒挂在那儿,直感到脑袋血脉贲张,他因此看见天空在脚下不停地旋转,溪流倒立起来,那些山那些树都围绕着他,在空中飘来飘去,有的直向他撞过来……他就那样挂在树上慌恐万状地呼喊,他的声音苍凉而又悲壮,浸透了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恐怖。
道爹在那棵树上挂了很久,直到精疲力竭,直到彻底绝望,才被几个路人发现。他们手忙脚乱地找来一条粗绳,一直坠到道爹的鼻子眼前。没想到道爹竟然还能抓住并爬了上来,但他一爬上来就晕了过去,是人们扎了担架才把他抬回来的。
道爹被抬回来后,很快就醒过来,他看见所有的亲戚都来了,站在他的床前,道爹就说:“我还不会死。”道爹鼻青眼肿的,他笑了一下,笑得狰狞可怖,雁和玲就在一边偷偷地哭了起来,平脸色青青的,他刚考完余下的两门功课。他以为道爹会死的,结果道爹没死。
道爹度过了这一大劫,人们都以为他至少还可以活个三五年的,连道爹自己都很乐观,但是就在那年腊月,道爹竟然硬硬地死在了床上。
道爹死的那天没有任何征兆,雁和玲照样早早起来做饭煮猪潲,平照样早早把牛赶到了山上。平已经放寒假,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明年就可升高中了。这天早上雁做好饭后仍不见道爹起床,以为道爹要睡个懒觉。道爹已经七十九岁了,睡个懒觉是常有的事,因而叫了两声没见回应,三姐弟便自顾自吃了。然而到了晌午时仍不见道爹起来,平就感到有点异样,他推开道爹的门朝床前走去,边走还边笑这爹佬怎么这么懒,然而他的手伸进黑黑的被窝时,却发现道爹已经硬在床上。
平触电一般抽出他的手,冲出房门,在村里狂奔起来。他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我爹死了,我爹死了!”
那时的平才十五岁。平的哭声引起了村里十几只狗的狂吠,接着全村的人都在狗吠之后走出了腰门,平就领着全村的人来到了道爹的床前。人们掀开道爹的被子时,发现床上只剩下一把骨头。
认识道爹的人都汇集到冥谷来,道爹的葬礼举行得非常隆重。道爹早就给自己准备了一口黑木棺材,吹唱班围着唱了三天三夜,平、雁、玲就在棺材前跪哭了三天三夜,出殡那天,黑鸦鸦的送葬队伍绵延了近两公里之长。
然而就在给道爹掬完最后一坯土的时候,人们却发现平不见了。
“几年之后,雁和玲也不见了。”
民忠婶说到这里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空,她说:“睡吧!”我和老元们就慢慢吞吞地站起来,回屋了。
第二天是清明节,我和刚赶回的两个姐姐来到了爷爷和父母的坟前。拔开杂草,看着墓碑上模糊的字迹,我的思想越过十几年的世事沧桑,又回到了那荫天遮日蝗虫漫天的日子。就是那个哭声磅礴的黄昏,我放弃了祖传的土地,背负行囊离开了冥谷,消失在一堆乱石的后面——我想这应该是我爷爷这几十年来潜藏着的希望。
在世界上转了十几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这深深的冥谷。回想十几年前的人物是那么遥远,十几年前的月亮是那么模糊,十几年前的风,像无数根幽怨的弦,在冬天这山谷里断断续续地呜咽着,我好不容易挣断了这根弦,今天却又把它续上了。看着红色的太阳一点点落入墓后的草丛,我对站在我身后的惊愕的人们说——
我就是平!
17谭主
资深猫奴|自由画作者|独立策划人
著有长篇小说:上国下国|唐卡密钥|中关村情人等
微信:sjc273805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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