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父亲的坟地处,可以看到大半个村庄

2020年5272336分,我的父亲离开了这纠缠的人世。
事实上我无法确认父亲确切的死亡时间,还在医院ICU的时候,他就只剩下胸口的一抹微暖,从医院回家的一个多小时山路,随时都可能让父亲停止最后的那缕自主呼吸——2336分,不过是父亲从医院被拉回家后,拔掉氧气管的时间。
也许父亲是知道自己的死亡时间的,但他无法告诉我们,这也将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千古之谜。
据说一天前救护车来拉走父亲的时候,他还能自己挪到担架上。
也许在父亲的意识里,只要进了医院,把自己交给医生,就一定能还回一个更为健康的他——以前的很多次,他都是这样熬过来的。但是这一回,父亲却没能活着回来。
是他不想熬了?还是医学上的无能为力?
如果早知道有这样的结果,父亲应该不愿意再去医院;如果知道他躺上担架的时刻,将是他向鲜活人世的最后告别,父亲应该会对眼前的山谷多看几眼;如果在他最后清醒的时刻,他意识到接下来的就是死亡降临,他会想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甚至让我无力自拔。
我最后一眼看见的父亲,已经陷入深度昏迷,而我始终认为,即便这样他也是有意识的;堂妹说看见父亲的眼皮动了一下,虽然大家都认为是幻觉,但我却希望这是真的。
躺在病床上不能发出任何生的信号的父亲,除了坦然等待死亡之外,他应该不再执着于眼前的儿女恩怨纠葛;他得有多累啊,他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一辈子,村庄的人和草木都认得他;他养活了几个儿女,他的儿女们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他把房子住老了又一遍遍翻新了,而他头顶的房子和天空,也把他的身子一点点地榨干了又压弯。
就是这被岁月压弯的老人,也是曾经有过他的童年、少年和青春岁月的。
在我们姊妹还没有来到这个人世的时候,父亲和伯父就跟着爷爷奶奶从隔壁山谷搬到现在的村庄。
独门独姓,分的地主的房子,据说当年的大门冲着东边的山坳,后来改成现在的坐南朝北。
搬过来后,爷爷奶奶还生了个小叔,小名叫端生,5岁的时候夭折了,这事就一直埋在岁月里,不再被人提起。
跟我伯父一样,本来我的父亲有过走出大山去当兵的机会,结果被我奶奶掐灭了,从此父亲不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他把这一生交给了这个山谷,直到晚年,才想起跟着到山外去看看。
父亲说,要活长一点,可以看世界啊!
可是已经晚了。
儿女们的生活,父亲终究难以走进去。
他的世界始终嵌在这个山谷里。他熟悉每一块田地的形状,知道每一种作物的生长;仅凭一颗树的长势,就能看出树的年轮;听听蛙鸣的声音,就能预估一年的收成;日头每天从大门口晒进来,晒到香火台的时候,就差不多要收工了;山影覆盖住整个山谷的时候,山野的鬼神就开始出来活动......
父亲在这里生活久了,就成了山谷的一部分。
他一年年不间断地辛勤劳作,他总是以为,只要自己多做一点,日子就会更好一点,生活就能更富足一点。光阴在山谷留下痕迹,也在父亲的脸上留下皱纹,父亲的年华也一天天地荒凉,不再被人过多地关注和看见。
可是父亲已经习惯支撑这个家了。
自从2017年6月父亲脑血栓抢救回来后,因为手脚不便,父亲就变得异常敏感,他委屈、倔强、感伤。
很长一段时间,父亲不能接受自己的衰老,无法容忍不再能干活,更难以忍受需要家人来照顾,他还意识到家人在不断对他隐瞒各种不好的消息,这种力所不逮,让父亲人生的最后时光变成尤其沉重,甚至多次流露出不想拖累子女、不想再活的念头。
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年,大多时间是躺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除了吃饭之外,不肯出门半步;屋外的阳光和山野已经吸引不了他,他说话的声音也低了,有时一句话只说一半,剩下的自己就吞了回去。
父亲慢慢地在心里放弃了挣扎。
母亲12年前就已经走了,村里本来就没几个人,父亲同龄人更是屈指可数。
父亲躺在床上,只在心里跟自己说话,跟那些故去的人说话;他床头有一个小小的影碟机,他有时会把自己埋在那些战争片里,那是父亲熟悉的英雄岁月,他不想回到现实,现实的人说话他插不进去,也听不懂;除了简单的生活用语,没有人试图进入他的内心,更没有人能读懂他苍凉的一生。
不止人如此,这山野不也这样吗?父亲年轻的时候,山谷里水稻一片连成一片,春夏秋冬井然有序,人和动物生机盎然.......可是这么些年,村里人口越来越少,鸡犬之声逐渐萧索,田地大片大片地荒芜,就连家门口的田,都没有人种,都已经长出半人高的荒草。
父亲的时代已经远去,虽然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可这一切都不再属于父亲。
还有什么比时间对人的掠夺更悲凉的吗?
父亲就这样苦挨着时光,或许偶尔也想过还能恢复如前,但是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对于一个老人,未来经不得深想,而现实更是一次次把他的希望浇灭。
他只能从后辈们口中听到某个山谷怎样了,某片田地如何了,某家人又怎么怎么样了.....这些人和事都曾经是他熟悉的,也是他认知范围内可以掌握的,可是现在这一切跟他都已经没有了关系,他不再有任何的参与感和存在感。
他走不动了,也做不动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墓地都懒得去号定,只把一切都交给他的后人,他已经彻底地认命。
当有一天父亲终于怀疑家人一直对他隐瞒着晚辈的死讯,他的心脏骤然关停,这个82岁的老人,他已经不能承受太多。
父亲的葬礼从简,得到消息的亲朋都来了,村子不大,25桌酒席就摆满了半个村庄。
这是父亲的村庄,有多少青石板父亲都数过,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或许他已经设想过自己的葬礼的样子。父亲从容地躺在黑木棺材里,挨个跟这些人告了别;30号早上出殡,头晚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早上8点雨突然停了;10点下葬,无风无雨无晴,连竹叶都不曾摇动半分。
让人安慰的是,父亲就葬在母亲旁边,两个坟挨着,分别12年再次相逢,他们在那边应该会很珍惜吧,以后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父母的坟地在家对门的山脚,旁边有几丛修竹,几米外就是一片柑桔果园。我蹲在那里,透过树叶可以看到半个村庄的田亩,一个老人最好的归宿,不就是看着他的子孙们,日升日落,繁衍生息吗?
父亲的人生就停滞。
爸,你的世界好安静啊!
谭主|罗17
从前,17是只猫|后来,17还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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