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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华录》剧照  图源网络
女词人生命中几个经典瞬间
文/曾维群
晚春的明湖,绿荷万柄。雨过初晴,水珠在阔大的莲叶上随着微风滚来溜去。时而从一簇簇艳红的荷花丛中传出清朗快乐的尖叫和笑闹声。谁家的女子这样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呢?拭目以待中,几只轻巧的木兰小舟载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少女们驶出了荷丛。她们着装艳丽,在互相撩水嬉戏中,有的衣裙已被洇湿,紧紧地贴在身上,无意间衬出了窈窕的身段。其中身材颀长丰润的一位,头发和脸颊上混合滴漓着汗珠和水珠。
在她的怂恿下,木兰小舟齐头划浆展开了激烈的竞赛。女孩们的笑叫声更激荡更放浪了,似乎这春天的明湖天生就该是属于她们的。冲在最前头的兰舟,闹得最凶,笑得最响。刚冲出湖心,很快就又冲进对岸的芦苇荡中,扰得正在荡中觅鱼啄虾的白鹭、海鸥和其它黑白相间的水鸟都扑噜噜飞上天空,不甘心地发出嘎咕嘎咕的惊叫声。
小小几只木兰舟上的笑叫声,使整个湖面都沸腾了。湖中的游船停棹,岸边柳堤上的游人驻足,都呆呆地盯看着肆意喧闹的她们。年轻的书生们想入非非,五内俱热,心中涌起渴望和骚动。其中有见识的,手指着前方一个个奋力划浆的俏丽背影,眼巴巴地说:最淘气的那位,就是苏门弟子、著名学者、当朝大员李格非的掌上明珠,千金才女李清照小姐。
这天晚饭后,明诚、清照夫妇心情很好。自从屏居青州乡下以来,几乎和外界隔绝。购书勘校,整集签题,刻烛裁笺,拈花索句。一旦买到得意的书画鼎彝,夫妇共同摩玩舒卷,指摘瑕疵,补漏题记,尽力作到字画完整,不留遗憾。他俩约定每晚烧尽一枝红烛,方才歇息。白天明诚埋头于《金石录》的写作勘校,清照除了料理家务,读书作画写词,就帮明诚整理金石碑拓,芸签缥带,编目题卷,使之精美。
此时,作为金石家的赵明诚和作为文学家的李清照,诗词文赋已经名满天下,尤其是清照,一词既出,万人传抄。清照博闻强记,这天吃完饭休息时,说起一个典故,清照说出处在某书中第几卷多少页多少行,明诚不信。俩人指书打赌。赌什么好呢?刚好侍女卷帘泡好一壶朋友刚刚捎来的黄山上好毛尖茶,用茶盘托着送到归来堂中。清照灵机一动,就从盘中取掉一盏茶杯,只留一盏,斟上茶水,这才说出谁胜谁先喝茶的赌注。明诚抚掌欣然同意。
翻开书来,果然清照猜中。明诚正感口渴,便想耍赖,率先拿过杯来先喝。清照猜透他的心思,眼疾手快,早把那盏香茶执于手中。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卷帘姑娘也不由抿嘴偷笑。因为兴奋和得意,清照笑得腰肢弯曲,头花乱颤,把那一盏香茶多半溅洒出来,藕荷色的棉布长裙的前裾,尽是濡湿的茶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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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有些沮丧,赌气地说罢了罢了,便独自去到卧室。卷帘忙给他斟满清香四溢的茶汁,端到卧室。清照已经脱去湿裙,只穿背心棉褂,绛色长裤,显得十分干练。刚刚抬头,看见书房窗纸一片洁白,推窗望去,纷纷扬扬的雪花正悄没声息地下个不停。书房外小花园墙角的几树梅花含苞已久,此时斜出旁逸的三两枝头,乘着雪兴绽放出俏雅的花朵。那红梅在黄昏的雪景中显得特别精灵。一股暗香浮动袭来,清照顿觉神清气爽。
清照高兴得叫了起来。忙去卧室拉起装睡的明诚。明诚一副懵懵懂懂模样,又要倒下。清照连忙扶住,把那杯香茶亲手送到他的唇边。明诚一边喝茶,一边暗中偷笑:你虽然赢我,但你那杯茶洒掉了,第一盏香茶还是让我先喝到了。喝完茶,明诚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清照冰雪聪明,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便顺势伸出左手食指在他额头点了一下说道:看把你美的。赶快披上蓑衣,我们一起去村外断桥边踏雪访梅,那里的梅花想必开得更加热烈好看。
夫妇俩沿着窄窄的小径走向村口。雪地上踩出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薄暮中飘移着一高一低一清一瘦两个模糊依偎的背影。
转眼就到了秋凉时分。清照夫妇结束了青州乡下的十年时光。这时赵明诚之父赵挺之已经身居相位。为了儿子的前程,派家人送信接她夫妇回到京城。
又到开封。已有风闻明诚要外放就职。但清照内心就是高兴不起来。俩人至今没有儿女承欢膝下,作为一个女人,这不能不教清照倍添愁闷。
夜凉如水,月满西楼。清照在柔软的凉席上歇了一会儿,胸膛像塞了一团乱草。躺不住,就独自披上长衫,踱到花园。沿着碎石阶,不知不觉,踱到修筑于山石高处的海棠亭来,静静地望着夜空出神。
令人纳闷的是,近几年明诚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南方游学、访碑问帖、搜集金石彝鼎,拜见朝廷大员,同门约会吃酒等等,其间难免也有依红偎翠之事,夫妇间事淡淡漠漠不亲不热,心猿意马,貌合神离。对纳妾也不感兴趣。老来依靠,似乎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难道他真成了一个只知迷醉金石的书呆子吗?
由于元佑党人之争,作为儿女亲家的父亲李格非和公爹赵挺之政见不同,虽无明显地互相倾轧和排挤,但却我行我素,不来不往。这也使清照十分地难以作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去看望父亲了。自己内心的苦楚,明诚他不闻不问,难道就一点也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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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几个过去的闺中密友,如今的朝廷命妇,还有一些钦慕清照诗词文赋的官宦小姐们,纷纷差人约请清照,说是乘这秋高气爽,雁阵成行,河清水碧的良辰美景,一同去郊外河湖划船竞舟采莲。想到这些昔日的酒朋诗侣,清照就不由怦然心动。但如今自己心灰意冷,只恐小小的舴艋舟,已载不动这许多愁,那里还有曾经的玩趣雅兴呢?只好一一谢绝了她们。
明诚此次出门已经三个多月了。临走时说仲秋回来,但暮秋即尽,就连一封家信也没捎回来。他如今难道丝毫也不记挂我吗?想到这里,清照双眉不禁紧锁,气息也急促起来。
侍女卷帘起初听见夫人的动静,因为没有唤她,也就不便跟从,等了这么久,还不见夫人回来,深怕夫人着凉,不禁有点心急。就拿了一件披风,提着灯笼找到了后园,老远她就看见夫人伫立在月光下的凉亭一角。月光给高高垒起的太湖山石罩上了一层诡秘的光影,一树紫藤从山石上垂下几丈多长茂密的枝叶,宛如一挂绿色的碎瀑,在月色下渗闪着幽幽的光斑。静寂的花园,空闷的凉亭,明澈的月光下,夫人形单影只,仰头望月的背影倍显孤单。
狂风一阵紧似一阵,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木船在风波浪尖剧烈地摇晃,有时恍若即刻就要倾覆。清照瑟缩在船舱一角,伴随着一阵阵眩晕,额头剧疼。她的胃已经吐空了,一股股酸水还往上冒。
她在追赶赵宋小王朝的行踪。这年金兵一度南下,掳掠和追赶宋廷。清照从台州、剡州、睦州、黄岩、章安、温州、绍兴、蘅州,又到温州,又到剡州。随后一直跟踪至杭州、四明、会稽……宋高宗就象一只受惊的兔子,唯恐金兵探知其所在,派奇兵突袭,重蹈徽、钦二帝被掳的覆辙,快速且秘密地转移着行在处所。竞至于遣散六宫,放散百官,疏散宫女,精简随从。
隆裕太后一直躲到了江西,皇帝下诏各部侍郎以下官员得以自便,不必跟随朝廷行动。而清照雇佣的一叶小舟,也一边打探消息,一边寻找。从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十二月,到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三月,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清照单薄的身影,就断断续续地颠簸在钱塘江和大海的风口浪尖。江海无情,时而春和景明,时而浊浪排空。这叫她一个北方女人,怎能经受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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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诚病故后不久,就有风言风语传说他在建康任太守时有“颁金”的罪行,甚至朝廷中有人扬言要弹劾他。其实只能算明诚交友不慎,在病重时一位名叫张飞卿的学士慕名过江探视。随身携带一把玉壶,央求明诚为其鉴定。明诚看后,告诉他这只是一把很不错的珉石壶。大约其后此人投降金兵,把经过著名金石家赵明诚鉴定过的珉石壶奉献给了金兵统帅,所以才给明诚带来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清照深恐这个消息会给赵家和李家带来灭顶之灾,因此急急追赶朝廷,要把兵荒马乱中损失大半,在暂居会稽时又遭贼人凿壁偷窃,如今所剩无几的贵重鼎鼐铜器和珍本秘籍悉数贡献给朝廷,以明心迹。所幸其中还有夏、商、周三代古器十余件,依然装箱完好,价值连城,皆为国宝级文物。用它们来洗刷和辩白强加给明诚的诬陷不实之词,大约绰绰有余。再者,自己遭此大难,已身同流人难民,独力怎能保证这些国宝的安全呢?这样一来,自己只能保留少部分名人字画,变卖或置换衣食,熬时度日。
清照在恍惚中,梦见自己已经从军,身着戎装锦袍,手提宝刀长剑,在猎猎旌旗下指挥千军万马,冒着腥风血雨,渡长江、越黄河,收复大片河山,安抚沿途百姓。突然之间就打到了青州乡下,启开封存图书典籍的十间老屋,这些图书虽经金兵纵火焚烧,拨开灰烬看时,却依然整齐完好,不禁喜极而泣。倏忽醒来,竟然依旧瑟缩在船舱一角。耳中传来风起浪涌中桅杆嘎吱嘎吱的呻吟,船板上跑动着船夫们急促的脚步。
清照回过头来,瞥见了那把伞面上画有海棠花、题有海棠诗的油纸花伞。这是她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云淡风轻时在船上赏景常常撑持。在临时租房暂居的江南水乡,她出游时也经常打着它在雨巷里出没。此时油纸伞却被折叠得好好的,静静地伫立在靠板的角落,与它的主人形影相吊。随着船身的晃动,油纸伞也在簌簌地颤抖,似乎替主人发出一声声沉重的叹息。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宋、金南北分治渐成定局。南宋小朝廷偏安一隅,守着这残山剩水,以杭作汴,照旧过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好日子。
重阳临近,秋高气爽。这天,临安城内一些学子少年乘着秋兴,来到郊外青山一座凉亭。他们一个个看似很有学问的样子,摇头晃脑,呤诗作文。话题不觉就扯到李清照的离情词上去了。有的人说,多年前,清照将亡夫明诚毕生心血《金石录》三十卷几易删削定稿后,登门访求岳珂、洪适、朱熹、米元章等诸多朝廷大员和学者名流为其题跋,刊刻行世。时已五十二岁的她自撰《金石录后序》,叙写夫妻二人一生治学及谋生行迹,读后令人唏嘘不止。
有的人听说随后几年,李清照因为检举后夫张汝舟贪墨劣迹,按照大宋律例,妻告夫连座,亦披枷戴锁入狱服刑的旧事。虽被救出狱,但从此销声匿迹,下落不明。从她广为流传的《永遇乐》(落日熔金)一词来看,晚景着实凄凉。有的人对她年轻时“遇疏无嗣”的传闻颇有感慨。其中三两个学子还显出潜心研究的模样和神态,对李词在《孤雁儿》、《凤凰台上忆吹箫》、《临江仙》、《诉衷情》等词作中多次运用“箫史弄玉”和“武陵”典故表示不解,似有隐忍难诉之感。一位公子径直喊道:“这有什么难解的,总之是她在怀念丈夫赵明诚远离或早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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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中的他们始终没有注意到,在凉亭一角廊柱边,拄杖伫立着一位鬓发萧疏、面容枯槁,但目光炯炯有神的老妪。她似在望远,似在凝思,似在聆听。这时轻声开口,似在回答年轻人的疑问,又似在自言自语:
“岂知她在词中怀念的人非明诚不可?”书生们甚是诧异。有的就追问:“难道清照意中另有他人?
老妪又答:“确有其情,确无其人。“
看着书生们满脸的疑问,老妪款款道来:
清照夫妇除了在青州乡下过了十年潜心治学的安稳日子,大多时间都在离乱、散乱、战乱中度过。明诚自顾游学、做官、狎妓,却让清照独自忍受着漫长的被疏离、被冷落的婕妤苦楚。人生只有一次,青春只能一回。而女子一旦出嫁,命运既成定局,谁也无法改变自己。在离心离德的日子里,焉知清照不会在自己抒写心灵的词作中,自由地虚构出一个可亲可敬可爱的男子形象,不断地追忆和思念呢?世事虚幻,文章虚拟。故此,清照词意饱蘸故国哀思,离中有思,思中有情,情中有怨,怨中有恨。所谓曲折委婉,扑朔迷离,个中滋味,说穿了也不过如此。
听到这儿,有的轻薄公子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并用折扇指着老妪,讥讽地说:“你这个穷婆子算哪路神仙?也配在这里指手划脚,口出狂言,妄议清照词意,诋毁易安人品?”
其中三两个略有见识的,正要用“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圣贤之言来劝阻这个出言不逊的公子,却听到老妪脱口而出的话,着实让他们大吃一惊:
“我就是李清照,李易安居士。”
说完,老妪拄杖款款起身,沿着下山的小路彳亍而去。
凉亭上的书生们呆呆望着老人在绿荫掩映中渐渐模糊的衰弱背影,一个个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上几天,这个消息不径而走,传遍了临安城。仰慕清照才情的学者士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来到郊外和乡邻,打听和寻找。但遍寻未果。这位自称易安居士的老妪,似从人间蒸发。
一个背影,一段往事;一个背影,一段身世。一个个背影,浓缩成了李清照旧时代知识女性坎坷的一生。
“端庄其品,清丽其词。归去来兮,真堪偕隐。”赵明诚在清照三十一岁看竹图上的题咏已成风烟往事,爱情只留下碎片,但浓愁密恨的背影仍隐现在《漱玉词》中。历史赋于你苦难背影,你却给历史留下一座文学丰碑。
因无子嗣继承,赵明诚、李清照的谱系到这里嘎然而断。只留下两个黯然神伤的背影,让后世凭吊。
真正的文学家和艺术家,生前,由于他们太优秀了,太超越了,或因锋芒毕露,或因地位卑微,难免受尽偏见者和短视者的嫉恨和诋毁,但留给历史的背影和业绩却得到万世的膜拜和崇仰。
作者简介
曾维群,网名东湖逸翁。从事过国营商业、公安干警、刊物编辑、政务文秘等工作。年届古稀。祖籍甘肃,退休后定居天津。中国散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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