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拿到罗德奖学金并被牛津大学录取的前宾大学生Mackenzie Fierceton,被曝申请背景造假的新闻想必大家已经读过了。不少新闻标题中「女学霸卖惨」、「假装穷人」、「把亲妈送进监狱」等咋呼的字眼,纷纷把矛头指向来这位来自中上层家庭、被母亲虐待的白人学生。而在一众骂声中,有一篇文章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这是《纽约时报》一周前发布的文章《The Pity of the Elites》(精英们的怜悯)。韩裔作者Jay Caspian Kang没有跟风去谩骂Fierceton,而是反向提出了一个犀利的观点:究竟是玩弄了藤校系统的Fierceton有罪,还是精英系统看待「受难者」的方式出了问题?
他温和的文字为整个事件带来了颇具人文关怀的视角。我们在这里为你翻译了全文,希望这篇文章能给你一点启发。
当我在写《最孤独的美国人》时,我花了很多时间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如何以一种公平的方式来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我的故事:我的父母在南朝鲜战争期间长大,然后移民到了美国。我的童年在美国非常贫穷,但现在我40多岁了,拥有了我这个年纪的人能拥有的最奢靡的「奢侈品」——创意写作的硕士学位。
每个作家都会面临一个选择问题——如何在人生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中,挑出最值得被叙述的片段?毕竟,我在过上如今这样安稳幸福的中年生活之前,遭遇过不少创伤和歧视。但我不认为我的人生是一连串无休止的代际创伤和种族歧视,幸运和福祉也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
所以我想知道,我应该在多大程度上挖掘我童年苦难的细节,使得读者对我更加同情?我该不该弱化我享受过的特权?我知道,我想在书里写一个关于贫穷、苦难和歧视的悲惨经历,但我不知道该如何以一种中肯的方式来讲述这个故事?
我从来没有真正解决过这个问题。直到我最近读到记者Rachel Aviv在《纽约客》上发表的文章,才再一次想到了这一切。Aviv在文章里讲述了前宾夕法尼亚大学学生Mackenzie Fierceton的故事。
藤校系统的「漏网之鱼」
十几岁的Fierceton在私立学校上学时,经常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她称自己的母亲曾虐待她,于是人们从她母亲那里带走了她,并把她安顿在寄养家庭。她最终靠奖学金留在了学校。
Fierceton在高三申请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时候,没有填写任何有关她亲生父母的个人信息。结果学校的申请系统自动给她的材料贴上了「第一代大学生」的标签。这个词通常是留给那些家庭中第一个上大学的人的。
Fierceton的母亲被指控有虐待儿童的重罪和攻击他人的轻罪,但这些指控最终被撤销。对父母的虐待指控很难被证明,尽管Fierceton学校的老师注意到她有时身上有瘀伤,但她母亲声称这些瘀伤是摔倒的结果。
宾大为Fierceton提供了全额奖学金,她接受了,开始攻读政治学,并且申请了该大学社会工作学院的混合硕士课程。在申请中,当她被问及是否是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时,她选择了「是」。按照她的逻辑,她亲生父母失格,她等于没有家庭,于是她被录取了。
2020年,Fierceton申请了罗德奖学金,是全美32名获得者之一。当时她接受了一家当地报纸的采访。采访中写道, Fierceton从小「贫穷」,但这一点她明确向记者否认过。后来她一个高中熟人的父亲告诉宾大,Fierceton可能谎报了她的背景。
该基金委员会开始调查Fierceton是否诚实地介绍她的生活细节。尽管她收集了20多封肯定她背景可信度的信件,包括童年的朋友和老师,但罗德信托基金还是取消了她的奖学金。宾夕法尼亚大学在她的本科成绩单上加上了记号,并扣留了她的硕士学位,除非她向学校提交道歉信。
在Aviv精彩的报道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宾大学生行为办公室调查中的一番话:“Fierceton可能突出了她背景中的某个方面,而转移了事情的焦点——我们相信她的感受是真实的,但它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误的印象。”
宾大这种含糊不清的「话术」在精英机构中无处不在——它是不可理喻也是毫无意义的。为了能让这个讨论继续下去,我们试着从字面上去理解它:Fierceton究竟突出了什么,她又转移了什么?
在这个事件中,一个被安置在寄养家庭,与亲生母亲没有联系的孩子实际上不是第一代大学生,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吗?还是说,真正的问题是,Fierceton并不符合藤校所需要的那种「饱受苦难、急需资助的学生」的标准?
显然,美国精英机构已经对「创伤」构建了一个松散的、非正式的等级制度。Fierceton的上层中产阶级的成长经历,与她口中所说的被虐待的经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别提她是一个白人了,她的种族也弱化了她的遭遇。
当宾大系统给Fierceton贴上「第一代大学生」的标签时,人们可能想象她在一个贫穷的有色人种街区长大,上了一所非常差的公立学校,但仍然努力求学、为社区服务之类的。宾大只有3.3%的学生来自全国收入最低的20%的家庭,这类学生正是学校想要录取的。
宾大的「创伤对照组」
Aviv还写道,宾大有一位黑人学生叫Anea Moore。她的成长经历就非常符合上述这种精英视角下「饱受苦难的学生」的类型。
而她被宾大录取后经历了些什么呢?学校无休止地拿她的经历来说事,一遍又一遍复述着她战胜逆境的故事。
Moore告诉Aviv:“宾大把我拉到每一个要求采访的新闻机构,并派一个宾大的通讯人员和我一起去,以确保我每次叙述的经历符合他们的预期——宾大有一个拿到罗德奖学金的黑人学者,她父母双亡,在工人阶层长大。”
有了像Moore这样的学生,她们的童年创伤成了宾大这类精英学校的一种「宣传工具」。宾大录取了这些学生,这么做似乎显得学校在社会正义方面很有德行。而宾大不断要求Moore做代言人的实际原因是,她是校园里为数不多真正符合精英大学对于「苦难」的刻板印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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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鼓励「创伤竞赛」
当然,申请大学的学生们都知道精英大学的录取口味,这反过来又给申请者带来了压力,申请文书要求学生迎合招生官的偏好,成为「经受苦难并战胜它的人」。
去年,还是高三学生的Elijah Megginson在《纽约时报》的意见专栏(Opinion)写了一篇文章,讲述了他在写大学申请文书时的冲突,他知道这篇文书将会反映他成长中的遭遇,但他也清楚一旦写下这些文字,他将被自己抵触的方式定义。
他写道:“从小到大,我有很多不幸的经历。当我开始为大学申请写个人陈述时,我知道我能写的素材可太多了。我写的每一篇草稿都有不同的主题:第一篇是关于没有父亲参与的成长,第二篇关于我生命中多次受到的暴力威胁,第三篇关于应对焦虑和创伤后的应激障碍,其余的也都与苦难有关。”
“每次我写完文章,放弃,然后重新起草,我都感觉很差,因为好像我在试图获得同情。我知道我所经历的事情很艰难,克服这些挑战是很了不起的事,但这就是我所能提供的一切吗?”
▲ Elijah Megginson在《纽约时报》的意见专栏写的文章
精英大学所推崇的「创伤竞赛」似乎在鼓励人们用一种教条式、近乎算法式的方式来评估一个人可能面临的挑战,而很多挑战实际上与招生官无关。
像Moore和Megginson这样的黑人学生一遍遍被要求表演他们的创伤,无论他们是否愿意。而像Mackenzie Fierceton这样不符合被压迫者特征的白人学生,也必须向声称自己「关心社会公正」的招生官一遍遍证明自己的苦难。
强调自己成长经历中的细节,不意味着学生在撒谎,我也不会因为学生玩弄了一个并非由他们创造的精英系统,就把责任推给他们。
我们该如何看待「受难者」?
一个有同情心的社会,尤其像美国这种极度不平等的社会,应该正视歧视和苦难。我们应该探讨特权和系统性的种族主义,以及美国对待黑人、拉丁裔、原住民和亚裔的暴力历史如何影响了他们今天的生活。但我不明白这些精英机构的「创伤算法」是如何推动这些对话的?
我在这里反对的理由不是说,这种「创伤算法」会导致社会崩溃,而是说我们不应该以「划分等级」的方式来思考痛苦和不公正。特别是美国的精英大学,它们不应该怂恿学生将自己的故事变成「文化资本」,也不应该把这些学生当成「悲惨故事的集合体」,更不应该根据一些荒谬的定义把「创伤」划分成三六九等。
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跟强调苦难相比,否认一个人的苦难是一种更加隐蔽的、不诚实的表现。当事人公开谈论自己所面临的歧视并不是在「扮演受害者」,我们应该合理地、人性化地看待学生的经历,而当他们不愿意谈及自己的过去时,也应当被赋予隐私和尊严。
Reference:
https://www.nytimes.com/2022/04/07/opinion/trauma-elite-universitie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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