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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全文共 5347 字,阅读大约需要14分钟
编者按:在2020年5月25日,弗洛伊德在明尼阿波利斯因为警察的执法暴力被杀害,而这一悲剧再度引发了美国的BLM游行。两年过去,我们是否看到了美国在解决种族问题上的进步?
美国文化内战烽烟翻卷,令人目不暇接,转眼间佛洛依德被跪杀已过去两年。此案曾是全美关注热点,偏在渐趋冷却之际,水牛城种族主义杀戮又撕裂了这片黑色血痂。
本文所写的个人记忆,只是初代移民共同故事的一块小拼图。
黑圣女贞德
九十年代初我在新泽西普林斯顿,租住临湖公寓。小区有一户非裔租客,这位单亲妈妈并非本土黑人,她来自讲法语的海地。新移民学步先要学语,从零开始的我在英文初级班认识她,此前未与黑人接触过,她大概也未见过黄种人,大家初来乍到,相处友善。
她叫Jeanne,这个法语名字通常译作贞德。我和妻子背地称她为“黑圣女”,她的肤色不是浅黑,而比浓黑更深,如黑釉钧瓷般发亮。她五官精致,我妻子一提到贞德就夸她漂亮,星探没发掘真可惜。我说她要近观才觉其美,出镜就算演得再好,黑乎乎的也看不太清。这小调侃其实是文化冒犯,但夫妻间私下胡诌几句也要“政治正确”,日子就别过了。
回想三十年前,某些言行敏感度可能逊于现今,但多元社会文明规范已被大家接受,只不过初代移民尚待学习。后来在普林斯顿日子一长,便渐悟那非独关乎不同文化,更是如何待人的问题。
普林斯顿离纽约不外一个钟头车程,我常去,却印象欠佳,来自大学城的我觉得纽约脏乱差(三十年前),俨然两个世界,人际淡漠,摩肩接踵的大街看不到微笑,连眼神接触都避之则吉,我遇到黑人尤为紧张。实话实说,我在纽约从未遇险,被告诫随身必备20元赎命现钞,从未兑现意义。
普林斯顿
说到黑圣女,我很想描写与她芳容相衬的美好故事,却编不出来,彼此人生交集都是难以连缀的碎片。比如同在一个英语班,她程度略高,悟性好,很快就升班了。我妻子来美第一份工作是家庭护理,和黑圣女一同受训,但实习期未结束我妻子就找到新工作转行了。
同住一小区,湖滨散步时常与推着儿童车的黑圣女相遇,她的女儿五官和母亲一样玲珑精巧,妻子很想抱抱小宝宝,碍于文化隔阂不敢启齿。妻子终于得偿所愿,事缘贞德在家庭护理受训时提到她下午要出庭,孩子不知怎么办。原来贞德开车被警察截停吃了罚单,她认定未违规,要出庭抗诉。妻子说放心就把小宝宝送过来,她给照看。贞德喜出望外,一迭声感谢,其实妻子欣悦不下于她,小宝宝艾玛在我家三个钟头笑声不断,从床上爬到地上乐疯了,妻子就是喜爱孩子,不论黑白黄棕。
贞德来接,还送来一束鲜花。她赢了官司,脸上如墨菊绽放。事后我却感慨,同为少数族裔新移民,连舌头都未捋顺,我哪来胆魄和警察当庭对质抗辩?还不是乖乖付罚单!
回想起来,我们与黑圣女未尝深谈过,原因全在双方英语都不足以完成个人叙事,更别提民族叙事。我们怎么来的美国?贞德为何离开海地?这是深刻话题,却难展开。
过了几年,我家搬离湖滨公寓;又过几年,又搬离普林斯顿迁居大华府。黑圣女已淡出记忆相册,虽常回普林斯顿,只去过一次狐径小区怀旧,那里物是人非,租客不知换了几多茬!
妻子曾提起过贞德,却记不清她是否姓杜蒙Dumont。直到BLM风潮骤起,朋友传来普林斯顿抗议集会视频。妻子认出黑圣女就在其中,于是搜索她名字,贞德果然姓杜蒙,似乎依然单身。再看不得了,她是新泽西温莎郡议员,她女儿艾玛也被延伸搜索出来,是普林斯顿大学威尔逊学院硕士,从社交媒体上看到她去过非洲和加勒比地区做义工,现服务于国际和平组织。
普林斯顿的BLM集会,图源:planetprinceton
多元杂色的美国
我居美逾三十年,迁徙几州,都是很国际化的地方,首都华盛顿万国游客络绎,肤色五彩缤纷。我上班的写字楼俨然小联合国,公司有定期培训,学习尊重多元文化和与不同族群相处。
同事里黑人不少,大家和谐友善,最亲睦那位是技术部门的珀金斯,他身材雄伟,像打橄榄球的,他爱穿不同球星名字与号码的球衫。我也是体育迷,和他侃球很开心。公司廿周年庆典看到珀金斯和乌克兰美女同事合奏,乐韵飘飘,小提琴夹在他粗壮颈脖就像汤勺似的。真想不到珀金斯有此文艺气质,我以为和人家是朋友,其实相交而不相知。
我的故事比较平淡,还是妻子的故事饶有意味。她在大财务公司供职,共处一室的黑人同事阿伊达和她关系最好。阿伊达当兵时曾驻日本,见多识广,两人中午常外出吃日本餐或其他亚洲菜。她们说很多家常,妻子转述过一鳞半爪,只知道她育儿两个,丈夫在大华府安德鲁斯空军基地。我见过一次阿伊达,矫健强壮,俨然黑人版《魔鬼女大兵》(G.I. Jane)。
阿伊达不愧当过中士,她带领我妻子维权,向公司申诉待遇过低。人事部门反应强硬,分别谈话与口头警诫。阿伊达何许人也,毫无惧色,妻子亦与朋友共进退。公司便全天候盯紧二人行止,阿伊达住远郊木桥镇,为错开交通峰值,上班早来早走,这是公司条例允许的。某日天未亮阿伊达依时上班,不知此前家里有什么事,她没睡好,签到后就回车里拿东西,犯迷糊打个盹竟睡着了,被发现当即开除。
妻子上班时刻是朝九晚五,到公司时发现阿伊达的电脑被拆除,人去座空。妻子便知达摩克利斯之剑已悬头顶,她都开始找下一份工作了,谁知峰回路转,不几日人事部约谈,妻子获加薪,幅度不小。从旁听到说法,有人督查她的表现,却报告她工作量过大,与报酬不相称。此君是白人。
这起风波是否涉及种族,见仁见智。私营公司炒员工鱿鱼寻常事,但两个少数族裔同时开除,一旦兴讼恐有麻烦。不过,开除阿伊达的人事头头是棕色拉美裔,为妻子主持公道的是白人。剧情反转再反转,就像奥斯卡最佳电影《撞车》(Crash),揭示多元社会之种族问题无处不在,碰撞系数颇大,稍有不慎便生出蝴蝶效应。
电影《撞车》
适逢庚子年多事之秋,非裔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杀,BLM运动风云骤起,全美所有郡近半爆发示威抗议,计有1500万到2600万人参加,就人数规模已超越六十年代民权运动,而参加者75%是白人。马丁路德金“任何一个地方的不公正就是对所有地方公正的威胁”这句箴言,被更多人听懂了。
BLM激荡主线不期然触发另一条律动副线,据皮尤调查(Pew Research Center),亚裔对此事关注率仅次于非裔,高于其他族群。而亚裔中比例最大的华裔立场相去悬殊,耶鲁学生给华裔族群的公开信遭到“前浪”尖锐质疑,“后浪”却一波接一波,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伯克利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这些常青藤名校华裔学生既为民权发声,也与父辈对话,于是又激发“前浪”更多反驳。
我们曾采访过撰写公开信的耶鲁学生黄艾琳,相关阅读:专访| “我是黄艾琳,一个总是引起争议的华裔美国女性”
身份政治与部落意识
我儿子是平权运动坚定支持者,我以为天下父母总会和儿女站在一起,其实不然。看看巴金的《家》、《春》、《秋》,代际分歧一直延续,就像沙漏倒转,沙子流泻周而复始,却标志着不同时段。
简言之,众多华二代声言“我们和非裔站在一起”,批评华人圈对非裔命运缺乏同情,对民权运动中非裔为其他少数族裔争得权益没有感恩之心,即使华裔在疫情中面临种族攻击,也对BLM运动置身事外。而“前浪”有一种声音辩称“我们和美国民众站在一起”,批评“后浪”幼稚,忽略华一代在逆境中的奋斗和贡献,把民权运动成果都归功于黑人。
这是两代人的不同叙事,回到时光之廊,华裔与非裔有过紧密团结时刻,毕竟在历史上两个族群都曾处于鄙视链末端,华人虽未为奴,《排华法案》却是惟一针对特定种族的国家歧视。
图源:harvardpolitics
美国19世纪废奴运动黑人领袖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就强烈谴责《排华法案》;20世纪南方种族隔离,华人学生也被禁止进入密西西比公校;著名华裔活动家李玉平女士大半生献身民权运动,堪称非裔真诚朋友;1982年底特律华人陈果仁被白人殴打致死,群起抗议的华人获非裔支持,著名黑人领袖杰西.杰克逊和华人并肩游行……
抚摸史册厚薄不齐的书脊,如同历史起伏的曲线。从19世纪到20世纪马丁路德金崛起之前,民权运动的中坚力量甚至不是黑人,而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白人。当非裔成为民权斗争主力,华裔也未曾缺席。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和1964年通过的民权法案,不去纠缠谁受惠于谁,争取公平与尊严,华裔非裔都在历史现场。
然而在此之后,两个族群紧挽的臂弯开始有了间隙。华裔被接纳进“模范少数民族”的神话城堡,而非裔依然未摆脱悲情叙事。昔时故事拖着长长的影子,既是咒语又是心魔。
学者福山认为,全球化让人类进入另一历史周期,从国家层面是新部落主义兴起,从个人层面是身份政治日益凸出。马丁路德金诉诸《独立宣言》之人人生而平等,生命权利、自由权利、追求幸福的权利乃天赋而不可剥夺,他要求美国兑现立国文书的庄严承诺。在这语境中平等是所有人的权利。而当下的身份政治,已跨越平等权利诉求,更突出自己族群身份徽记,要求别人承认和尊重这种不同,于是社会便呈碎片化。
说来颇感触,当身份政治遇上BLM运动,振荡效应令身边朋友与亲人纷争不息,几近撕裂。我也一度迷惘,拆除塑像和易名风潮勾起了曾经的至暗记忆,毕竟历史不正确的段落也是历史。
又闻普林斯顿大学伍德罗.威尔逊公共与国际事务学院被改名,威尔逊是普林斯顿大学校长、第28任总统,对外推行富于理想的国际主义,对内他支持种族隔离。主张民族自决的威尔逊主义曾给中国极大鼓舞,民国政府拒签“廿一条”及其后五四运动都与之相关。
我便致电普林斯顿一位师尊,说到自己的困惑与朋友岐见。前辈忆及非裔学生轶事以及他们背负的心理阴影,又鼓励我坚持信念,而对别家立场也很豁达,“各人想法不同嘛。”前辈的睿智颇具穿透力,认为历史延展会不断重新定义。
威尔逊学院易名不是始于此刻,2016年普林斯顿大学校友就联合动议洗刷历史污痕,当时校方虽保留原名,但在学院简史中增补内容,直书威尔逊的种族主义不光彩记录,这与中国先秦时期“不虚美,不隐恶”的史官文化相通。
纽约时报截图
每个年代审视往昔人事都有价值变迁的新视角,及至这次风行草偃,威尔逊学院终于改名了。此举并非黑人也非学生(大疫兼暑假,学生都不在校)做成的,而是来自历届校友主流意志和校董会决定。正常程序的移除,和当街打砸和泼漆不可同日而语。
前辈一席话令我豁然开朗,曾以为我在朋友圈是少数派,这倒不在乎,警惕的是自己是否疏离于时代脉搏。
历史调色板
回到生活琐记,为渲染某种情操而去美化某个或某群人,那与我性格不符。确有不快记忆——我家后院一棵树被粘腻湿雪压倒,需要清理,教师朋友介绍非裔校工来揽私活,这活计无甚技术含量,可他活未干完就说等钱用,拿到钱就一去不回。我的好友有一幢农场闲房租给非裔,租金由政府直接支付,这个租客吃福利不干活,朋友有心帮他,雇他干点农场活,结果和我的故事相似,拿到钱就不干活。
然而,若把他们定义为整个族裔化身,说黑人这不好那不好,便堕入逻辑陷阱。你是说哪个黑人,是“黑圣女”贞德?是玩小提琴的珀金斯?是退役中士阿伊达?就像把墨西哥裔与毒贩挂钩,可有史以来被查获最多黑钱现钞(2亿多美金)的墨西哥大毒枭是华人叶真理,他出生于上海,毕业于华东政法大学。 
美国黑人全靠福利救济生活的只占不到6%,更多是勤劳工作但收入仍在贫穷线以下而申请程度不同的补贴。再观同样申请政府补贴的贫穷白人和黑人一样多——没有看错,两者数量一样多。这是可以查阅的数据,只不过白人人口总量大,才显得比例低于黑人。
每个族群都有命运底色,却都能调成丰富色彩。“模范少数民族”(这个造句是典型白人中心主义的语境)也有不模范之处,就是被认为社会关怀及领导力不足,这是否对华裔歧视或是刻板印象,可以讨论。现在正好有耶鲁华裔学生为代表的后浪,和不认同其观点的华一代前浪齐齐发声,各自表述。不管你倾向哪一方,都应该为华裔勇于参与公共事务而欣慰。
虽则“前浪”中有一朵浪花后来很出位,激越地吹响某个调门的号角,给文化战争鼓角之声贡献出分贝不低的喧响。但在起初对BLM不同意见,仍属正常讨论。
文化胎记和种族烙印是截然不同的概念。美国只有多元族群而无所谓“美利坚民族”,不论身份政治的图谱多么复杂,也不论边缘抑或主流人群,美国人只有“信念国民”这个共同身份,就是认同宪法和基本价值。
马丁路德金说过:人不能由肤色而应该由内涵去判定。BLM运动不可能弥合从历史到现实所有创伤,但两年过去了,据华盛顿邮报和Ipsos的最新民调,75%的非裔认为系统性歧视未见改善,而且只有一成人认为在有生之年可以见到非裔地位得到改善。
图源:ohiocapitaljournal.com
别的且不论,美国监狱服刑人数全世界最多,难道是国家荣光?而司法系统改革方案尚在两党共组的委员会研判之中。革除司法隐性歧视诚非易事,但当年废除奴隶制比这更难,美国为此战死62万人,却做到了。
废除种族隔离容易吗?那不是马丁路德金所能完成到的,犹太裔、华裔、日裔、菲律宾裔、拉美裔、印第安人……还有更多白人都和非裔站在一起,全国有色人种促进会组建时的核心骨干多数是白人,那就是“信念国民”的先驱。
无论身份政治如何消长,所有美国民众都只有一种精神归宿,就是将不同身份铸锻为信念国民,黑白黄棕无分彼此。我坚信后世子孙定会梦想成真,只缘这是一个非凡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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