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华人辫子的种族偏见与当今的“文化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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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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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化挪用一词如今越发常见，但如何定义文化挪用仿佛没有一个单一的标准。本文作者通过结合华人社区的历史，从不同角度看待这一争议。
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并不代表美国华人杂谈公众号的立场。我们之前也发过其它有关文化挪用的文章，欢迎读者前往阅读：白人顶流网红的诡异潮流：打扮成少数族裔。

辫子这个话题要推到时间线远端说起。当初满清入主中原，以边陲小民族之力去统治一个泱泱大族，征服者敏锐察觉颅顶仪式感的重要，于是书同文、车同轨之外添上“头同发”，留发不留头，此为臣服归顺的象征，就像给奴隶烙上主人的印记。

一.

美剧《黄石农场》（Yellow Stone）表现的是当代美国，依然有给农场工人烙上Y字符号，电视剧将之视为西部粗犷民风的一部分。当国家要人民臣服时，需要后者交出自己的权利，包括家宅隐私乃至身体发肤；一个家族农场要下属忠诚而有向心力，须如牲口一般烙上徽记。这就是仪式感。

美剧《黄石农场》剧照，图源：mlive.com

话说十九世纪中期北美发现金矿，人类社会任何发现都带来清浊互见的变迁。当美国梦镀上金色，燃起人的理想或欲念，带来罪恶或开拓精神，书写出无数善恶交织的故事。历史记住西部大开发的黄金岁月，也记住了淘金退潮后的狼藉砾石。

彼时大清国被两次鸦片战争打掉天朝威仪，痛定思痛开始“师夷之长”的洋务运动。当时美国驻华大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 是怀有民权思想的废奴主义者。在他的推动下，迭遭不平等条约羞辱的清朝与美国签订了难得的平等条约，即《蒲安臣条约》。

它赋予中国人免签证自由进出美国旅游、贸易、永久居留的权利。于是中介公司签约大批华工赴北美淘金，包食宿和预付安家费，但要靠血汗工钱偿还。这种劳工契约被称为“卖猪仔”。后来美国修建横贯东西的大铁路，引进了更多华工，一同引进的还有陌生符号——辫子。

辫子成为中华国粹，其实极为痛苦而血腥。当初不知多少明朝遗民为拒绝辫子而殉国，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后，汉人终于俯首认命。外来之物（无论物质还是精神上的东西）经时间沉积和权力加持与夯实，竟视为必须捍卫的道统，在华夏历史上并不鲜见。

图源：history.com

华人是美国历史一部分，更是西部开发史的重要篇章。早期来美华人贡献良多，但要承认他们自成一统，很难融入社会，也无剪掉辫子之念。起码在当时确实如此。

余英时在《华侨与中国文化》中指出，北美华侨历史虽逾一百几十年，但前期很少有人愿意扎根，多叶落归根，带着积蓄回乡养老。故而他们只是飘萍万里的寄居者。

二.

彼时加州政府接纳华人，除却他们的贡献值，亦因华人几乎不占税金社会支出（比如教育）。而华人勤劳和学习技能的聪明，又令雇主满意。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文化抵触。

最大摩擦系数反而来自同一阶层其他族群，比如祖家比中国还贫穷的爱尔兰人。Ching Chong就是白人淘金者嘲笑华人口音的辱华词汇。那时华人多来自广东四邑，他们称西人为“番鬼佬”，实已超越口音歧视而语涉种族。然而大家同为天涯游子，哪怕不相安，倒也大致无事。

说到歧视，华夷均不能免俗，越是等级森严的社会就越严重。扪心自问，以大清官民对洋人的鄙夷和敌意，以及后来一脉相承、源远流长、直至充斥现今网络的“鬼子”“毛子”、“摩罗差”、“阿三”“棒子”“猴子”“香蕉”“殖狗”……此类汉语词汇之输出，属顺差抑或逆差，不去细究。值得探讨的是另一悬案——辫子问题。

金矿淘空，东西铁路贯通，经济与人性都进入衰退期。白人与华人的隔阂被放大。从看不惯到看不上，这是危险的一级台阶；从看不上到不容忍，就是台阶走完的陡然坠落。

如前述，辫子本非汉族徽记，而是耻辱烙印。但彼时已历两百多年满清统治的华人已失去这种认知。更难堪者，它给种族歧视者提供了攻击靶标，并生出极具侮辱性的造句：猪尾巴（Pigtail）。这和现时口水爱国者爱用的“白皮猪”堪成绝配。然而语言攻诋再恶毒，杀伤力也比不上佩带法律腰牌的歧视压迫。

1873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社会郁结之气怒冲冲地寻觅洩洪区。同年三藩市议会通过《猪尾巴条例》（Pigtail Ordinance），规定囚犯必须剪辫，为卫生健康和滋生虱子计，囚犯头发长度只能在一英寸以下，拒绝者将罚款和加判刑期。

1876年的漫画

此法案被三藩市奥尔沃德市长否决，他在否决书上写道：“这条可耻法案是对三藩市中国居民的恶意加害，唯一原因就是他们的外侨地位和肤色种族。”

经济衰退期的失意白人正是政客票仓，只要够煽情就能收割选票。空头许诺分量不够，就诉诸仇恨。于是政客群起鼓譟造势，推动加州议会通过了《猪尾巴条例》，并掀起排华运动。三藩市议会乘势重新通过此前受挫的《猪尾巴条例》，新任市长将之签署成地方法律。以法律之名的种族歧视，就此与权力捆绑。

请勿疏漏一段史实。同年，江西瑞昌乡民群起拆毁美国教堂，亦受到官府和士绅支持。那几年密集发生的攘夷扬州教案、酉阳教案、安庆教案、天津教案，背后都不无权力与民粹的影子。

同在这一年，“杨乃武与小白菜”案发，情节离奇跌宕，堪称晚清四大奇案。此时美国也发生了一宗戏剧性讼案——“何安裘诉努曼案”。

话说《猪尾巴条例》之后，三藩市又通过了《立方空气法》（又称《住家条例》），规定每个居民必须有五百立方空气。唐人街脏乱差，华人居住挤迫，从肺活量到呼吸空间都不易达标。有论者认为此法律含有排华意味。但平心而论，别的族裔也会触犯此法，而且一样受罚。

此案主角何安裘因违反《立方空气法》被捕，被监狱警长努曼强制执行《猪尾巴条例》，剪掉辫子。何安裘“敝辫自珍”，愤而把警长告上联邦法庭，起诉理由是“不能挽回的损失”。

案子落在菲尔德法官手里，此君日后成了最高法院大法官。他素有种族偏见劣跡，既赞成种族隔离政策，又认为法庭有权不许黑人入列陪审团。

但此案菲尔德法官俨然正义附体，词锋咄咄质问加州检察官：“《猪尾巴条例》假如不是专门针对中国男性，为何不把美国女囚的辫子也剪掉？莫非虱子只咬男不咬女？只咬中国人而不咬美国人？”

菲尔德当庭宣判，加州议会和三藩市议会无权制定违背《美国宪法第十四条修正案》公平保障原则的地方法律，《猪尾巴条例》立即失效作废。

从历史后视镜观察这段故事，何安裘为华人长脸了吗？《立方空气法》保障所有族裔呼吸自由和健康，是否文明进步？时至今日，中国监狱犯人一样要剃头，莫非当年华人辫子是动不得的国粹？

辛弃疾《水调歌头》句曰：“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是对南宋世风与朝政痛心疾首之笔。纵观古今，国人颅顶毫发的纠葛就未平息过。何安裘案仅过三十年，满清就被推翻，革命军沿街剪辫，不知几多遗民呼天抢地捍卫辫权，无数根油光水滑的辫子却终被革了命去。然而，自家人剪辫和洋夷犯我毫发，性质截然不同。

好比法国禁止公立学校内戴伊斯兰头巾、犹太帽、十字架，并非所有族群都认为是公平的。在悲情叙事的语境，那是对某种文明的轻侮和欺凌。同样，近代中国历史叙事充满悲情话语，苦大仇深，当年国共两党都要反帝，这种屈辱情结是革命的重要原动力。

三.

这就切入我想探讨的话题了。“文化挪用” （Cultural Appropriation）这个新名词，令我颇为迷惘。当强势文化去诠释弱势文化时，有误解、不尊重，甚至恶意嘲笑、歧视，追求社会正义的人理应奋起抗争以捍卫自己的文化。

比如我所在的大华府有一支美式足球老牌劲旅“红皮队”（ Washington Redskins），在文明进阶新标尺的量度下，于2020年易名为“华盛顿人”。“红皮”既有明显冒犯，队徽上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是典型的文化挪用，是消费和剥削原住民的文化。

另一个例子较为复杂。美军直升飞机阿帕奇、黑鹰两个型号，都与原住民文化有关。前者取自骁勇的阿帕奇族，后者取自赫赫有名的印第安酋长黑鹰，他是对抗白人殖民主义者的民族英雄。军方命名武装直升机时确有文化挪用，但毕竟是表达敬意而非恶意，旨在对原住民英勇事迹的追念和尊重。而且军方曾于1969年订立法规，所有陆军直升飞机都用印第安部落或酋长来命名，由原住民事务局提供名字备选，这已成了美军传统。如果今时印第安人觉得不舒服，提出抹去这些文化符号，当然可以讨论。但将之指为侮辱和嘲弄，恐难成立。

当NBA奥尼尔在电视上用信口胡诌的模仿中文发音挑战姚明，那是一种嘲笑和冒犯，他为此道歉了。非裔崔娃在脱口秀抖各种黑人英语发音的包袱，令人捧腹。但别的族裔在脱口秀舞台上做同样的事（模仿黑人），就会有别种反应。这是多元社会值得大家遵守的相处之道。

然而，要求别人有同理心时自己也必须也有，否则就变成文化战争和道德攻讦。有此实例，一位华裔教授在讲课时播放几十年前的舞台艺术片片段，不幸该片有涂黑脸孔的白人饰演非裔的镜头，教授因此被激进学生举报而一度被停课；模特在T台戴着锡克族头帕走秀，还有一白人女孩穿旗袍参加高中毕业舞会，都被指责为文化挪用……这种上纲上线让我想起青少年时纷乱而喧嚣的记忆，那是一个暗黑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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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辫子绝非中华国粹，旗袍又何尝是？都是边陲民族从关外随着暴力带来的东西。缘何当今之世还去为这类身份符号急眼光火？

记得林书豪蓄“脏辫”，被NBA退役球星肯扬·马丁认为文化挪用，他说：“我是否需要提醒这个男孩，拜托停止这些行为吧，就算你再怎么蓄脏辫，也不是黑人的样子，我明白你想扮成黑人的样子，但你姓林！”对此，林书豪回应：“嘿，哥们，你可以不喜欢我的发型，你有权发表自己的观点，我感激你说出内心想法。然而我很欣赏自己的脏辫，我也很欣赏你的中文纹身，因为我认为这是尊重的标志。我认为同为少数群体，我们越去欣赏彼此的文化，我们就越能够影响主流群体。感谢你为篮网和篮球所做的一切，小时候墙上曾贴着你的海报。”

我们都觉得林书豪应对很得体，富于同理心。假如林书豪说辫子是我们祖上就有的身份标志，肯扬·马丁大概被噎得无言以对，但华人听了会高兴吗？华人祖上脱下长袍马褂才不过一百年，现在美国华裔的孩子一袭西装领带参加毕业典礼，家长想过这涉嫌文化挪用吗？

某些觉醒主义者听到有进步印记的新概念，就急于到处套用，在社会生活找对应物。有时显得幼稚和咄咄逼人，也是急进觉醒派疏离大众的原因之一。

图源：wikipedia

当下早就不是华人签卖身契来美淘金谋生的年代，华人先贤抛洒的血泪与白骨，已深深埋入厚重的北美热土，他们不但是西部开发史的一部分，更是美国建国史的独特篇章，从而成为美国人民的一部分。作为多元社会的少数群体，我们应该警惕自身文化被曲解和误用，也应该欢迎不同文化之间互相欣赏，互相接受。因为这里是美国，是华裔和各个族裔安身立命的地方。

在这片土地上，我们大家都必须尊重和珍惜彼此，这才是美国应有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