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伟：打了别人一个大耳光，自己的脸倒火辣辣的

《耳光响亮》剧照图源网络

走起（12）

文/范伟

12.

这所小学名叫“红星小学”，校长、教导主任和所有老师都是外地进京务工人员。听了我的自我介绍，两位领导以为我是来当志愿者的，我急忙澄清，他们弄明白我的来意后，连称屈才。不过，他们很快看出我是个失意之人，立刻引我为同志。校长问我有没有教师证，我说没有，他笑道，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因为咱们这样的学校严格说起来也是“非法办学”。

之后，双方提了要求，我希望不坐班，有课就来，上完课就走。校长爽快地答应了，说本校没有硬性升学任务，待遇又低，能招到我这样一位有准高学历的老师，已经很知足了，对我的要求表示理解。校长这么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表示会尽可能多地参加学校活动。教导主任一直在旁边听着，脸上有一种随机应变的神态，当我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就适时做出某种既得体又客气的微笑，我知道，这其实是另外一种迟钝，大家都是跑风漏气的穷北漂，谁也瞒不了谁呀。

说着话，下课铃响了。我们隔着窗户往外看，小不点儿们从教室里一个接一个跑出来，在院子里追逐打闹，大多数孩子都穿得土里土气，很像我小时候同学们的样子，紧跟着走出来两个女教师，样子都很年轻，其中一个姑娘身高足有一米八，但眉眼看不真切。

“都是好庄稼！”校长赞叹说，“别的不敢说，这些孩子大多身体素质不错！不怎么闹病，就是偶尔闹病，扛一扛也就扛过来了。”后来我逐渐了解到，校长原本是自己老家村子里的村支书，某一年换届的时候被新一代村长强行取代，一怒之下远走他乡，一来二去就混到了今天。哪个村里没有村霸恶棍呢？这些家伙横行乡里，无法无天，已经成为难以铲除的公害，这是教导主任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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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在教导主任的陪同下四处转了转。学校很小，东西两面是围墙，南北两排平房充作教室和办公室，中间的一小块院子算是操场。全校总共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校长和教导主任共用一间小办公室，另外一间挤着好几位老师的办公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就是想坐班也没地方可坐。

我十分佩服自己的运气，在断炊的边缘一下子找到了一份舒心的工作。俗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呆子自有呆子的幸福。校长肯雇佣我这样一个什么资质都没有的人，说明此人很有胆识。

此时二年级的一个老师刚刚跳槽离开，校长让我第二天就来上课。第一次站上讲台，低头看着准备了一晚上的教案，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两条腿不停地打哆嗦，怎么也开不了口。不知过了多久，坐在第一排正中间位置的小姑娘突然奶声奶气地问道：“老师，您是生病了吗？”这个稚嫩的声音如同一粒灵药，瞬间治好了我的讲台恐惧。我觉察出颠倒已久的心一下子回到了原位。我不再哆嗦了，脑袋也不再空白了。开口吧方老师，大胆讲起来吧方老师。高众兄弟曾经给我讲过一个他在看守所里的故事：有一个狱友一开始怎么也不说话，突然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开了口，打那以后就一路说下去，再也刹不住车了。

我立刻爱上了这项孩子王的工作，报酬虽然低廉，但是总比没有强，何况孩子们给我带来了无尽的新意和乐趣。这些天真活泼的小东西，既让人喜欢，也惹人气恼。他们在课间常常叨念一些古怪有趣的顺口溜：“李白出门去旅行，忽然来到烤鸭店，口水流了三千尺，摸摸口袋没有钱……李白的妈妈数学家，一加一等于二百八……李白的爷爷科学家，造了个原子弹炸全家……”、“加油、努力，为了人民币！”、“人之初性本善，不做作业是好汉……”

有时候他们唱：“小明的爸爸是司机，每月的工资不够花，买不了鸡，买不了鸭，养不了老婆要自杀！”听得我不由傻乐。小东西们，你们的小明老师本人也是一个什么都买不起、什么都养不住的老司机呀。每当心神不宁的时候，看着这些尚不知人间酸辛为何物的娃娃，我就会心生羞愧。只有他们能够在机诈百出、人兽不分的世界上保持部分柔美、自然的天性，不在乎自己住在哪里、兜里有没有钱、手里有没有权柄，只有他们心里尚有自行滋长快乐的能力，不愉快的事情转头就忘。一想到这些小小人儿的将来，我又不由怅然：谁知道他们日后将会承受什么样的命运，最终又会长成什么样的庄稼呢？纯真年代稍纵即逝，成年人大多是扭曲变形的老鸡贼老混账，说到心灵的成长，一个人从老活到小才应是正当的顺序。

学校的外面是一溜小饭馆和一家摩托车修理店，每天上课的时候得把门堵得严严实实才行。有时候，摩托车的声音像放大屁，孩子们就笑。实话实说吧，这项工作是我迄今为止所干的最愉快的工作。我并不天然是个好老师，根本就是个门外汉，但我愿意从头学习跟孩子们有关的一切，愿意跟这些既纯洁又狡狯的小野兽们斗智斗勇、捉迷藏。

我向校长建议，上学放学的时候播放一首古诗作为铃声，校长接受了我的建议。我每天就在“山外青山楼外楼”、“黄四娘家花满蹊”之类的吟咏中上班、下班，乐此不疲。同校老师们对我的出身、来历有各种议论，我也不管。后来混熟了，大家各自了解到彼此的难处，常常拿彼此的糗事开玩笑。

我的同事们大都没有正规学历，都在业余时间参加各种五花八门的自考，以期垫高自己脚下的位置，跨过社会设定的某些就职的门槛，对暂时栖身的学校都抱着暂且避雨，晴了便走的无赖态度。就连校长在这个职位上也不踏实，有人曾在晚上看到校长在霍营地铁站一带当黑车司机趴活。校长有一辆北京牌照的桑塔纳汽车，整天停在摩托修理店旁边，擦洗得干干净净，爱护得如同他自己的黄眼珠一般。

孩子们的父母全都是在周围做小买卖、做小时工的外来务工人员，我自从忝列教席之后，得到了不少实惠，学生家长经常送来新鲜的蔬菜、水果，还有柴鸡蛋、自制的熏肉、腊肠之类的土特产品，这些家长大多是厚道人，身上的美德却不足以抵挡生活上的不幸，另外，他们大都是极有恒心的彩票爱好者，通常一星期买上一注两注，自愿上缴一笔暗含微茫希望的“穷人税”，渴望中上几百万，一夜暴富，从此改变命运。靠诚实劳动万难出头，他们都深知这个道理，有时候，他们中间也会突然涌现出一两个铤而走险的好汉，敢跟任何人挣命。

仿佛特意来祝贺我似的，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姨妈家的表弟小赵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的住处，贸然来看我，这个看上去眉清目秀、一脸诚恳的坏东西，多年前当兵来到北京，复员后不肯回家，跟北京郊区的一个傻姑娘结婚，当了上门女婿。我早听我父母说，这个小赵整天打扮得人模狗样，净干些坑崩拐骗的勾当。他曾经谎称认识军委某位大佬，可以为老家的年轻人解决转学和当兵问题，收了好几个人家的钱，至今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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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对我恭敬有加，坐定之后，先是开口朝我借一笔钱，说是要开办一个新公司——这是他的第四个或第五个公司——需要往银行汇入一笔注册资金，供银行验资，等手续办完后，他会立刻把钱取出来还我。

我很想帮他这个忙，但我此时已经拿不出什么钱了。我把情况一说，小赵半信半疑，然后又问能不能借我的大学毕业证用一用，他自己没有过得硬的学历证明，需要用一下我的金字招牌。我没有拿到过毕业证，却也不想把实情告诉小赵，就跟他说我的毕业证早弄丢了。小赵说复印件也行，我说复印件也没有。小赵又出主意，希望我回北大开一个学历证明，反正早晚都用得着。

此外，小赵还有十几个完美的发财计划，跟我商议，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其中的大部分计划我听得云里雾里，只有一项我总算听了个大概：他打算开办一项银行性质的业务，用高息吸引储蓄，挣得好口碑后再吸引更多的储蓄，如此循环往复，比什么来钱都快。我说这不就是非法集资吗？小赵笑着辩解，这不叫非法集资，叫民间借贷，目的是帮助老百姓把手里的闲钱变成更大的钱，从而一起发财，实现共同富裕。

对于小赵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做法，我很是欣赏，觉得他的确有骗子的热忱和毅力。这么一想，我不由笑起来。小赵也跟着笑起来。现在小赵终于明白，我根本帮不上他任何忙，也不是他理想的合作伙伴。

“哥，你瞧不起我，对吧，”笑完后，小赵突然开腔，推心置腹对我说，“我这号人没有学历，也没有什么本事，只能靠努力打拼过日子，靠因人成事。其实钱和毕业证的事都非常简单，我随便找个有钱有学历的朋友就全都搞定了，我这么做是尊重你，想跟你合伙做点正经事儿，说白了，也是想帮帮你。我从小就崇拜你，人人都觉得你有出息，我也以有你这么个表哥而骄傲。可是，容我说句大实话，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个流浪汉，这么大岁数还租房住，找不到老婆，没有固定收入……”

他越说语气越尖利，以为会激怒我，我心里却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说的句句都是实情。后来，小赵话锋一转，提到了我忘掉已久的方小亮，他说：“你别嫌我说话难听，这么多年，我姨和姨夫一直觉得小亮哥还在，还活着，他们是老人，可以理解。你居然也相信！知道街坊邻居怎么说你吗？大伙儿都说你就是个念书念傻了的神经病！按说家里出了这种倒霉事，你就应该接受现实，铆足了劲往上混，一直混到有钱有势，想干什么干什么的那一天！可是你呢？你都干了些什么？承认不承认吧，这些年你满世界瞎晃悠，其实是在自我麻痹，是在逃避责任！——现在更好了，居然在一个打工学校当上了孩子王，整天跟一帮小脏孩儿混在一起！真让人笑掉大牙……”

不能进入主流，不能在世面上取得成功统统是我的有罪证明，现在突然被他说破，真让人羞愤难当。

“承认吧，老大，你就是传说中的高分低能！”

“住嘴！”我好不容易才抛弃掉的负疚感和自尊心又被这个狗东西勾回来了，我一时火起，厉声喝住这个年纪轻轻、相貌清秀的小骗子，一巴掌扇在他的狗脸上，把他赶出门去。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莫名其妙动手打一个人，打的竟然是我表弟，仔细算起来，如今小赵是这个世界上跟我血缘关系最近的人了。谁让他戳我肺管子？算他倒霉。

“方小明，你就是个蠢蛋！一个没有血性的窝囊废！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吧！”小赵在门外跳着脚跟我喊。

打了别人一个大耳光，我自己的脸倒火辣辣的。我听到小赵在门外又损了我几句，我没有理他。——滚他的蛋！反正我已经打了他，让他损我几句出出气吧。我原本见到他挺高兴，没想到他竟然斗胆用混账道理教训起我来，实在气死个人，活该挨上一巴掌。

几年后的一天，我在路上又遇见过一次小赵。不过我们并没有打招呼。我确信他也看见了我，只是不爱理我。这时小赵已经发达，梳起了大背头，不复当年，眼神也十分笃定。我从不同的途径听到过小赵的故事：某年，小赵从老家某个银行贷出了一大笔款子，贷完款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辆豪华商务车，开着车风风光光回老家省了一次亲，向乡亲们展示他的实力。

再后来，他又巧立名目从银行贷出了更大一笔款子，买了多处房产，同时把自己和妻儿移民到了加拿大，在加拿大的大房子里，他又生了两个孩子，当然是跟他的第二任妻子或者是第三任妻子。不过，小赵把发妻和孩子也都安排得十分妥帖，据说两家人都很满意。“等我搬到城里去呀，开着大奔来接你，到那个时候把你搂在怀里，再叫一声亲爱的……”这是小赵年轻时最爱哼唱的歌，现在完完全全实现啦。

老家地方政府可以说是小赵的大恩主、贴心人。小赵也没有给政府里的人丢脸，混得不差，成为当地赫赫有名的能人，新发迹的人才。小赵现在把大儿子送进了北京一所收费很高的国际学校，自己也常住国内，他有好几宗难以描述的生意需要亲自打理，外人毕竟靠不住。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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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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