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怀宇
编者按：空间新书栏目向读者推介精选的最新上市好书，欢迎感兴趣的出版社联系我们。这是第八期，推荐刘怀宇的《远道苍苍》。作者以开阔而悲悯的视角、清婉而深刻的笔触，描述了一个打工仔逆袭自力建筑铁路的光辉历程，是一幅横跨两个世纪、囊括中美两地的恢宏历史画卷。人物命运曲折起伏，具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宛如一部悲怆厚重的交响曲，回荡着一百多年前华人对物质与灵魂家园的苦心追寻，和对时代悲剧的抗争与反思。 
本文摘自《远道苍苍》下卷和作者的创作谈。留言点赞一，三，五名将获赠刘怀宇小说集《罗马突围》一本。
她的心贴着他的背脊
节选自《远道苍苍》下卷第二十五章
文/刘怀宇
沐芳上一次看见潭江，是四十二年前。物是人非，可除了灰绿的江水、水流的节奏、空气中熟悉的潮与腥，物也相当不同了。 
广州嘉祥公司的火轮停靠在公益码头，舷梯的另一端， 整座公益埠像刚出炉的洋银般崭新锃亮。石砌堤岸坚实端正，街道洁净井然，洋楼挺拔、花木欣然，“新宁铁路机器厂”和“职工学校”的红字招牌豁然耀眼......而最惹人注目的，是与码头出口浑然相接的公益火车站，绿廊红瓦，锻铁镂花圆拱门，洋气又带着中国色彩。月台上此刻站满翘首等待第一趟火车到达的新宁乡亲。 
沐芳离开新宁的时候，是从新昌上的船。当时的公益， 只是两户人家的渔村，江岸遍布荒滩水凼，长满编席用的水草和开红白小花的辣蓼;水鸟盘旋俯冲，啄食江水漫进滩凼的鱼虾;蟾蜍气鼓鼓地鸣叫，更显寂寥蛮荒。离岸边稍远，有农夫新垦的耕地，稀稀拉拉长着玉米和青豆。 
“阿妈!”美琪跑上甲板来，刚坐完月子的身体略显浮肿，脸却比过去鲜亮粉嫩。四年一晃，美琪也做母亲了。 
李宗全医师伸出一只手臂，沐芳右手搭上去，左手撑着轮椅扶手，前倾，等待。疼痛的细流从腰椎分两股向下，像两只会拐弯的钻子，钻开麻痹与混沌的封锁。她以前怎能想象，自己每天竟会对疼痛充满期待;尤其当她瘫软多年的腿第一次有了痛感，她喜极掉泪。可疼痛并不是每次都发生，她总不确定自己能否再次重复同样的动作，每一次都是挣扎，也都是奇迹。疼痛让她感觉到双腿的位置和力量，她慢慢抬起身体，半寸、一寸，重心前移，呼吸，平衡，终于站立起来。 
美琪愣住，向她张开的双臂悬在半空，泪水涌上面颊。沐芳觉得美琪的热泪落到了自己腿上，淌到膝盖又消失了， 脚下依旧一片混沌。 
“Isn’t she amazing?(她真了不起，是不是?)”丽兹走到沐 芳身后，下巴轻轻搭到她肩上。专程去香港接他们的李是龙扛着行李箱跟上来。 
美琪扎扎实实地抱过、亲过她，又去拥着丽兹雀跃，像个被成串糖果砸中的孩子。两个月前，沐芳经宗全医师两年多的治疗调理，终于站了起来。她没急着写信告诉禧哥和美琪，而是掐着通车典礼的日子，算好了归期。丽兹欣然同行，自愿成为另一个惊喜。而为了成全禧哥要从六村车站背她回家的愿望，她和丽兹特地在香港逗留了两天，跟美琪来回拍了几次电报，算准时间。 
美琪按计划领着一行人先到了码头边的中华酒店等候。中华酒店三层高，红砖红瓦的西式洋楼，占了半个街区。半年前酒店在公益落成后，就成了新宁最时髦、最豪华的去处之一。大堂中央挂的水晶吊灯据说是全新宁最大的一盏;法式落地百叶窗前，轻纱随阔叶吊扇曼舞，竹沙发掩映在高耸 的棕榈叶间;这里每天有西洋乐队吹拉弹唱;酒吧的玻璃架 子上排满五颜六色的洋酒瓶子。 
大家乘电梯上了天台，在白布阳伞下落座，面对东侧的火车站。正午的阳光下，铁轨闪着银光，向苍绿的远山蜿蜒。酒 店侍者送来清凉的山泉水，沐芳嘬一口，仰面深呼吸，久违的家乡的灵气全方位渗进身心。西雅图也可谓山灵水秀，可总有些生硬的东西隐形四周，时不时地硌手硌脚，让人不顺心。而新宁的山、水、空气，如果有什么无形的隐藏，那该是只轻柔的手，抚摸她的肤发，舒展着她长久远游的心。江水的腥、泥土的润泽与四月漫天的花香草香融汇交织，她闻到十八岁的惆怅伤怀，也闻到那时跨越万水千山的思念与眺望。 
“新宁号”喷着黑烟出现在东南方，汽笛长鸣，似乎是禧哥对她的呼唤，发自肺腑、穿透山川。二十一年前，他对轮椅里的她发誓，要为她修一条回家的铁路，他到底修成了。分别四年后，他们的团聚，将在他已经建造成事实的承诺里。当然这个承诺是他们一家人的秘密，她也不想外人知晓。此刻沐芳的心是幸福的，凡事有因有果，倘若二十三年前她承受的苦难是促成眼前这条铁路一个必需的因，就算她能够行走的距离永远只有五步，她至少没有白白受苦。 
“上午在宁城的通车庆典来了二十五万人呢，各省要员、 广东各地的官人巨贾，当然最兴奋的是新宁乡亲们，敲锣打鼓烧鞭炮，舞狮、游龙，还踩高跷。阿爸请了三个八音乐队， 还有两个广州来的西洋乐队。招待贵宾们的吃喝简直就是满汉全席......”美琪是在庆典开场一半后赶来公益迎接沐芳的，“没想到还多接了一位贵宾。” 
丽兹曾经火红的卷发已显暗淡，夹满银丝，她的诙谐、对生活的兴致却几十年不减，鼻子两边的雀斑生动地跳着舞: 
“我倒是想提前一天到新宁，来参加你父亲办的庆功大派对呢，可你母亲坚持要成全你父亲的什么愿望，中国人浪漫起来也是没治了。” 
美琪笑:“今天只是新宁铁路第一期工程完工的庆典，从斗山到公益路段通车。接下来还有公益经会城到江门的路段，还有白沙支线，我们还会办更隆重的派对。丽兹，每次你都要来参加才好。” 
火车进站，人群欢呼，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迎接这传说已久的铁龙。 
从李是龙递来的望远镜里，沐芳看见禧哥从第一节车厢 率先跳下来。他穿着银灰西装，身姿矫捷，哪像六十四岁的 人?回新宁修铁路仿佛让他扳回了时钟，他看上去更像是二十多年前那个劲头十足、无所不能的壮年。英文里有句老话，“in your element”，说人在合适的环境里便得心应手。沐芳想，她和禧哥的元素(element)，无论金、木、水、火、土，应该 都是在新宁。 
跟在禧哥身后的英俊后生该是美琪的丈夫，吴楚三。和美琪般配呢，对美琪听说宠爱有加，她等不及要看两人刚生的儿子，她和禧哥也有外孙了。秀宗在西雅图娶的是阿秋的 女儿莉莉，生了个女儿，不知何时能给禧哥生个孙子......
八音乐队悠扬的丝竹在前，西洋乐队闪耀的管弦断后， 中西混合的吹拉弹奏里，禧哥和楚三陪着兴致勃勃的华洋嘉 宾们走向码头，登上候在江边的一艘艘花船。船舷扎满鲜 花，船头有盛装的艺人弹琵琶唱曲，船尾铺排着丰盛的酒席。白衣招待一瓶接一瓶打开香槟酒，把溢满气泡的高脚杯送到 每位宾客手里。看样子花船队要畅游通宵，一醉方休。 
禧哥领着楚三到每艘船上拱手、寒暄，所到之处，无论华夷都鼓掌、竖起大拇指。而禧哥大概因为知道她已到公益，谈笑间不时朝中华酒店望过来。最后他独自下了船，目送花船一艘接一艘起锚离岸，漾起一道又一道白浪。 
沐芳拄着拐杖立在中华酒店门口，冲那熟悉而笃定的背影喊:“阿禧哥。” 
禧哥回头，惊诧得不能动，呆立江风里，海鸥擦肩飞过。沐芳便向他迈步，一步、两步、三步......禧哥回过神向她奔来，在她就要扑倒的瞬间抱住了她。箍在两只小腿上的特制钢架从玫瑰红长裙下露出来，钢架内的腿脚仍旧绵软。禧哥脸上欣喜的狂潮顿时凝结成痛心的冰凌。 
沐芳逗他:“宗全医师为了成全你背我回家的愿望，故意留着下半截腿没治呢。” 
“我盼望的奇迹只成真了一半......” 
“你修成了铁路，我站着回到新宁，我们该知足。” 
他们耳语。禧哥咬着嘴唇抱紧她，脸上是不甘的妥协。 
新宁号首次从公益向朗美奔驰。此趟车的第一节贵宾 车厢专门留给了总办全家，其余车厢都挤满第一次坐火车的新宁乡亲。通车第一天，铁路全线免费，每到一站，乡亲们兴奋的喧嚷和好奇的张望便涌进车窗。 
“请转告伯克法官，中国乘客的热情不比美国人低。”禧哥咧嘴笑，丢开礼貌的含蓄，由衷地自豪。 
“我亲眼所见。中国人为自己修的铁路，毫不逊色!”丽兹对窗外掠过的风光赞不绝口，不断指着田间五颜六色的亚 热带水果，问都是什么果。 
“莲雾、荔枝、番石榴 ... ... ”美琪回乡四年 ，已经都能辨认。沐芳很欣慰，她还曾多余地担心，洋玫瑰般的美琪能否在家乡存活。每听她数一样果子，沐芳记忆中遥远的年少时 光就恢复一层色彩:童年的懵懂染上莲雾透明的淡紫，番石榴是初恋的青涩，未经世事的女仔心中莫名的渴望，如荔枝树端跃动的火苗......
“我们这条线往东要修到江门，接到广东的铁路线上，以后从新宁可以坐车到欧洲;往西修，就连到法国人的铁路线上，可以一直到印度支那。”禧哥描绘着宏大的蓝图，深黑的瞳仁映着熠熠生辉的远景。 
（节选完）
《远道苍苍》创作谈
文／刘怀宇
缘起与寻访
我父亲刘子毅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搜集梳理有关中国第一条民营铁路——新宁铁路的史料，他一直希望用这些素材来创作长篇小说。父亲去世前写了一些章节的初稿，但与疾病的搏斗耗尽了他的精力，创作因此中断。我父亲在病中曾多次劝说我接棒，甚至在他离世的当晚，还托梦给一位朋友来叮嘱。
父亲留下的史料和手稿，绝大部分是关于陈宜禧花甲之年从美国回到家乡新宁（广东台山），全凭中国人自己的资金和能力创办铁路的往事，而关于陈宜禧在美国度过的四十多年，只提到1886年在西雅图的排华暴乱中陈宜禧为维护当地华人的生命尊严挺身而出。
这段空白让我很好奇，经过一番搜索研读，虽然踪迹寥寥，我还是发现了一些线索。比如华盛顿大学图书馆收藏的英文信件和账本。因年久老化，实物已经不能碰触，全部拍成了微型幻灯片。那仍然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在图书馆的幻灯机上，翻动一张张泛黄的幻灯片，仿佛是透过岁月的云雾，一段段辨认着那些朦胧的黑墨花体字。而同时，横隔在我和陈老前辈之间一百年多年的时光，在一分一秒地融化。那些曾经存在过的人与事，如墨迹般晕开，渗进我所在的时空。
陈宜禧 1894 年的亲笔英文信
从这些书信里了解到，陈老前辈刚到美国时，在加州北部的淘金小镇打过工。二○一六年五月，我便开着车，邀约年逾八旬的母亲一同去走访。从旧金山经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Sacramento)，开了约一百八十英里，手机上的导航信号突然断掉，才惊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唯有参天密集的松林。为了不让坐在一旁的母亲担忧，我硬着头皮往前开，反正此前导航显示，到北花地(North Bloomfield)金矿遗址只有一条路。
还好不虚此行，在深山老林里，我们见识了水力淘金的开山水炮、曾经被水炮冲刷得光秃秃仍未恢复元气的山丘。吹动发梢的清风或许也曾拂过陈老前辈的衣角吧?还有松针和野花的香，清澈的山泉，一百五十多年过去，是否也都依旧?
北花地博物馆一角陈放的华工当年用品
二零一六年七月及二零一九年五月，我两次走访台山，市博物馆和宣传部的老师们在暑热高温里不辞劳苦带我走村串乡。从台城到公益，斗山、朗美到广海，趁圩、访古、听八音演奏、采访农家，造访祠堂、私塾遗址、庙堂、侨办中学......在那片依然秀丽清明的田野村庄走过的每一步路，都成为我在书桌旁面壁码字时的依傍。 
回头望去，大概是在福安里，浩荡潭江边上的福安书室的废墟前，我仿佛听到了“章叔”私塾传来的琅琅读书声;我凭空构想的女主人翁沐芳，似乎也从一团模糊的意象中现出秀美的身姿、清亮的眼眸。 
关于爱 
这部小说起于我对父亲的爱，知难而上，花五年时间来写他留下的课题，也是想在他离世后，仍然能够通过钻研他感兴趣的题材向他靠近。吸引了父亲二十多年的历史人物和故事背后还有什么?他生前我们没机会深入探讨。 
很显然，父亲和陈老前辈都深爱故乡台山:陈老前辈十七岁离乡出洋，谋求生路，父亲十七岁离家从戎，热血报国; 陈老前辈六十岁回家乡为儿孙“建一处安稳的落脚之地”，而父亲也是年近六旬，一马当先移民来美国“打头阵”，为儿女开辟新天地。
写完终篇，回顾之时，我明白了陈老前辈一生的遭遇里最让父亲共情的是什么:撞到一堵无形的墙上，却也无力改变什么的无奈与悲苦。 
而我很幸运，因为被爱围绕，得以尽我所能实现父亲走后还托梦来重申的愿望。 
作者和父亲合影

内容简介
《远道苍苍》描绘了清末民初一位广东打工仔远渡重洋历尽磨难创业成功、而后“海归”建设家乡为民族复兴奋尽全力的精彩历程，人性的温暖、真爱的炽烈以及建设者的不屈不挠贯穿始终。 
上卷以主人公传奇的人生为主线，重现了不平凡的“金山”往事，把早期中国移民在美国的成长故事 融入美国西部开发的历史洪流中，以宏大的格局展现出中国人坚韧进取的民族基因。 
下卷通过讲述主人公回家乡克服万难创办第一条中国人自己的民营铁路的故事，反映了近代中国动荡的社会图景，更体现了中国人根植于血脉之中的家国情怀。 
名家评介
史诗般的视野，细腻动人的笔触，令海外游子的勤劳智慧和自强不息感人至深，洋溢于作品之中的民族大义与家国情怀更具强烈震撼力。
梁鸿鹰，《文艺报》总编、文学评论家 
刘怀宇和刘子毅以其典雅端庄的文字再现了这位华人英雄的本色，他们把虔诚的民族情感和开放的世界胸怀贯穿在叙述之中，宛如修建起了一条从美国通往中国的精神铁路。
贺绍俊，文学评论家
这是一部讲述百年前陈宜禧个人经历的小说，是一部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传记。个人与国家民族，国族命运与国际风云际会，在云谲波诡惊心动魄的讲述中，令人欲罢不能；陈宜禧的情怀操守和个人魅力一览无余。
孟繁华，文学评论家
这部厚重、生动、感人的小说，开创了华人华侨文学新的局面。作者的创作经历感人至深，他们从陈宜禧的身上感受到某种共鸣，挖掘和寻找到某种精神。这部作品既忠于史实，又不拘泥于史实，做出了新的成功的探索。
熊育群，著名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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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刘怀宇，本科毕业于北大英语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语言学硕士和电脑科学硕士。洛杉矶高科技创投基金合伙人。著有长篇小说《远道苍苍》（上下）、中短篇小说集《罗马·突围》等。
刘子毅（1932年－2015年），祖籍广东台山。曾任广东教育学院中文系教授、《广东教育学院学报》主编、《散文诗报》副总编，《美华文学》创刊主编等职。上世纪50-80年代重庆著名诗人、报告文学作家。著有《报童的故事》、《八年一觉美国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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