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地铁》剧照
走起(4)
文/范伟
范伟《走起》连载总目录
4.
我偶然从一个名叫解力龙的湖南人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解力龙是个自学成才的文学青年,两三岁时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颠一颠,两只手也没有发育好,细瘦变形,写起字来非常吃力。刚来的时候,解力龙见谁都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后来受到了老刘刚的重用,经常在空调房间里代笔撰写新闻和专题稿,终于抬起头来了。
那天下班后,我在公司附近的水塘边看见了这个新晋的体面人,发现他竟然独自坐在塘边的一块石头上默默流泪。突然看见我,解力龙吓了一跳,连忙擦掉了眼角的泪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不打算干了,实在受不了了。接着他半遮半掩向我吐露了他的心事,这一两年,他一直在秘密炮制情色书稿,因为这项工作,无端加快了手淫的频率,过不了一半天就忍不住来上一回,既疲累又自责,离自己渴望的艺术家生活越来越远,实在扛不住了。刘刚给解力龙配了一个单独的办公室兼宿舍,原来除了人道主义方面的考虑,还隐藏着这么一个秘密。
“你不想干,为什么不跟他明说?”
“我也想过跟他明说,可是大哥,他是老板,他要把我开除我以后怎么活呀……我总不能又回到大街上流浪,住到椰子树底下呀。”这个倒霉蛋考虑的倒是实打实的正经事。
解力龙说,老刘刚经常这么给他鼓劲儿:“咱们正在开拓一个崭新的领域,当然也不是全新,古已有之嘛,但是跟解放思想前相比,的确得说是一个创新。我们搞出版为了什么?老百姓的迫切需要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五块钱一本,解决了多少穷哥们儿的性饥渴问题!对安定团结大有好处!我要把你打造成一个真正的畅销书作家, ‘夏飞’,我给你起的这个笔名多好,夏日飞翔,将来一定能出大名……”这些话听上去很像是老刘刚的口吻一一老刘刚和主编老王给我布置过这个选题,被我一口拒绝了——他们在背着我开小灶啊,王八蛋!后来,在解力龙的宿舍,我看到了几本文字不俗的小淫书,作者署名果然是“夏飞”。
摄影  吉它木影
大概也就在这个时候,我萌生了离开“万利”公司的念头。该离开了,傻瓜!一切都彻底完结了!除了在“万利”公司的位置越来越尴尬,我和陶红的关系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半个月前,陶红已经借口加班,住进了办公室,此后,她工作越来越忙,除了回来取过一次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总之,幸福的星光黯淡了,消逝了。另外,在唱歌方面,陶红和银行家也已经组成了黄金搭档,唱起了《相思风雨中》、《明天你是否还爱我》之类的港台情歌。我不能忍受陶红离开我的视线,但她到底离开了我的视线。
真正导致我离开海南是“万利”公司的突然垮台。不知被什么人举报,“万利”公司炮制的玫瑰系列情色小册子突然上了有关部门的办公桌,进而又上了更高一级管理部门的办公桌。除此之外,“万利”公司还涉嫌利用自己的发行渠道贩卖淫秽影像制品。这么说,经我手发出的货物有不少是这类玩意儿,这下把我惊得不轻。万万没有想到,“万利”公司此时已经成了一个制黄贩黄的秘密窝点。所有的淫秽制品都是辩证哲学家老王一手主抓的,怪不得老王一下子阔了起来,一向生活节俭的他居然在不久前买了一辆大皇冠当坐骑。
老刘刚事先得到了消息,稳坐钓鱼台,却苦了兢兢业业一门心思搞事业的主编老王,因为这个公司的注册法人不是刘刚,而是老王。一天,办案人员突然行动,在“万利”公司抓住了倒霉的哲学家老王,其他人全都闻风而逃,只有腿脚不利落的解力龙一人当场落入了法网,他应该瘸人先跑才对呀。此时老刘刚已经全副精力投入房地产生意,一时分不出身来过问这些不体面的烂事。
那天,天公作美,下起了小雨。我快要走到公司的时候,在十字路口突然遇到了红灯,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感到大事不好。我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当即转头,远离了近在眼前的老鼠夹子。
这可以说是一次及时的转身,一次完美的逃脱。我甚至来不及跟陶红当面告别,因为此时陶红人在北京。去北京之前,我和陶红在电话里吵了一架,我告诉陶红,即使跟我分手,也不要跟银行家在一起,因为银行家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王八蛋。陶红在电话里大骂我是神经病,因为跟谁好是她的自由,用不着我来多嘴。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疯了。陶红不知道,就在前一天,银行家突然约我在海边见面,那真可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面试,银行家带了两个保镖,三个人全都戴着墨镜,架势跟港匪片里的情景一模一样。银行家没有跟我废话,开门见山让我立刻从陶红身边消失,最好立刻离开海南岛。为了补偿我的情感损失,银行家递给我一个装满钱的牛皮纸袋,我恭恭敬敬接过来,然后一把将牛皮纸袋拽在银行家脸上,之后我们就打起来了,银行家扬起手里的大哥大砸在我的头上,他身边的两个家伙一拥而上,把我打翻在地,之后一左一右把我摁住,控制了我的身体。
银行家用大哥大指着我骂我不识抬举,勒令我立刻滚蛋,说以后在海南岛见我一次打我一次。这出狗血剧情差点把我笑死,我真希望这几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当场把我打死。这一切自然都是瞒着陶红干的。之后陶红就和银行家一道,到北京参加全国点钞大赛去了,据说陶红是唯一一个不在第一线柜台工作的选手。
我从陶红单位要到了她在北京的电话,给她打了电话。
“找我干嘛?”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暂时要离开海南了,先回老家看看,然后再……”我突然想到,我离开海南倒遂了混蛋银行家的意。
陶红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然后厉声打断我:“那你还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就是想跟你道个别。”
“用不着!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陶红哭着把电话挂了。
我心里一寒,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我和陶红纠缠在一起这么久,对生活的理解比以前更加深入,也就是说,伤口更深了。
摄影  吉它木影
我一时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不敢白天出发,只能等天黑之后再上船。我背着行李悄悄拐到李寒风位于五指山大厦的办公室里,暂时躲避一下。几个月前李寒风跳槽到一个演艺公司,当上了这家公司的艺术总监,适时躲过了眼前这场不大不小的灾祸。李寒风早就看穿了刘刚,认为刘刚是一个奸诈狡狯、不学无术的大坏种。此人很有先见之明,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李寒风在他的单独办公室一见到我,就大声嚷嚷:“嗨,兄弟,是不是给我送喜糖来了?”
“哪有那好事儿。”
“你得有点危机感,陶红那小婊子可是个抢手货!”
“你才婊子呢!”
“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李寒风环顾着自己的办公室,一边观察着我的反应,此时他已经梳起了油头,穿上了大花衬衫,装扮成了成功人士,“怎么样我这儿?还可以吧?按说我不该说老朋友的坏话。我早说什么了?刘刚就是个不择手段的混蛋衙内,一点儿底线都没有,早晚得出事儿!这回怎么样?他自己没事儿,却把所有跟着他干的兄弟全坑了!”
我有一搭无一搭地用四川话说:“刘刚同志,是一个好同志。”
李寒风注意到了我的行李:“你这是要闹哪样?”
我说:“没事儿,出来转转。”
“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别想不开。昨天有一个倒霉蛋儿跳海自杀了。我几年前在老家的时候也老想着自杀,一个字,苦闷,不知道前途何在。现在在海南,感觉自由多了,痛快多了,当然也还远没到理想的程度。这地方的确没有文化,不过这件事情得从两方面看、辩证地看……”
听到李寒风说“辩证地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么笑,说明你屁也不懂。下士闻道,大笑之。你太年轻、阅历太浅,还不懂得比较,你要是在内地工作过哪怕一年,你就会有不同的认识,就会对这里赞不绝口。简单来说,正因为这里没有文化,才有我们这些文化人的用武之地,才是我们这些文化人的优势所在……”
“您是文化人,我可不是。”
在我们说话的当口,不断有人出入李寒风的办公室,都是莺莺燕燕的漂亮姑娘。我坐在屋里有些碍事,打算起身告辞,李寒风一把把我摁在椅子上,说:“你踏踏实实坐着,一会儿老哥哥请你吃饭。”李寒风一边给姑娘们做指示,一边在各种文件上签字,一边和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胡扯。
“这些姑娘不比陶红差吧?”
“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别那么一往情深,容易受伤害。”
“你都这么成功了,怎么还没把老婆孩子接过来?”
“离了。这回真是无家一身轻了。”李寒风瞟了我一眼,“兄弟,别为一个女人伤心,不值得。我听说陶红现在傍上了一个银行副行长,那孙子我很熟,也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妈的,一个白花花的姑娘被一头脏猪糟蹋了。”
我起身要走,又被李寒风一把摁住了。李寒风用已经抵达彼岸的眼神打量着在苦海里扑腾的我,“怎么样,到我这儿来干吧。我正准备着手培养一批青年作者。”
“谢谢,我写不了顺口溜。”
“什么叫顺口溜?!”李寒风居高临下地笑了两声,“你还太嫩,根本不懂文学的真谛!”李寒风推开窗户,大概幻想会有一股凉风适时吹进来,结果吹进来一股大热浪,他又赶紧把窗户关上了。
“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一块风水宝地。一个人只要有心,一定能弄出好作品、大作品来。兄弟,听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是做买卖的料,我也不是,所有的牌都已经被人做过了手脚,所有的买卖都在暗中进行。”之后,李寒风转过身看着我,“你我兄弟一个屋住了两年,我劝你还是留下来。虽然哪儿都不自由,但这里终归天高皇帝远,比别处好那么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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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李寒风这种靠贩卖真假艺术致富的勾当才算得上富有人性的生活?有那么一会儿,我突然觉得李寒风跟陶红很般配,他们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算是这个岛上屈指可数的佼佼者。
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李寒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看了我一眼。
“兄弟, ‘万利’那个案子里没你什么事儿吧?”
“有事没事我怎么知道?”
听我这么说,李寒风立刻紧张起来,不由分说拿起我的行李塞到我怀里:“抱歉了兄弟,原谅我不能再留你了,赶快走吧!你放心,警察要是问起来,我决不会透露你的行踪!”
我知道李寒风怕被连累,一时很后悔到他这里来。李寒风一边往外推我,一边向我道歉:“实在对不住了兄弟!世道险恶,不得不防!咱们后会有期!”之后,迅速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楼下晃荡着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一个角落里,直到警察们走远才敢露头。在街角,我看见老刘刚开车一闪而过。王八蛋,他倒逍遥自在!不知老刘刚后来有没有给牢房里的哲学家老王送春宫扑克解闷,这事儿他完全可以做到。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逐渐知道,刘刚是江西人,原本是个农民的儿子,高考恢复之初,他从农村老家考入当地的一所粮食管理学校,毕业后跑到北京投奔一个战争时期在他家养过伤的老将军,在将军府呆了几年,之后摇身一变变成了老将军的义孙。海南建省后,他凭借老将军的一张字条从一家大报社谋到了驻海南记者站站长的身份,来到海南发展。这条五短身材的好汉,多年后赚得盆满钵满,在北京当上了某房地产公司的总裁,整天养马,打高尔夫球,转核桃,收藏古董,写微博,在电视上胡扯。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欲望和焦虑,也可以叫做梦想和希望,这些东西其实是一回事。在一根电线杆子上,我看到我不久前张贴的寻人启事已经被风或者被什么人扯掉了半拉。照片上的方小亮是他学生证上的大头照。旁边一个人也凑过来看启事。我担心他是个暗探,赶紧移步走开了。我的书法因为常年书写寻人启事,无意间已臻流利圆熟之境,成为不为人知的天下第三行书——“寻弟稿”,可谓意外得笔,下笔便到乌丝栏。
来海南旅游的人像狗尿苔一样越来越多。我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岛民一样讨厌这些假模假式的旅游者。他们四处撒尿,四处照相,四处丢垃圾,好像他们有了钱就非得来这里拉尿一通不可。在那些吵吵嚷嚷的旅游者身边,我看到一个赤脚流浪汉把身边的垃圾归拢起来,一点一点放进了自己破旧的军挎。只有四海为家的流浪汉才是真正值得敬重的规矩人。
逃离海口之前,我很想做点什么以示告别,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在码头上,我回头看了海口最后一眼,想起陶红,想起方小亮,一霎时心痛不已。有史以来大概没有几个人像我此刻这样心碎。我真想一头撞进海里,一了百了。
不远处,一家新开业的商铺正在放鞭炮庆贺。这是老刘刚和银行家们的世界。“钱理群时代”已经彻底到来。
(未完待续)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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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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