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网友发表讣告:名为墨茶Official的B站up主在几天前不幸离世,因为孑然一身,过世几天之后才被发现。得知了他的故事之后,所有人都难免悲痛:他是一名来自四川大凉山的青年,靠自己的努力读到了高中;后因为奶奶生病、父母躲债跑路,无法供他继续读书,被迫辍学,外出打工;之后又经历了父母把他赶出房子,黑心老板不付工资,自己鼻子上长出肿瘤等一系列不幸的遭遇;最后在做肿瘤手术的时候,又被诊断出患有糖尿病,但已无积蓄持续治疗,最后因酮症酸中毒逝世。
但是他的社交网络动态,依然保持着积极与顽强的生活态度:
12月26日是毛主席的诞辰日,他发布了动态:“公者千古,私者一时”。
他之前的B站账号发表了很多革命的内容,并遭到B站封禁:
不熟悉B站的朋友可能不知道,B站曾经一度流行癌症、抑郁症、多重人格的所谓“财富密码”,或真或假地声称自己患病,靠骗取点击、打赏和网友捐款牟利。但是墨茶本可以卖惨、博眼球来改善自己的生活,但是他并没有选择这样做,只是默默地更新视频。
至少从他更新的状态来看,他从来都在努力生活,但是生活对他太残酷了,这可能是大家最为难受之处。在他离世之后,有人说他是假死,有人说他是骗子,但后来这些所谓的“曝光”是反转再反转。
但其实我们多希望这件事情是假的,宁可我们的感情被欺骗了,也不要真的有这样的人间悲剧上演,也不要真的有这样一个热爱生活、积极努力的年轻人离我们而去。
这就是为什么墨茶一事引发普遍讨论的原因:曾经这些人是“看不见的”“被遗忘的”群体,然而互联网让他们“被看见了”,自然引发了群众的广泛共情。就像B站上次引发普遍讨论的“狗吃的比人好”那次算法推荐事件,就是冷酷的算法把社会的割裂赤裸裸的展示了出来,不留给人任何一点“温情脉脉”的幻想空间:
英国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认为,在封建中世纪,穷人是有血有肉、需要向上帝赎罪的存在,“是以人的形象出现的上帝的象征媒介”。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诞生和发展,"穷人"逐渐从道德话语中摆脱出来,在社会和经济的双重脉络上被重新整合:一方面穷人意味着贫困,即商品和金钱的匮乏,但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穷人代表巨大的劳动力资源,和潜在的资本增殖的可能性。在资本积累和增殖的过程中,有多少穷人进入工厂,意味着能够创造多少的剩余价值可供剥削,同时也就意味着资本积累的规模与未来发展的可能性。


于是乎,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为了把穷人们赶入工厂,统治阶级和精英社会炮制出了一套“工作伦理”,大致包括不劳动者不得食、工作最光荣、人不去工作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最典型的就是英国的《穷人法》和边沁的福利院,一方面解决了贫困带来的社会动荡问题,另一方面一定要把人的边际收益压榨到最大化。


法国思想家米歇尔·福柯就指出:“穷人存在的原因不仅在于它不可能被压制住,还在于它使财富的积累变得可能,如果穷人多劳动而少消费,就能使国家富强,使国家致力于经营土地、殖民地、矿山,生产行销世界的产品。没有穷人,国家就会贫穷,穷人成为国家的基础,造就了国家的荣耀。”——这就是穷人最大的价值。
但是,随着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和生产力的不断提升,我们进入了生产过剩的年代,过剩到都要频繁地发生经济危机了。于是资本主义不需要那么多生产力了,转而要制造符号,制造稀缺,把低成本的少量东西卖到高价格,并尽一切可能刺激人们的购买欲,这就是消费主义时代。因此,在后现代的消费社会中,穷人的“剩余价值”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有用处了,于是他们在生产社会中作为劳动就业大军和储备力量存在的意义已经丧失,这就是我们之前文章中说过的,当今时代真正有意义的存在是“消费者”,生产太过剩了以至于需要有人拼命买买买才行;在消费主义价值观盛行的年代,没有消费能力就不是一个健全的“人类”了。于是曾经的“工作伦理”已经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则是“消费美学”:“人生的意义”“自我价值的实现”已经不可能在工厂车间的流水线上找到了,人们只能在车水马龙的大都市中和琳琅满目的购物中心里找到自己灵魂的皈依。


于是,在这个生产过剩和消费主义界定一切的年代,穷人——购买力匮乏的群体,成为了彻彻底底、完全意义上没有用的群体,因为这个群体连被剥削的价值都没有了。社会对没有消费穷人没有了要求和期待——你又不能消费,我们又不需要你生产,我们也很难办呐。社会生产体系把他们从头到尾地审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一点价值,因此他们注定要被这个社会无情地“驱离”,成为“看不见的底层”。


就如鲍曼所说:“因为后现代社会已不再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反而大量削减劳动力以减少成本,过去的那套方式已经不合时宜。在今天,为了符合社会规范,社会成员需要学会积极快速购买和消费商品,可是穷人没有这种条件,因此,穷人在历史上第一次绝对地、完全地成为让人担忧和讨厌、没有用处的人。”
雨果奖获奖作品《北京折叠》中设定了三个互相折叠的世界,分别对应的是顶层、中产和底层三个阶层,其中顶层社会享用二十四小时,中层和底层共享另外二十四小时。这里比较经典的一个设定就是,三个空间彼此互相隔离,进入其他空间需要冒着巨大风险。即隐喻了阶级固化,也说明了当今社会生产生活空间中的隔离——就像欧美城市普遍的富人区、中产区、贫民区分化一样,如果想,你可以一辈子看不见不属于本阶层的人。
作者郝景芳在接受采访时谈到了《北京折叠》的灵感来源:她曾经租住在北京北五环外的城乡结合部,楼下就是嘈杂的小巷子、小饭馆和大市场:“有一些人是可以藏起来的,藏在看不见的空间。我会觉得北京是几个不同空间叠加在一起,就进行了更夸张的衍伸。”
我们总是用“皇后娘娘的金锄头”类似的段子来说明下层人民对上流社会无知的想象,但同样的,绝大多数人也很难想象“看不见的底层”过着一个怎样的生活。台湾电影《大佛普拉斯》中展现了三个“看不见的底层”形象,他们分别是夜班保安、拾荒者和流浪汉。流浪汉只有一个朋友,就是拾荒者;而拾荒者晚间只有一个去处,就是夜班保安的收发室。我们可能难以想象,他们夜间唯一的消遣是什么呢,就是看老板淘汰下来的行车记录仪中的影像。电影中所有展示底层人民生活的镜头,都是黑白色调;而行车记录仪中的上流社会,则是鲜明的彩色。
虽然记录仪中的影像,仅仅是不断重复出现的各种街景,以及老板和车上的年轻女性发出的声音,但即便是这样,在他们的眼中都是五彩斑斓的、引人入胜的景观。

最后拾荒者因为车祸不幸去世,为他送行的只有寥寥三人。而他的遗照,则是从被警察逮捕时电视新闻中截下的图。这就是很讽刺的事情,电影中台湾警察仅仅是因为天然的偏见和歧视,就暴力逮捕了他;但恰恰就因为这次暴力执法,才让他有了自己人生中唯一一张影像存留,并成为了他的遗照。
还有一部优秀的国产电影《暴裂无声》,影片中同样展现了剧烈冲突的三个阶级:吃人的资本家、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中产律师,以及为生活挣扎的农民工。影片的象征意义同样非常明显,《大佛普拉斯》中的底层是“没有色彩”的,《暴裂无声》中的底层是“失去声音”的——主角张保民是一个哑巴,只能通过咿咿呀呀的比划去找寻自己失踪的儿子。声色犬马/无色无声,这完美的诠释了什么叫做“看不见的底层”。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性会造成资源分配的两极分化,即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劳动者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榨取,难以形成购买力;商品积压导致工作岗位减少,失业的危机使劳动者竞争加剧,资本家又可以借此压低工资。这样就形成了生产过剩的恶性循环,直到经济危机的释放。


资本家们因为享受了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红利,往往能在短时间内积累起巨额的财富。他们用这些十几辈也消费不完的财富去做慈善,赚得了“济世爱民”的美名,更消解了人们对于制度不平等的质疑:“你看他们人多好啊,拿这么多钱做慈善,所以人家配挣这么多啊。”


富人的“造神化”运动把“有钱=天然正确”联系起来,无论这个人展现出怎样的与底层类似的恶毒刻薄、道德败坏、违法犯罪种种特质,但是因为他们有钱,所以一切变得都可以理解,甚至还会成为“与众不同”的优点被人称颂。而你只要指责他们,那就是你穷、你酸、你嫉妒人家有钱——“人家一天挣的钱比你一辈子还多,你也配?”
鲍曼在书中写道:“没人想要穷人,没人需要穷人,穷人被人抛弃,那里是穷人的归宿呢?最简单的答案是:消失。首先,把穷人从大街和其他公共场所迁走,这些场所是消费社会的成员使用的。更好的情况是,如果他们手里的文件不够完备,就可以剥夺他们所有的社会责任。如果没有驱逐的理由,就把穷人监禁在偏远的监狱或集中营里,最好的地方是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在高科技、全自动的监狱里,那里他们看不到任何人,甚至连狱警也看不到几次。

本文是一篇临时拼凑的文章,许多内容是我去年在《“看不见的底层”和被污名化的穷人》这篇文章中写过一遍的。只是墨茶的去世让我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更了。
晚唐诗人于濆有一首《古宴曲》:
雉扇合蓬莱,朝车回紫陌。
重门集嘶马,言宴金张宅。
燕娥奉卮酒,低鬟若无力。
十户手胼胝,凤凰钗一只。
高楼齐下视,日照罗衣色。
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
这首诗的辞藻文饰不算顶级,但是意境很高。前面十句写的是宴会的奢华,香车宝马,豪宅高门,华衣美女,纯酿佳肴。这些在宴席上把酒言欢的公子哥们站在楼台上看风景,看见了一个背着木柴的农民,他们纷纷表示非常疑惑:中国怎么会有这么穷的人,不可能吧?

今天看到我的一位读者在一条微博下面回复这句话(还带着本号的水印),被喷的好惨。这里我想替他讲两句话,这只是引用一句古诗,我们肯定还是发自内心的热爱国家的,只是悲伤于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罢了。
这首诗的文学表现手法模仿了白居易的《秦中吟》系列,比如这首《轻肥》: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
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十六句诗,前十四句都在描写“内臣”——也就是宦官——这一唐代最腐化的特权阶级,看他们又是朱绂,又是紫绶;又是美酒,又是佳肴;又是洞庭橘,又是天池鳞。在一片珠光宝气浮华掠影中,忽然笔锋一转,一句“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全诗戛然而止,让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凉。


这是一个“燕娥奉卮酒”和“衢州人食人”同时存在的世界,我们就算做不了什么,至少也要保持基本的善良,不要在背后戳人脊梁骨:笑指负薪人,不信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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