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告诉我说,几年的海南闯荡生活,其容量和质量超过她过去在内地的全部生活......
人到中年
/少君
她三十九岁,有一双直盯著你看的大眼睛,里面闪现著安详和自信。我们见面那天是一场春日的雨后。我坐在新开张的美国西服店里,与这家半中半洋店的女主人交谈。这家装潢时髦的小店躲在海口金融大厦的底层。
她叫刘平,大西北来的,离了婚,一九九三年来到海南岛。刘平告诉我说,几年的海南闯荡生活,其容量和质量超过她过去在内地的全部生活......
你知道,我已经快四十岁了。
首先你开始发现你不再年轻漂亮时,你猛然间看见白发成簇出现,眼角、嘴角上有了几条你怎么也揉搓不展的皱纹,你会开始害怕起来的。你先是会扔开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熟人和丈夫、孩子拼命地玩、闹,力图忘掉这种恐惧。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你发现自己一生正匆匆走过,可除了丈夫、孩子外,属于自己的什么也没有。你觉得难以接受,又无可奈何。这时候,大概每个女人都会做出过火的事情来。几年前的我,就整日地陷在这种乱七八糟的情绪中。于是,我下了海南—这大概便是我干出的过火的事情。
几年前我来海口时,满街人流,四处是小柴油机发电的突突声,动不动全市来个黑暗一片。可现在,变化之大确实让人觉得奇异。现在海口楼房林立,夜间灯火辉煌,俨然一派大都市的景象。前些日子我回家,早晨到公园看了看,还是那块草坪,还是那些老大伯老大娘在打太极拳,动作没变,位置没变,连旁边放的板凳拐杖还是照旧。可是我的变化有多大!真有一种你已穿越千山万水,而他们一套拳还没有打完的奇异感觉。
当时我的感觉还没这么深。那时我在工厂工会里当干事,整天给工厂里上百号姑娘媳妇教健美操,办幼儿学前班,时不时的市里青少年宫还把我借调出去,搞各种活动。我丈夫在市里机关工作,一副知足平静的样子。我可不行,我就是在工厂里一气干了十年后突然觉得自己老了,或者正要变老,而周围的生活仍旧四平八稳,今天重复昨天,今年重复去年。我那时心里慌透了。先是报名上夜大,学英语,觉得应该多学一点儿东西,但是由于基础太差,很快就没劲了,接着想联系调单位,想换换环境。又认为还是应该把希望和精力放在孩子身上,所以每天逼著丈夫给女儿联系好家庭教师补课,我自己也是三天两晌地带女儿逛书店挤书市,想著自己反正没戏了,没干成什么,女儿可一定要考上清华、北大什么的, 也算为我争了口气,但我女儿不干。女儿年岁不大,有一天竟教训我了,说:“妈妈,别整天为我忙了,我会干好自己的事的,没错,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当时陷入一片混乱。我便开始在穿戴衣著上下功夫了,死命地买这买那。后来,大概你也能猜出来,我和丈夫开始吵架了。他刚开始还挺能忍受,到后来他受不了啦—瞪著我,他气呼呼地说:“想不到你现在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个样子!”我最受不了他说我“莫名其妙”。当时便大吵起来,吵得天翻地覆,直到最后,我丈夫把被褥一卷搬单位去住了。
我承认那时我仍旧非常爱自己的丈夫,更何况我们有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儿,两头都有对我们非常慈爱的老人。但我内心深处,那种活著乏味、困惑深深地撞击著我,使我难以安宁。我希望自己能有改变,希望能在岁月流走的同时,让我抓住一些属于我的坚实的东西,我想过新的生活。可是老天爷!我并不想失去丈夫,失去家庭。我把我的想法向丈夫和盘托出后,他立刻大叫起来,他认为我脑子出了毛病,怪模怪样地问我:“亲爱的,你是想去当国家主席去呢?还是想当女省长?”我气坏了。可想而知, 我们分居了。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困境。
在他父母的劝说,我父母的诱导下, 我还是屈服地回来了。在理智上,我还是不希望自己在近四十岁上,突然去面对一个十八岁的小女孩所要面对的问题,因为三十四岁和十八岁已经没法相比了,这中间的差别是惊人的。我和丈夫又言归于好,我们双方客客气气,彼此心照不宣地回避碰撞那些敏感的话题了。只有我面对女儿乌黑的眼睛时,我便常常有芒刺在背的不安,我觉得自己和丈夫一起在演戏,在欺骗女儿,而女儿早已洞察了一切。我开始每天用大量的上班杂务,和家中杂活来平息自己慌乱不安的心情。我已经泄气了。但是一天夜里,我听到睡梦中的丈夫在喃喃地叫著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大受震动。我屏息静气地呆在床上,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我实在忍不住,还是把他叫醒了。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告诉我,这个姑娘在他们同学时候便对他有了好感,但他一直躲开了。直到我们分居,才给了他真正的机会去实现这个痴心姑娘的最后想法。姑娘勇敢地表了态,如果他离婚,她便嫁给他。“我拒绝了,”丈夫说,”因为我爱你,还有我们的家。”
我鼻子哼了一声,便起床走到女儿房中,把门插上。女儿正在熟睡,我挤著她瘦小的身躯躺下来,感到脸上眼泪在哗哗地流。丈夫在房外轻轻地叫我,我没有答理。一直哭到天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等我醒来,我发现我已经被送入医院。
那正是春节前后,你可以想象我当时过春节时的惨劲儿了。那时海南特区发财的消息频频传来,我将去干什么,你也能猜出来。春节过完的第二天,我便带著简单的行装,由北向南,一路直奔海南而来。和许多当年闯海南的男女一样,坐火车、坐轮船,来到海口码头。
“那是海南岛!”同船的人对我说。我点了点头,眼泪立刻便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踏上新的陆地了。那几天,我陷在激动之中。从北到南,短短几天中,我就经历了北方寒冬和南方炎热的气候变化,身心太兴奋了。我在海口很快找到了工作,先是一个文化部门让我去画海报、宣传画之类,后来又到一家石油公司坐办公室,还到一家煤气公司当业务员......在短短的五个月的时间里,我换了三四个单位。我在给女儿、父母的信中、电话里,用这样那样的借口,来解释我为什么频繁更动通讯地址。但我内心有一个想法越来越明晰起来:我要干自己的事情,虽然目前干什么,我还不清楚。直到前年夏天,我才下了决心搞服装加工。
那时节,由于我从北方带来的服装太厚太热,我必须不停地去市场上购置新衣。在采买的过程中,我立刻明白在服装方面是可以干一些事情的。海南由于气候常年温和,一年四季都穿裙子、单衣,因此这儿可以说是春夏装的王国。加上我一直对服装的色彩和单薄装的款式有偏爱,因此我立刻准备从此着手,慢慢发展自己。
那年十月,我在海口市和平南路租了个小门面,每月八百元,又购买一台锁边机,一台缝纫机,开始为客人加工服装,赚取手工费。我的生意很好,到年底已经有了收入。去年春节我是一个人在海南度过的,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仍在加工别人送来的面料,做一条裤子收二十元,做一套裙子收四十五元。那几个月尽管我格外想念女儿,但我很快乐。等到第二年的夏季,我便选中了现在时装设计店的地址。开新店,需要申报手续,需要招聘工人,需要购买多一些的机器等,还要装修新的厂房,我清楚我的资金是不够的。我决定向父母求援。我的家人很快覆信了,父母的想法很干脆,要我回去。如果我回去在家乡搞时装店,我的兄妹、父母连同我没有离婚的丈夫,答应给我凑够两万块钱,我没有复信,开始四处借款,找人合作。
十月份,我的时装设计店开张了,当时冷冷清清的。但我原来的老顾客开始在我新铺面里出现。而我自己动手设计的服装,开始逐件地摆在我的样品厅里。在经历了当时形势下的市场波动后,我的时装开始走入海口许多档摊,订货小批量地增加了。而我当时几乎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吃住都在店里,每个夜晚都在疲惫和充实的感觉中结束。
去年十一月,我接到家中急电:父亲病故。等我匆匆赶到家时,父亲已入葬了。我心中深感羞愧和内疚,我知道我给多病的父亲曾带来多少深重的痛苦,同时,父亲的去世又更加坚定了我奔向远方的决心,我必须这样做,并且做得很好,才能给父亲一个完美的交代!在家中短短的几天,我和丈夫离了婚,女儿归我抚养,我也没让他出抚养费。我们都很轻松地办了手续,他和那位痴心的姑娘结合了。我向单位辞了职,家人送我时,由母亲代表全家送给我三万元,以作为我在远方生存的发展和基础。我带着钱又返回海口,女儿不久也被家人送到海南。
正象你看到的那样,今天我的时装店的规模已逐渐扩大了。虽然只有几间加工室,流水线作业还没有形成,设备也太简单,但我的商品已在海口打开了销路。我现在便服、社交服、礼服、运动服、孕妇服、休闲服都可以设计和制作。目前我最拿手的是酒会装,注重穿著能给人以典雅之感。你如果细心一些的话,会在个体世界、乐乐园、服装一条街,也包海口购物城里,都能看到我的商品,而且也已经有港商、台商向我要货了。
是的,我已到中年,我不好说我明天的生活将是什么样子,但我愿意拿今天和昨天相比。在这个岛上,我感到精力充沛,心中很从容,我有很多事要做,而且是我爱做的。
作者简介:
少君,曾浪迹未名湖畔,冒牌物理学士,上世纪80年代移居美国。窃得经济学博士方巾,做过记者,工程师,教授,商人等。本文经作者授权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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