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我们自动弃绝了对苦难的言说?苦难不可以,不需要被言说吗?
苦难需要被言说吗?
文/溪边鹿鸣
苦难可以被言说、需要被言说吗?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先说点别的。
女性生产的痛苦,在医学上被定为十级疼痛,是人类可以承受的疼痛中的最高级别。一个生命在母亲的产痛中降生,这是多么震撼人心的时刻!我清晰的记得,在我的孩子出生的过程中,我整整疼了15个小时,儿子才呱呱坠地。这在当时还算是非常顺利的,一旁陪产的丈夫,站到两腿发酸无法支撑……对于大多数产妇来说,这场痛苦很难言表,但又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与此同时,这又是一场生命诞生的史诗。每当我回忆起那个生产的场景,我仍然觉得很震撼,难以用言语描述。我几乎没有和自己的孩子提起过那个极大的痛,因为我觉得他还小,和他讲这些没有大必要。另外,造成我痛苦的,并不是他的问题,我不希望他就此会有一种无辜的愧疚感。或许将来等他再大一些,我会跟他说一说,母亲的痛苦意味着什么。
二战时,纳粹德国把600万犹太人关进了集中营,其中有很多人在各种各样的苦役、非人的折磨,以及毒气室中丧失了生命。原籍德国的犹太哲学家、政治学家汉娜·阿伦特曾经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书中讨论过纳粹军官艾希曼(又译费希曼)的行为。这个帮助希特勒实施犹太人种族灭绝计划的负责人,在一般人眼里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是一个军官,也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在1961年战后的法庭上受审时,他为自己辩解说:我只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事情就那样发生了……我什么也没做过……。然而其泯灭人性的举动,成为纳粹德国杀人机器顺利运转的一份子。与艾希曼这种“平庸的恶”同样让汉娜感到震惊的,是很多犹太人在当时所表现出来的对同胞的冷漠:只要抓取的不是我,就与我无关。恰如这句名言所说的: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最后他们奔我而来,再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我说话了。”——马丁·尼莫拉,德国新教牧师。
图一. (上文来自)美国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铭刻的一首短诗 / 图片来自网络
以上两例,表明不同人对于自己、他人苦难的不同态度。然而,什么时候,我们自动弃绝了对苦难的言说?苦难不可以,不需要被言说吗?
黑格尔认为:一个深刻的灵魂,即使痛苦也是美丽的。痛苦,不是我们逃避真实的理由,直面痛苦,是一个高贵灵魂的必经之路,也是一个人获得救赎的必经之路。人类文明经典《圣经·旧约》中有一篇“约伯记”,记录义人约伯遭受不公与苦难,以及他最终所获的救赎。人的本质,是充满苦难的(各种天灾、人祸,以及疾病、死亡、丧失、孤独等),这会带来或肉体、或精神上的痛苦的感觉。当真实的苦难来临时,我们不能用笑来代替哭,不能用赞美来代替悲伤,不能用假装不怕来代替真实的害怕。哭泣、哀伤、害怕,都是人的本能,是人的灵性中最本真的东西。心理治疗领域中有一种疗法叫做“群体治疗”,即面对很多有相似经历的人,说出自己的苦恼、悲哀、愤怒、羞愧、压力、孤独等,就可以慢慢被治愈。苦难需要被看见和接纳,从而被分担,才能转化为新的力量。
在逝去100多天的李文亮医生的微博底下,有很多人过来留言。只言片语,有对逝去亲人的追忆,有失恋的痛苦,落榜的烦恼,也有美好的希望、轻轻的问候,暖暖的安慰。有人说,这是中国的一面“哭墙”,只是它不在耶路撒冷那冰冷的石墙那里,而是在网上。真的,其实有时候,我们需要一面哭墙。在那里,我们可以直面苦难,重整心绪,重获力量,重新出发。
图二. 李文亮医生微博下的留言(一)
图片来自微博截图
图三. 李文亮医生微博下的留言(二
片来自微博截图
对苦难的言说,恰恰也会激起对他人的同情和行动,进而对社会的文明起一点推动作用。比如说,国家现在规定,妇女在生产时可以采用无痛分娩(即硬膜外麻醉来减轻疼痛),医院有义务提供这样的条件给产妇。这个国外已经推行了很多年的常规措施,我们国家现在也开始执行了,这无疑是对很多产妇的福音(当时我也用了无痛才比较顺利分娩,但即使是这样也感到很痛)。同样,犹太人在以色列建国后,建立了大屠杀纪念馆,永远纪念那些在纳粹屠刀下无辜逝去的人。他人的苦难,可以成为国家和社会的警醒,永远不要让纳粹的荒谬再次出现。
苦难帮助我们了解人性、敬畏自然、激发同情,也帮助我们回归常识和理性。比如说,有些病毒可以人传人的常识,带口罩不能进行剧烈运动的常识,不需要一次次的“官宣”和“辟谣”吧!鲜活生命的逝去,还不足以让我们从那些“伪常识”、“伪真相”中清醒吗?
在这个快节奏、高压力、高竞争、高风险的社会,我们常常感到人心冷漠;良知和常识成为了稀缺品,因为它不能给你带来任何的利益和权力。然而,它可以带给你灵魂的苏醒和救赎!李医生的微博底下,二湘的公众号里,方方日记的读者们,就汇聚着这样一群不愿沉沦、坚持清醒和自我救赎的普通人。李文亮医生,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了,他爱吃、爱玩、爱父母、爱妻儿,也爱自己的职业,虽然有时他也会抱怨工作辛苦和医患矛盾,但他就是千千万万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之一!我们也想做个这样的普通人,仅靠良知和常识就能生活的普通人!
有时我在想,有些“后浪”们,你们又可以diss方方和那些日记的接力者们了,你们的rap又可以更新了。可是,你们可曾想过,你们可以肆意嘲笑一个关注他人苦难的人是“老妖婆”,而却对身边实实在在的困苦视而不见,这不是很荒谬吗?你们知道武汉中心医院,除了李文亮医生,还有200多位医护被感染(依据澎湃新闻3月9日新闻报导的数据),另外五位医生(包括6月2日逝去的胡卫峰医生)殉职吗?你们真的追问过其中除了病毒以外的其他原因吗?你们知道方方所述的50年前的那场“浩劫”,是一场实实在在发生在中国大地上,席卷全国让无数人丧命的黑暗的“人祸”吗?如果你们觉得这些都过去了,不值一提了,那么你们关注过当下很多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吗?多少人在这场疫情中失业了、公司开不下去了、水果卖不出去了、房贷还不上了、家庭破碎了或是有家回不来了?如果这些都是别人的事,那么你身边就没有吗?父母亲人还拿着全额的工资没有被减薪吗,或是加班还可以正常拿到加班工资吗?你们知道吗,这场疫情中,隔离只是最小程度的痛苦,而很多人就是过不去这个坎了吗?后浪们,请你们认真思考过这些问题,再来diss方方好吗?
推动社会进步的,从来不是年轻,而是公平、正义,和良知。让我们把自己、他人遭受的苦难当回事,审视世界的本然和灵魂的真相,发出该发的声音,做些该做的事,保持本真和善良,才不至于浪费了这些苦难,或许自己或他人也可以少遭受一些苦难。
作者简介:
溪边鹿鸣:75后,上海高校人文学者,基督徒;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拒绝成为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的用心生活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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