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中的美国 · 纽约——医院抗疫尾声

星期五
陌上美国

05.01

我们ICU的病人在减少，有一部分病人已转到其他非重症病房继续治疗，手术室改造的ICU病房逐渐腾空，其中的一层要恢复成手术室，准备开始正常手术。

实际上今天手术数量有所增多，有心脏手术、肾切除和肝移植，这些病人都是需要住进重症监护室，说明我们原生重症监护室（相对于我们手术室改造成的ICU，我给那些原来的ICU取的名字）也开始恢复常态。

恢复常态当然是我们盼望的，但是恢复常态以后会有很多问题：那些择期手术的病人会不会有冠状病毒假阴性？如果是阳性怎么办？虽然我们可以把所有病人都当成阳性来保护自己，但手术室和机器的消毒如何进行？

就像病毒爆发初期，我们对管理重症病人很疑惑一样，现在我们对恢复常规工作也很疑惑。

不仅是医院内，社会上解除禁令的呼声越来越高，有些州已经迫不及待地采取行动解禁了。疫情尚未完全解除，每天还有新增病例，恢复人员流动势必会引起再次爆发。不知道这些解禁的州有没有做好准备。纽约州还是很谨慎，今天看到新闻里说学校这一年都要关着，听着就心焦。

疫情远未结束，虽然我们医院的病人数减少，但每天纽约市和全国仍有新增病例和死亡病例，我不能解释这个现象。我以前说过我只能记录我的工作范围内的情况，我们医院高峰时有30多气管插管，那么我们医院以外的疫情就不清楚了。

既然仍有新的病例数，那一旦放松，再次爆发的危险就会存在，不知道白宫有没有准备好。我想知道在未来的半年到一年，白宫对于可能的再爆发会有什么举措，有足够的检测试剂了吗？能迅速调动医疗资源吗？一月份可能会出现的疫苗安全有效吗？老百姓只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安全。

05.04

纽约州州长科莫在今天的记者会上提出了复工的准备工作，他说要保证足够的检测试剂，要建立感染人群追踪系统，要保证足够的医疗资源，他也希望联邦政府给予必要的支持；他还希望地方政府不要在5月15日解禁这一天才提出各种问题，应该在剩下的两个星期内做好准备。

即使是讲民主自由的国家，也需要有领导力的人物在紧急状况下指明方向，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医院也在为恢复正常医疗工作做准备，把所有新冠肺炎重症的病人集中起来，其他部门就可以收治普通病人、正常开展手术。但是完全恢复可能还需要至少三四个星期的时间。

我们还有差不多十来个手术室被当作重症监护室用，而原生的监护室也还有大量新冠肺炎的病人，承受不了我们每天火力全开做心胸外科、器官移植、神经外科手术产生的重症病人。今天听说一位重要的外科医生感染了新冠病毒处于呼吸机辅助呼吸状态，真让人痛心惋惜。

5月15日纽约州部分解禁逐渐复工，但是新冠肺炎带来的伤痛不是一时一日能恢复的。世界各国对新冠肺炎的应对会成为流行病学史上重要的独特的事例和研究对象载入史册。

今天刚知道这个星期是全国护士周。这个特殊时期中的护士周，应该也是会被长久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的吧。

05.05

昨天说的那个被感染的外科医生，实际上已经在VIP病房康复了。我今天先是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消息，一个是说他已经死了，另一个是说他回家了，下午听到准确的信息是他早已经脱离呼吸机了，现在住在VIP病房。我想他一定是得到了最好的治疗和照顾。

跟他一样住在VIP病房的还有我们的一位麻醉师，也是感染了新冠病毒用了呼吸机，好在也已经在恢复期。这位麻醉师在被感染之前的一个星期还和我一起合作了一个手术麻醉，他居然不戴手套做气管插管，完全没有自我保护意识，果然这种马虎思想造成了严重后果。还好有惊无险，这次的遭遇算是完整了一次他的人生，虽然完全没这个必要。

话说这段时间真是有些无聊。前天看到一个住院医生居然在拼图，摆了一桌子，估计有上千个模块吧，难道已经清闲到这种地步了？昨天我看到桌子上还是那一堆模块无人理睬，大概还是去摆弄呼吸机容易一些。

今天在监护室，每个人管的病人比以前少一些了，来帮忙的护士显得有点多，都抢着干活，一会儿功夫，病人被翻了好几次身。

我也很无聊，没事找事调呼吸机，早上我调了一下，病人血气分析有所好转，我颇为得意，下午没事又抽了一次血气，一看结果怎么还变差了，让我很郁闷，只能再去调一下呼吸机，三十分钟后又抽一次血气，然后发现我之前看的结果是两天前的，真正的结果完全是我希望的，我决定收手了。

听说医院准备恢复之后一周七天做手术，这叫“报复性开工”吗？这段“清闲”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05.07

经过重症新冠肺炎又恢复过来的那位外科医生（为了方便起见，就叫他卡医生吧）康复得不错，还唱歌了。

5月4号，医院里的艺术人才共同举行了一个小型音乐会，向全院职工表示慰问。外科医生和麻醉师用平时拿手术刀和喉镜的手弹起了钢琴、拉起了小提琴。

当舒缓的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瞬间万分感动，虽然没有华丽的服饰和炫目的灯光，但是乐曲同样悦耳，他们戴着口罩、穿着刷手服，弹完了曲子还要回到病人身边，用同样的手和智慧奏响另一曲生命乐章。

一位医生助理弹唱了一首自己作词作曲的歌，她顶着一头蓬松的乱发，边弹着轻松愉快的钢琴曲边扭动身体用不那么动听的嗓音唱着：“我喜欢纽约，喜欢空气中飘荡的音乐、喜欢Unionsquare上的人群，喜欢和陌生人交朋友，我喜欢纽约……它让我们成为不同的我们，我们甚至有自己的说话方式…...”

这就是纽约人的独特个性和包容精神，还有可爱的自嗨的性格。

最后一个特别奉献是卡医生和所有演出者的合唱《the whole new world》，卡医生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唱了开头两句，其他人唱完了整首歌曲。这一个月以来，卡医生经历了一场磨难，甚至还用上了几天ECMO，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主持人说他可以做世上很少有人能做的手术，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救活过来是值得的。

虽然按照“普世价值”的观点，人的生命是无价的，无法衡量和对比，但是实际上人和人的生命有不同的价值，有的生命浑浑噩噩，在混吃等死，有的生命会创造出物质和精神财富，会挽救更多生命。生命价值的不同不在于你拥有了多少，而在于你能付出多少。

“人生而平等”这句话很正确，但在死亡面前，人是不平等的，有的人死了，如蚂蚁草芥一般悄无声息，有的人死了却让人永远怀念。“生而平等”是我们的理念，“死而不等”是我们的追求。

05.11

今天科室举行了一次视频会议，先是汇报了一下医院和科室收治新冠病人的情况，然后讨论了恢复正常工作的计划。

新冠病毒感染住院病人数稳定性地越来越少，ICU病人数也在下降，我们手术室改造成的ICU病房病人数从70多到今天的13个，预计到下星期会全部转移出去。在这两个月中，我们医院收入院2000多病人，住院病人死亡率跟全纽约医院死亡率接近，约21%。

现在我们一层监护室已经清空，正在改造回手术室，还有一层下星期清空后也要恢复到原手术室的状态。既然手术室收治重症新冠病毒感染病人的任务基本结束，下一步一定是要逐渐恢复正常手术工作。

我们医疗集团的其他几个小型医院已经开放手术室，开始做择期手术了。我们医院今天也小心地试探着开放了关闭了两个月的膀胱镜室和更多的内窥镜室。导管室的监护室和外科ICU也做好了术后病人监护的准备。也许下星期就是暴风雨后云开雾散的时候了。

会议还讨论了教学计划。因为在这两个月期间，医院扩大了重症监护室病房，不同科室的住院医生、fellow都填充到重症监护工作中去，他们正常的培训受到了影响。

我们麻醉科住院医生的轮转计划也被打乱，但毕竟麻醉科跟重症医疗关系还是比较密切，而且给危重病人气管插管也是我们麻醉科的本职工作，所以这次的经历其实对于麻醉科的住院医生来说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六月份是一批住院医生毕业开始正式工作的时候，受到疫情的影响，很多医院的收入大大减少，有些医院的麻醉科是独立机构，财政完全分开，他们在这两个月内很有可能是颗粒无收，因此一些已经找到工作的住院医生工资和奖金会大受影响。

愿所有医院都能尽快回到正常轨道，白衣天使毕竟还是要过凡人的生活。

05.13

下午坐在会议室，透过玻璃窗，看到整个城市沐浴在春天的暖阳中，远处曼哈顿的高楼静静地伫立在蓝天下，那样的安详宁静，让人完全感受不到病毒在作祟，心中充满了欢喜和希望。

春天来临之前是寒冬，希望来临之前是恐慌。两个月前，疫情在美国流行之初，我们曾经焦虑过，对自己的安全不可知，对疫情的发展不可知，只能是硬着头皮上。

慢慢地，我们发现我们并没有成批地倒下，大部分病人的病情能够得到控制，我们的情绪也就渐渐稳定下来，由恐慌变成了泰然。

疫情逐渐缓解，我们曾经阴郁的心情激动起来，我似乎又看到了时代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餐馆里的欢声笑语、百老汇剧院里的载歌载舞。

也许这些会让人担心疫情的复发，使医务人员的努力付诸东流，但是我们努力的目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人们能自由地享受生活。只是希望在未来的至少半年内，人们能够保持良好的卫生习惯，戴口罩、勤洗手、保持社交距离。

我们自己也已经被困得受不了了，同事说她们家附近的所有中餐馆都关门了，让她很失望。我说我有点想念火锅了，她立刻做出深有同感和十分遗憾的表情，并且回味起了一家她常去的火锅店，但同样也是关门了。

我更盼望的是能够在冬天去热带海边晒晒太阳，非常怀念在佛罗里达的Key West沿海的路上迎着西下的夕阳一直走。

想得有点远，现在哪怕是能去附近河边公园里散步也是好的。不烧钱的感觉还真是难受。

05.14

一早，我收到了头儿发来的信息：我们的手术室ICU彻底关闭了。我们的战斗就这样像潮水一般不动声色地退去。

过去的两个月不可谓不紧张刺激，让人永生难忘，尤其感动我的是我们的团结协作。在监护室，我遇到从各个科室来的同事，他们来自于眼科手术室、膀胱镜室、导管室、内窥镜室，术后恢复室等等，平时，我分别去那里跟他们打交道，在这样特殊时刻，他们和我们聚集在一起，让我感受到战友般的友情，格外亲切，合作也很愉快。

在这段时间内，我也理解了不同角色各自的辛苦。我曾经是监护室护士，非常理解监护室护理工作的繁重，所以我每次下医嘱需要护士执行的时候，都会客气地过去说：“对不起，这个病人需要补钾。”或者说：“对不起，能不能给病人抽个血气？”。而做了近两个月的一线值班（firstcall）以后，我也理解了做医生的辛苦，他们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什么也不干，他们需要评估病人、发现问题、提出解决方案、联系会诊等等，非常繁琐。

我们在监护室工作只是暂时的，而那些每天都在跟危重病人打交道的医生护士们，每时每刻都面对着需要全面护理的病人，非常需要理解和支持，我们把剩下的病人都交给他们了，虽然很抱歉，我还是有些窃喜。

我也会怀念每天的免费三餐。不仅医院每天分发食物，也有很多餐馆在这样经济困难的时期，捐给我们丰盛的午饭，其中有一些是中餐馆。有些同事开玩笑说这段时间长胖了。

虽然有点滴怀念，但我并没有不舍，这样的特殊时期最好还是不要再来了。

【作者简介】在纽约市的医院从事麻醉护士工作，业余在自己的公众号“小胡老胡”上发表所见所感以自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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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截止5月15日美东时间6pm，美国总确诊人数已达147.4万人，8.8万人死亡。纽约州35.1万人确诊，2.74万人死亡。新泽西14.4万人确诊，1.01万人死亡。伊州9万确诊，4059人死亡。麻州8.34万人确诊，5592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