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本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祖籍湖南省耒阳市三都镇东园村2组,1985年1月残雪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六百万字作品,被美国和日本文学界认为是“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
这三十年来,我做的是没有退路的实验文学的实验,创作素材取自人的灵魂深处,属于心灵探索的层次。
在物欲横流、精神废弃的时代,始终如一地关心灵魂生活的人是时代的先知,自觉地意识到身负的义务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期盼。不论你是写作还是阅读,只有独特的创新是其要义。
我想,我的作品之所以吸引较年轻的读者,是因为作品中的想象力和冒险精神吧。要想从事我这类文学,没有这两种能力是不行的,但令人沮丧的是,中国青年当中看重精神追求的确实不太多。也许二十年后会多一点?
许多作家都在文坛混,同那些所谓批评家抱成一团来欺骗读者。因为现在大多数读者还不够成熟,分不出作品的好坏。当今时代是作家们“混”的黄金时代。为掩饰自己才华耗尽,就把“混”称之为“转型”。
哲学同我的文学是一个硬币的两个面。其实我早就在写哲学了。我的一些文学评论和不少小说都是哲学,只是没有评论者看出来而已。中国的文学土壤贫瘠,产生不了真正的批评家。80年代以来我们的比较好的文学作品都是因为吸收了外国文学的营养。
现在的环境对实验文学来说确实很糟。青年作者得不到扶持。国家每年拨两个亿,全部都给他们喜欢的人。再就是投桃报李似成了文坛常规。手里要有权。想搞有创造性的文学的青年们只能自生自灭。这是种另类腐败。我只能写点文章呼吁一下,还每次都被删掉。我是最受排挤的。
残雪:中国当代作家的自卑情结
经常有人问我对当代文学现状如何看。
我认为当代文学有没有希望,同我们接受西方文化,向西方经典学习的程度是同步的。
不可否认,80年代至90年代,大家都写过一些好东西。但拿到今天来看,那种“好”是很有限的,无论是情感积累还是文化积累都很稀薄。
我这里所说的文化积累不是掉书袋子的那种积累,而是指那种文化是否渗透到了你的潜意识深处;我说的情感积累也不是“体验生活”之类,而是指你是否意识到了你内部的那种混沌、本能的东西,意识到了多少。
所以我认为我们那个时候的作品,包括我自己早期的一两部作品,都是缺陷很明显的。因为我们缺乏创作的自觉性。而这种自觉性,在我们中国传统文学中是一个空白。历来的中国文学在人性刻画上都是平面的,没有层次而幼稚的。所以文学作为文学自身要站立起来,就必须向西方学习。
80年代至90年代我们大开眼界,向西方学到了很多好东西,并运用到创作中,使文学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就一步步地退化,再也没有向前发展了。我认为这也是自然而然的。因为积弱已久,当时的那种摄取也是浅层次的,我们的文坛既没有力量也没有气魄真心接受外来的东西,更谈不上将其变成自身营养了。结果如何,大家都看到了。作家写过两三部东西之后就空掉了,江郎才尽,转行、用劣质品来蒙骗读者的比比皆是。之所以弄到这种地步,是因为绝大多数作家一开始就没有诚心诚意地去向人家学,只想从人家那里捞点技术过来就算了,只有自己家里的东西使起来才有把握。可说是心里发虚,投机取巧。学习西方经典是一件要命的事,每天要去解剖自己,谁受得了啊?吃错了药才会去做这种事呢。所以呀,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国作家都愿意在写作中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都对西方的那种搞法既不理解又害怕。说到底,这不是自卑又是什么呢?
“继承”是对文学的毒害
很多人认为我的小说和观念太西化,并不符合中国的国情,据说这也是我失去大批读者的主要原因。就我自己来说,我认为我的作品在国内已经发行得相当不错了,超出我预料的好。青年和中年里面都有残雪迷。我又不是通俗娱乐文学,非要那么多读者干什么?另外我要说,对于我们这种传统文明古国来说,打破惰性会是极其艰难的一件事,我早就有这个准备,所以一点也不感到沮丧。现在一谈起传统,我们文学界的主调就是继承,先要继承才有发展,才能发展。这是什么逻辑。前面我已经反驳过了,我说说现状,说说这种所谓的“继承”对我们的文学的毒害吧。
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王蒙。在80年代初的改革大潮中,他是那一辈人中最有才华的作家,他甚至张开怀抱接受西方文化(当然也是很有限的)。那个时候,他写下了一系列比较好的,具有一定批判性的作品。但是这位老作家在新世纪里的表演实在令人失望,不但创作上大大倒退,而且还抛出他那套老于世故的、圆融的传统哲学来毒害青年,一时居然洛阳纸贵。他的“老王哲学”说来说去就是传统的那套为人、为官之道,他自己不知有多么自得。可是从那里面你哪里看得到一点现代性的东西啊?既无丝毫的内心斗争,也无思想上的矛盾,更谈不上有深度的自我解剖了。他那种哲学,放到几百年以前也是最好的人生哲学,为官的学问。给人的印象是世外桃源的境界。可惜并不是人人都有他那样的条件去保持那种白日梦的心态的。
再一个例子是阿城。一开始写过一两篇好小说,马上江郎才尽。这是因为他在传统中浸淫颇深,无法达到更高境界,现在的社会也不再有古人为文的基础了。结果是非常尴尬,到了“遍地风流”简直就是在强写,堆砌词藻了。于是只好放弃,从此不写小说。这批人中了毒自己还执迷不悟,还教导别人也要摆脱西方影响,否认文学的通约性,将地域文化当文学,实在是可悲。中国文人大都像他这样狭隘,很多人根本不承认有什么超越国界、人种的文学,也不承认有什么共同的文学标准,因为我们的老祖宗从来不知道这种东西嘛。再说现在是后现代了,没有标准才是正常的!确实,这种文学上的虚无主义同后现代的某些观念倒是不谋而合的。
在海外,一些中国作家和汉学家喜欢卖土特产,认为越土,越是原汁原味,外国人越喜欢读。这种策略也许会有一点点效应,但终究站不住脚的,而且同文学也没有很大的关系。一部作品,里头共性的、通约的东西越多,文学价值就越大,这是个常识。
因为共性又由作品的深度决定。纯靠地域性传奇和奇风异俗撑起来的作品是不会长久拥有读者的——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
当前文学界总的趋势是回归。绝大部分作家都到中国文化里面找写作资源,越传统越好,有的甚至声称讲故事的才能是衡量一部作品的高低的首要条件。我想,回归大概是大部分中国作家的唯一出路。因为当初的向西方学习本身就没有诚意,只不过是想“剽学”人家一点技巧。技巧学会了之后,还是来做国粹的东西最顺手,最有感情。传统文化是温床嘛。但是这个温床,里头越来越缺少营养,所以里头长出的某些作品也变得惨不忍睹。不论我们的作家如何掩盖这一点,作品日益苍白、蒙骗读者、胡乱拼凑的倾向已是不争的事实。最为致命的特点就是写作的平面化,没有精神境界,不知道作者为什么要写那种东西。当代文学发展成这样,主要是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没有精神这个内核,而绝大部分作家又寄生在这个文化上头,从那日益干瘪的身体里头去吸取营养,结果可想而知。
采用异域武器批判传统
我主张向西方传统学习,并不是我身上就没有中国传统,我是有的,而且很深。我要批判我身上的传统,就必须采用异域的武器,只有这样做才会有效果。我在批判自身的过程中促使自己新生,这个生出来的东西就不再是传统了,但它必然会是传统的发展。
我认为,要想发展传统只能采用这种方法,否则就是痴人说梦,既达不到传统经典的高度,也没有任何发展的前景。如果我们的批评家不是像现在这样违背良心地胡说一气,他们应当早就指出文学的水平已下降得不成样子了。
我还想在这里举格非的《人面桃花》作为例子。我认为《人面桃花》是格非写得最差的作品,实在搞不懂他为什么要写那样一个东西,而且写了十年(从作品看,很明显是没有冲动的表现)。我看过他早期的几个中短篇,那里头有热情,有冲动,有矛盾和迷惘,而且他的感觉也算好的。可是《人面桃花》里面有什么呢?我只看到一个过早衰老的中年人,利用自己有限的一点历史感悟在勉为其难地拼凑所谓的“中国故事”。大概绝大部分批评家都不会问这个为什么,用中国文化熏陶出来的文学工作者是不会有这个习惯的。所以我认为谢有顺等人对这部作品的批评是伪批评。他们写这类批评文章时也没有任何真实的冲动,只有一种自以为自圆其说了的沾沾自喜。《人面桃花》不但同格非早期作品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是同他的长篇《欲望的旗帜》比,也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才能了。《欲望的旗帜》虽然有观念化的痕迹,也有做作之处,但毕竟那个时候他还是有冲动的,有很多段落比较好。但现在就是这样一篇编造痕迹十分明显的东西,获得那么多的专家一致叫好,使人深感文坛的窒息和黑暗。《人面桃花》和其随后的获奖是一场中国文坛的滑稽剧。
因为我在国外出书比较多,文坛不少人议论说我在迎合西方人,我的那些体验不是中国人的体验,至少不是原汁原味。要说迎合西方人,卖土特产才是迎合西方人的口味吧?我同国外同行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竞赛,有什么可迎合的呢?他们都承认我的写作是高难度的。我才不搞那套所谓文化的原汁原味呢,我只搞我个人的原汁原味,我的东西绝对模仿不了,这就够了。我的作品并不是在国内卖不出去,才到国外去“迎合”西方读者。残雪小说在国内卖得也不错,我想这是纯文学的成功吧,我深深感激我那些青年读者,他们近年来成长得非常之快,一点不比国外的读者水平低,甚至超越了他们。这是我去年到今年开博客的感受。
纯文学不必以中国文化为本
对于文学上提倡以中国文化为本,我的看法是,作为通俗娱乐文学大概可以。但作为纯文学,这是没有可行性的。
前面已经说过,中国古典文学是平面化的文学,这种文学是产生不了精神的。作为人的文学,作为有层次的精神产品,这个源头还是在欧洲。我们文学界读西方经典浮皮潦草,根本没有把人家弄通就宣称已将西方那套全部“玩”过一遍了。我想,这一方面是感觉(中国文化在这个方面很畸形)差劲,另一方面还是那个自卑情结。因为隔膜,搞不懂别人,就不去深入研究,就走回头路,说只有我们自己的东西才是最好的,别人的东西哪里比得上我们自己家的。五千年文明才是真正的高深奥妙!现在我们的作家也将“西方标准”的说法挂在口头上了,好像标榜自己爱国就能写出好作品一样。
我反对纯文学的创作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很多人就说我搞出来的文学会是无根的文学。一般的理论认为文学失去了本土的根不可能有大的发展,在国外也是站不住脚的。我想在此谈谈我的观点。实际上,我就是要搞这种所谓“无根”的文学。我认为只有斩断了某些传统的毒根,我们的文学才有可能获得自由。我的根比他们要深。文化啦,地域啦,甚至政治啦,这都是些表层的东西,哪一天中国作家能够摆脱它们的束缚,希望也就降临了。
我学习西方文化传统,并不是学那些表层的东西,而是学习人类共有的精神的东西,学习那个文化中的人性内核。我学会了他们的方法之后,运用到我的创作实践中来,一头扎进潜意识这个人性的深层海洋,从那个地方发动我的创造力。所以我相信我这类文学是最站得住脚,并经得起历史考验的。
我和我的朋友们搞的这种文学,中国自古以来都没有过,我认为只有我们才是未来的新文学。在80年代末到90年代时,一些作家也企图这样来创作,但他们身上传统的负荷太重,也不够胆大,最终还是回到了传统。
回归传统的趋势在年轻畅销作家身上更厉害,几乎所有的畅销书里头都是一点现代性的影子都见不到。即使模仿国外的动画之类的作品也是一个传统模式。除了个别作家,以及民间有一些爱思索的青年以外,场面上的后起之秀几乎无不是懒惰到了极点。虽然寄生在传统文化上,但那只是惯性,他们连传统都懒得去钻研。从目前来看,可以说是空白的一代,寄生的一代。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我说出真相只是想提请大家重视。总之底子很薄的中国文学的前景十分惨淡。
至于我个人,我就这样搞下去了,肯定会搞到底。我希望还有更多的同仁来从事我所从事的“实验文学”,打破当代文学的封闭状况,造成国际影响,同国外同行在同一起跑线上竞赛。
文学虽然是极端个人化的,但也是可以竞赛的。比激情,比力度,比深度,比形式感,比勇敢……当然竞赛的前提是承认文学有一个共同的标准,承认人性是可以相通的,作品是可以产生共鸣的。
残雪访谈录
2015年,从未在国内获奖的残雪,同时获得三个国际文学奖提名:誉为美国“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纽斯塔特文学奖,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英国伦敦的独立外国小说奖。同年5月,残雪与翻译安娜莉丝获得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
残雪曾这样评价自己的作品:“我的作品就是为未来写作的,二三十年后,人们会看懂我的作品。”
据悉,诺贝尔文学奖将于10月10日将公布获奖名单。
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评比比较特殊,因为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停发了,所以今年会有2位得主,这真的是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盛况!
记者:我们从你最近的长篇《边疆》谈起吧。你说这是你迄今为止最好的长篇?
残雪:这是我最好的长篇,是残雪全盛时期的新作。这部小说在《西部华语文学》12期上刊登过,今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有两家刊物去向“华语传媒文学奖”提名为年度最佳小说,因为评委思想守旧未能提上去。
记者:能不能给读者提供一些解读的线索和方向呢?普遍认为你的小说都比较难懂。你一直推崇卡夫卡和博尔赫斯,其实我非常喜欢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但我觉得你的小说比他们的更难懂。
残雪:那很正常啊,因为我在他们的基础上有发展了嘛。卡夫卡、博尔赫斯都是精神生活十分复杂的人,关注的不是表层的生活,而是那更为隐蔽的深层的生活。
我们本质上属于同一类的文学,都是描写人的终极处境。但读我的小说是需要有一些准备的,或者说需要经过训练。他(她)必须读过一些现代艺术的东西,懂一点绘画、音乐,具有敏锐的感觉。还需要接触过西方的经典文学,从古典的到现代的一路看下来,最终就能到达我这里了。
记者:看来你对读者的要求比较高。几年前读《黄泥街》遇到一些阅读障碍,之后很长时间没关注你的作品。但现在看《边疆》似乎风格有一些变化,结构和逻辑更清楚一些。第一章是六瑾的故事,后面逐一交代出现在六瑾周围的那些人。一般认为你小说中的人物往往都具有隐喻性,《边疆》也是那样吗?
残雪:是的。那些人都是她的本质,主人公是那股冲力。从根本上说,我所有的作品都指向一个地方,就是人性。我的创作全部是对自己灵魂的剖析,所有的人物都是自我的一部分,你可以从小说的人物里寻找对应和层次。对自我的挖掘越深,层次越多,越复杂。
记者:可不可以这么理解,通常读小说是听别人的故事,寻找打动自己的东西,而读你的小说是要看自己内心的斗争。
残雪:对,读我的小说需要读者有自己的故事,调动自己的想像力。他(她)必须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具有自审精神。需要扭转传统的、被动的阅读欣赏方式,调动起内部的潜力,加入作者的创造。要用“心”而不是光用眼来阅读,全心投入小说的世界。
没有自我的人是动物性的人
记者:您的小说一直致力于唤醒“自我”,这跟西方的“个人主义”是相承的吧?我对“自我”的自觉似乎最早是从爱默生那里获得的。
残雪:我所说的“自我”是一种对自己的意识,对人的本性的认识。
“自我”到底是什么,表层的和世俗的解释,通常视其为狭小的、私人的世界。认为坚持自我就是为自己,这是表面的、肉体的欲望层面的理解。
我更愿意接受西方理论家和作家笔下的自我,他们把自我当成通向人类精神王国的通道。每一个人都以独特的自我通向精神世界。我认为一个没有自我的人,是动物性的人。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的人,是很可悲的。
记者:西方的自我意识似乎从荷马时代就开始萌芽了。《奥德赛》里奥德修斯执意要回到伊塔卡,就是因为他领悟到,自我或个体的身份是植根于过去的,所以他要巩固同过去的联系。古希腊戴菲勒神庙有一句著名的神谕:认识你自己!
残雪:荷马时代那时还没有理论上的自觉,没有这样的术语,但作品中已经自发地写到自我意识了。那是出自作家的潜意识,后来逐渐发展,逐渐深入,探索人类的终极处境。
西方文学中有这样的线索。但中国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东西。中国传统文化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可是人性并非善恶两极,人性是一个矛盾。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从来没有躬身自问我是谁,我是怎么样的,没有关注过对于欲望的认识,在这个层面上,我们的精神文化很不发育。
记者:对自我的审视只能是批判性的吗?我觉得你的作品中太多对恶的描写,譬如“同情”“爱”等感情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啊。
残雪:合理的自审只能是批判性的。自我的要素一是欲望,一是理性。人要认识自己的欲望,并且用理性去控制欲望。人的欲望或者潜意识不能离开理性,它们两者是相互斗争,相互促进的。理性的钳制越大,欲望的反弹越强烈,更需要理性去控制。两者是两位一体的。而审视批判自身的最终目的就是获得理性,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理性的根基就是“爱”。
你那种看法还是中国传统,将善恶机械分离。
记者:所以你作品的落脚点还是爱,它最终目的还是指向对社会、对生活的影响的。
残雪:当然。你想要是每个人都能不断反省自己、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那这个世界会多好啊。我是主张人需要搞点艺术,搞点文学的,这样才能提高修养。我觉得读我的小说,认真的人是会有一些领悟的,脑子里会开始思考一些这样的问题的。
文学的本质是对人性的关注
记者:你一直在批判中国的当代文学,好的文学只能是您这样的风格吗?我也很喜欢那些情节性强的、意思很明晰的作品。很多充满人文关怀的作品也很能打动人,那些西方经典也不都是现代主义的。
残雪:我不否定那些伟大的经典作品,我从小就是看那些经典一直看下来的。我反感的是一些人看了几本现代的、后现代的理论,就自诩是现代派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那些好的经典作品,不管是现实主义的还是现代主义的,对人性的关注是一致的。但是,一流作品里面都有一个人性结构的原型,无论作家本人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原型同作品的深度有关。肤浅的作品就没有那个东西了。现在我们文坛肤浅大行其道。
记者:前段时间比较关注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他反思了人在专制压迫下的生存,我觉得这也能唤醒我们的自我意识。人有了自我意识就对环境和自己的生存境遇更敏感了。你的小说跟现实世界有多大的关系?
残雪:我主要关注的是人的心灵,人内心的冲突、挣扎。小说中描写的跟现实生活都没有直接的关系。但所谓现实不就是由心灵决定的吗?有什么样的人心,就有什么样的现实啊。
记者:但现代人精神压力越来越大,这肯定跟社会环境有关系。
残雪:这正是因为人们缺少了精神追求。那些情绪化的东西,比如升职压力、虚荣心压力等等表面层次的东西就占了上风。所以我提倡人要有点艺术修养,这样人的精神境界和生活质量都会高一点。在一些西方国家,这方面的自觉要多一些,人们尊重艺术,向往艺术,会穿得很整齐地去听音乐会。国内缺乏这样的传统。
记者:温州一位作家谈起,人从出生起就生活在体制中,受环境的影响。你觉得自己这方面被同化程度有多深?
残雪:我一直在跟环境作对。我自己从几岁起就开始跟自己所处的世界对抗,一直到现在50多岁了还在对抗。我写作的过程也从一开始就在挣脱这种同化,寻找自己的本质。看我的小说久了,你也会有一些变化,发现有个东西在那里。一个同表层世俗对立的世界。
记者:您的经历很独特,自学成才,还做过裁缝等多种职业,这些经历跟你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残雪:似乎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了,我刚好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刚好生活在最底层,到30多岁时才遇到了机会,拿起笔来搞创作。我的那些经历对创作也许也有一些间接的影响吧,我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叛逆,同周围的环境有很大的冲突,不论在家族还是社会上,都不那么受欢迎。现在看来,这些倒正好是成为文学工作者的基本素质。
记者:我们的自我应该是从现实中的经验和体会形成的吧?布伯和巴伯丁说,人是一个社会性的存在者,人是在同他人的接触活动中理解自身的。
残雪:自我就是在交流中不断发展的。
记者:那么您现在经常一个人关在家里,跟别人缺少交流,这样不会影响创作的丰富性吗?
残雪:交流并不一定是要跟其他人直接交流,我现在也在不断学习,从书本、从互联网上获得信息。这种交流是间接的,人与人之间交流的途径和方式也很多。再说敏感如我,不论呆在哪里,都在频繁地与现实交流。我们文学界关于“交流”的观念得好好地转变一下了,不然闹国际笑话。
记者:有一阵子出现了“身体写作”,您的新实验小说的“自动写作”跟它有多大的差别?
残雪:你是指那些所谓的“美女作家”吧?我对那些作品看得很少,但我想它们大致停留在表面一层,比较肤浅。身体是自我的物质基础,但描述身体的感觉必须一层层深入下去,才能到达一个高的层次。
记者:你说人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认识自己的欲望,我觉得普通人跟作家或思想家的人生价值应该有不同的取向吧?
残雪: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欲望有一定的认识,普通人这种认识也很重要。特别是我们国内对欲望的压制有很长的历史,一旦解放,欲望上升,就产生危机。不是要每个人都成为艺术家,而是要有自审意识,不断提升精神境界,这样社会才会变得更文明。
我从西方文学里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记者:近来看到不少您对外国经典的阅读理解,比如《灵魂的城堡》,很独特,这是不是您今后的主要创作方向?
残雪:我的创作包括小说和评论,我在评论上做了不少工作,最近正在评论卡尔维诺的作品,我认为他的作品是继卡夫卡之后最伟大的作品。我关心的领域跟他相似。他所面临的问题也是我在创作中面临的问题,他在解决这些问题时所产生的思想已经超越了卡夫卡。我现在读他的作品,一边读一边创作,感到自己在创作中眼界更加开阔了。
最近我又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把我的小说改编成歌剧。第一部这样的改编作品是我的短篇小说《双重的生活》,改成歌剧英文名字叫《泉》,是与中央音乐学院一个博士生合作撰写,所有歌词、音乐提示都是我写的。目前音乐制作等都已经快完成了,作品将在2010年慕尼黑音乐节双年展上演出,由外国艺术家来演。我觉得这次的尝试非常成功,看过的人也都给予了肯定。以后如果有机会我还想把其他作品也都用歌剧形式进行重新创作。
记者:你的作品是“墙内开花墙外香”,有不少人说你的创作有“欧化”特征,你同意吗?您对中国古典文学是什么样的看法?
残雪:我的创作的确有欧化特征。我的小说,中国人看到欧化,外国人看到中国特征。我觉得这是在中国搞现代艺术的最好出路。至于对中国古典文学,我就是从这里面生长出来的,我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儒林外史》,也看得如痴如醉。我的创作肯定也有古典文学的营养,这是潜移默化的、自发的。而对西方文学,我倒是特意学的。因为西方文学里头那种对人性的挖掘是我们的传统里没有的。中国古典文学从来不关心这些,它只有大自然风景、那些田园牧歌、那些对清心寡欲的提倡,以及对于仕途的向往(仕途失败就鼓吹清心寡欲)。我从西方文学里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说要诚心向西方学习。
记者:您在很多访谈中说话有时确实口气比较犀利,不过这也说明你是个直率的人。你多次批判国内的文学,但我还是想问你,你觉得当代文学在您这条路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你认同的创作路子?
残雪:具体到文学风格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路子。我之所以批评文坛,是因为我感觉他们是倒退了。在八十年代还看到一些比较好的,当时我也写了一些评论肯定那些创作。但后来他们都回归了,到现在我看不到任何进展。他们让我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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