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计(国经系1班)
“卤煮岁月”这个标题,不是我的创造,是罗健(法8)的命题作文。今年三月的一天,罗健在“法大85QQ群”里广撒英雄帖,邀约亲同学择日一起品尝“小肠陈”的卤煮,当时正在线上的丁海波(法8)、陈杰(政治学)和我等一干男生无不对此欢欣鼓舞,但以美食家著称的QQ群主卓彤(法8)却发出疑问——卤煮为何物?
为了让信奉西方肯塔基主义的卓彤转而信仰卤煮这一伟大的中国美食,我等在QQ里进行了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所谓“卤煮”,是“卤煮火烧”的简称,乃京城最著名的小吃之一。说白了就是“猪下水”,将猪小肠、猪肺、炸豆腐、火烧(即烧饼,充当主食的角色)等在老汤里熬煮至烂,食用时切段切块,浇上卤汁,加上蒜汁、酱豆腐汁、香菜、辣椒油等等。“小肠陈”则是最知名的卤煮品牌,以陈姓创始人命名,相传起源于清朝。在QQ里,卓彤问:“卤煮究竟是啥味?”罗健极其煽情地回答:“正是妙在不可言说之处。
就在卓彤被撩拨得心旌神往之际,斜刺里冲出贾凌(法3):“卓,你吃不来那些的!”接着赵宇红(经3)火上浇油:“我闻不得那个味道”,朱蕴芳(法8)矜持表态:“俺对肠子肚子心肝肺不感冒”……这三个鄙视本地美食文化的北京女生,以空前热情挽救即将被拖入“猪下水”的广东姐妹,顺便也宣告了,那个美女加美食的想法,其实很不靠谱。
基本上,卤煮就是鉴别无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男人与女人的试纸。一般规律是,男人们即使不好这一口,最好也摆出酷爱的样子,否则有负爷们的气概。女人们即使垂涎欲滴,最好也装作避而远之,否则有辱淑女的声名。当然也有例外,有一次我们班几位男生商议卤煮之约,一向淑女示人的王莹强烈要求加入,很是震撼了我们。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因繁忙一直没有践约,王莹还隔三差五打电话追问,甚至怀疑我们是否故意撇下了她。这件事让我对王莹有了全新认识,一个已具有教授头衔的知识女达人,能够“不耻下吃”,如此亲近下里巴人的粗糙口味,其温婉柔弱外表下的率真强大之心,真乃“花木兰”再世,令我等对其敬仰如涛涛江水,绵延不绝。
那个QQ上的卤煮之约,最终在4月的一天成局。但我未能加入,因为此前两天,母亲突然亡故,我赶赴上海奔丧。就在那天晚上,当我忙乱处理着母亲后事,心情糟糕到极点之时,我收到了崔健(政治学)在卤煮饭局上发来的短信,代表陈三(政治学)、丁海波(法8)、罗健、黄伟(政治学)嘱我节哀,“替我们给妈妈磕个头”。于人生的大悲痛之时,我躲到屋外,在夜空下读着这条短信,泪水忍不住溢出了眼眶。直至今天,我仍然在手机里珍藏着这条短信,就象保存卤煮在过往岁月中曾经带给我的感动和安慰。

如今我已记不清何时开始了与卤煮的处子恋,肯定是在上大学后,因为我那以玲珑美食而著称、骨子里透着小资情调的故乡城市,绝对无法理解、也无法制造出如卤煮这般丰臀肥乳式的豪放风情。
现在回想,卤煮之所以在既往生命史上远远超越美食的意义,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个苦闷的夏天有关,我把它视为卤煮岁月的起点。彼时,刚刚毕业的我丢掉一份“理想”工作后,好不容易在北京城南的一所学校谋得一份教职。在前途无望的惘然日子里,我没有住进单位集体宿舍,而是每天往返数十公里(当时的单位位于南二环的先农坛体育场内),如游击队员一般继续借居于法大老校校园。仿佛只有回到校园,看到熟悉的建筑和面孔,才能延续青春往昔的幻觉,缓解那无法言说的孤独。
在无人幸免的年代,命运的大水将所有的热血洗成了凄凉。那个位于学校路41号、注定要被载入国家历史的悲情校园,游荡着劫后余生的年轻人,“活下去”成了最卑微也是最奢侈的愿望,而抱团取暖则成了“活下去”的唯一方式。记不清是谁,率先发现了位于小西天的那个卤煮小馆。
出法大老校东门,从地下通道至晓月河桥,沿着草地与小河相间、存放了无数青春美好记忆的晓月河畔小路,一直往南,至明光村路口再折向东,沿路北一路行至小西天。北师大南院墙外,一个仅有四五张小木饭桌、专营卤煮的小门脸饭馆,弥漫的香气仿佛掩盖了血腥的空气,从此成为我们的精神地标。
1980年代末的那个夏天,夕阳西下之时,法大老校东门会涌出少则四五人、多则十多人的年轻人,沿着这条路线,集体奔赴那个卤煮小馆。记忆中,我和86级的王 俊 秀、孙 国 栋、李 正,84级的吴 汉 生(已经毕业在校刊工作)、李 成 林(已经毕业在外省工作,那段时间正巧滞留北京),即将留校的研究生张 守 东等等,几乎每天都在重复这种“卤煮之旅”。时不时加入的,有84级留校的张 文 天、84级已经毕业的国 培 源、以及处境极其艰难的研究生老 浦,好象还有85级的陈 杰,以及87、88级的几位师弟。
3块钱还是2块钱(好象是这个价格,记不清了,可能更便宜)一碗的卤煮,让囊中羞涩、身体饥谨的年轻人,以最微小的代价享受到了最丰厚的油水。但在经历了此前的一场众所周知的“空腹”运动后,我的胃正处于历史上最不争气的时期,最初几次的卤煮之局,无不在大快朵颐之后就迅速上吐下泻。最终,我以每次饭局前提前服食黄连素的方式,使脆弱的胃与热情的卤煮勉强达成和解。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奋不顾身的自残做法,不仅仅是抵御不住卤煮的诱惑,更是因为,在那个青春无法放逐的时刻,那个卤煮小馆已经成了绝对不可缺席的情感渲泄场。
每天,那个卤煮小馆会上演这样的场景:一群瘦骨嶙峋(那时普遍是这样的体态,俊秀回忆说就是那一阵吃卤煮后开始发胖了)、长发凌乱(那时普遍是这样的发型,好象就是那个年代的愤青标志吧)、神情悲怆(那时普遍是这样的神情,这个不用解释了吧)的年轻人,一边大口嚼着卤煮,一边大口喝着啤酒。很快,空酒瓶会堆满饭桌,卸走,又很快堆满。至少对我而言,一生中最酣畅淋漓、最以命相搏的痛饮,就是在那个借酒消愁的历史时刻喝下的。
伴着微醉或大醉的酒意,愤怒的咒骂、绝望的泪水、青春的抗争……所有汉字已无法准确形容的复杂情绪,如洪水一般渲泻而出。个人命运、当下时局、国家前途……就象孤魂野鬼一般的时代筹码,流浪于巨大的表白群中。所有人成了反复抒情的话语“病人”——记忆中守东曾制造过慷慨激昂两个多小时而不容别人插嘴的语言暴力。仿佛是为了打败这座城市的暴戾之气,饭桌经常被殴打得啪啪作响,间或会有一地啤酒瓶碎片与一群破碎的心情顾影相怜(有押瓶费,只能偶尔摔之),连卤煮也成了舌头打卷时的发泄口......时间在那个夏天彻底失去了边界,常常是在黑夜降临、夏风爽掠之后,一群东倒西歪的年轻人才会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卤煮小馆,唱着走板的《国际歌》,踉踉呛呛走回校园。有时,不愿返回现实的人们,会借着酒劲,集体倒在晓月河畔,失神的目光仰望沉默无语的星空。在那片流淌过吉它和恋曲的青草地上,我们双足朝天乱蹬,挣扎出无望的飞天之舞,也会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下,突然迸出酒气磅礴的仰天长问……多少诗歌就是在那样的时刻、用那样的醉意酿成。“小西天/喝了最后的酒/这节日如此辉煌/酒能总结我们/贫困而富裕的生活/那个小酒馆/永远死去活来/记着它/记着临街的那张桌子/那个漂亮的拍打”(引自那年7月15日所作的《小西天:最后的酒》,已收入《法大85:青春的记忆》纪念文集)。
回头看来,小西天的那个卤煮小馆,实际上成了见证一个悲情时代的窗口。在这个遭受重创的城市里,虽然激情被洗劫一空,但人心仍在顽强地生存着。无数如卤煮小馆这般的简陋小饭馆,收容着无处安放的灵魂,成为隐秘的疗伤之地。在那个卤煮小馆,时常会有邻桌加入我们的话语盛宴,他们或是北师大、北邮的学生,或是栖居附近的工人大哥、贩夫走卒等等,这些年龄、身份迥异的陌路人,被时代的巨浪一起席卷成精神上的“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卤煮小馆拉开了一幅幅“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画卷:这座城市最底层的小人物与小知识分子们互拍肩头,称兄道弟,互舔伤口……这是汉语史上的奇迹,指点江山的宏大叙事,不时曝出痛快淋漓的粗口国骂,两种完全不搭调的话语在卤煮小馆以奇特的方式热烈碰撞、高潮迭起,产自民间的朴素正义与孕于学堂的理想主义在那一刻唇齿相依、水乳交融,共同滋养出了那段特殊岁月暴烈而豪迈的语言美学。
“人民”这个词汇不再虚无飘渺,而是变成了抚慰心灵的真实温情。一听说我们是法大学生,常常会有不知名的江湖人士悄悄替我们买了单。有一次,紧挨卤煮小馆的一个修理摩托车的铺子老板,还死活要送给我们一条骆驼烟——那个年代,一条骆驼烟是多大的奢侈啊。
卤煮小馆的老板也是一个来历不凡的神人,这个外表沾满了市井烟尘的中年男子,居然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不知命运曾经如何捉弄过他,让这个昔日的知识分子视浮华功名为粪土,安然于日日与卤煮作伴。生意闲暇之时,他总会加入我们。有一次,他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他领悟多年的人生哲理:“在政治运动中,不能跑在最前头,也不能落在最后面,一定要跑在中游。”可对当时正热血澎湃的我们而言,他的教诲无异于对牛弹琴。
又一天深夜,我们已经回到法大校园入寝,睡意朦胧之中,突然响起了谨慎的敲门声,打开门,一条黑影如“地下党”一般闪身而入。定睛一看,竟然是卤煮小馆老板,借着昏暗的楼道灯光,他打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里边居然是几大包我们向往已久的一本禁书——《梁漱溟王实昧储安平》。这是他刚刚通过自己的“关系”搞来的,又连夜送给我们,而且未收分文。
那段苦闷的岁月,似乎每天都不缺乏爱恨交加的传奇。也是在那个卤煮小馆,我目睹了至今抹不去的感伤一幕。那一天,正当我们沉醉于卤煮饭局之时,突然冲进一个神情绝望、面容娟秀、身着黄衫的女孩,就坐于我们的邻桌,抬手要了一碗卤煮、一瓶啤酒,颤抖着从衣兜中掏出一封信,边读边泪如雨下,然后狠狠地撕个粉碎——此时我们已断定这是一封绝情书。只见她一仰脖,以惊人的速度将啤酒一饮而尽,又埋首于卤煮,满颊泪水纷纷滴入碗中。很快,她三口两口吞下了一碗卤煮,也咽下了自己的悲伤。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等到目瞪口呆的我们回过神来,黄衫女孩已经以决然的身姿冲出门外,而刚才还一片晴朗的天空,居然象电影蒙太奇一样飘起了濛濛细雨。望着消失在马路对面的那个娇弱忧伤的背影,不知为何我的心也象被鞭打似地疼痛,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很想追上去劝慰一番,但这番强烈的冲动最终只是变成了心底的一声叹息——这可恶的世道啊,居然连爱情也不放过!
这段日日与卤煮为伍的岁月,大约持续了两三个月。入秋时节,密集型的卤煮饭局渐渐转向稀疏,最终以各人星散天涯而告终。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段卤煮岁月在生命史上开始呈现出真正的意义,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在那段穷途末路的日子里,正是穿越我们肠胃、心情和思想的卤煮,默默安慰了一代遍体鳞伤的年轻人,在集体抗过了最难熬的时刻后,我们终于接受并习惯孤独的飘泊,开始走向未来的人生。
多年以后,我曾多次经过小西天,那个卤煮小馆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权贵富贾们以拆迁的名义野蛮改变着地理版图,顺手也将这座城市的殇情记忆粗暴地抹去。二十多年来,这座城市浓缩着国家的历史,搭乘大时代的风轮踏上不归之路,不停制造着新的繁华,又不停扯开新的伤口。城头变幻的贪婪欲望,将单纯的浪漫理想赶尽杀绝,上流社会醉生梦死的夜夜狂欢中,小人物的命运沉浮被彻底遗忘……这些年来,每当我路过小西天那处卤煮小馆遗址,总会幻觉连连:那些曾经以酒当歌的年轻人,是否又平添了几多人生的伤逝;那个五十年代的老大学生,是否还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继续以叫卖卤煮为生;那些曾经为我们买单的工人大哥们,是否幸免于日后的下岗人潮;那个失恋的美丽女孩,是否已找到了幸福的归宿……是的,也许我们此生都无法重逢,但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卤煮岁月里,你们,曾是我生命中最可靠的亲人!
大学毕业后两三年间,在同学相聚的饭桌上,卤煮依然常常是主角。迄今为止、应该也是一生中最高的吃卤煮记录,就是在那段时期创下的。
那是由黄伟召集的一次卤煮之约。当时他住在虎坊桥,他在电话里极其神秘地宣称,他家附近有一家全北京最正宗的卤煮店,清朝时就已开设,一直生存至今,老板是清朝“小肠陈”的第N代传人……
被黄伟蛊惑来的应当有六七个法大人,但如今我能回想起来的只有83级的马万明、84级的国培源,84级的王旗等人是否在列不能确定。夜色渐渐降临之时,黄伟象红小鬼诱使日本鬼子进村一般,鬼鬼祟祟地领着我们穿行于狭窄的道路、胡同,一路闪躲着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和行色匆匆的路人,七拐八弯之后,终于到达了传说中的清朝“小肠陈”,居然是一处比小西天的卤煮小馆还要简陋的小门脸。不过确实是香气扑鼻,五十米外就能闻到,小门脸里顾客满座——满身汗渍的三轮车夫,卷着裤腿的工人大哥,满脸疲惫的家庭妇女……象这座城市所有的卤煮小店一样,清朝“小肠陈”向一百多年后的共和国底层民众展开了热情的怀抱。
不知是谁挑头,这场卤煮之约变成了一场吃卤煮大赛,又在众人的推波助澜下,最终演化成了我与马万明之间的对赌——输者为这次饭局买单。吃第一碗时,每个人都要了一个“菜底”加一个火烧,从第二碗起,没人搭理火烧了,要的都是“菜底”,也就是纯粹的猪小肠、猪肺、炸豆腐之类——谁不知道“菜底”好吃啊,而且还是免费。卤煮的伟大就在于毫不避讳地突出“猪下水”的重要地位,说是“菜底”,依然将直径十七八厘米的碗盛得满满当当……一碗、两碗、三碗……空饭碗很快堆满了桌面,一场原本欢愉的享受也慢慢变成了艰难的折磨,我和马万明大眼瞪小眼,一心盼望对方在这场对峙中赶紧败下阵来……当我咬牙切齿将第七碗卤煮(准确地说是一个火烧加七碗“菜底”)塞进肚子后,表情极其痛苦吞咽完第六碗的马万明,终于缴械投降。
夜色中,我双手托着鼓涨欲炸的肚子,双腿如灌铅一般难以挪动。虽然我在这场卤煮竞赛中取得了意志品质的胜利,但在其后三日几乎不愿进食,整整一周内肚子隐隐作痛。料想可怜的“赔了银子又折肚”的马万明,滋味也不会比我好受多少。相比之下,那些撺掇我们打赌的才是真正的高手。记忆中,黄伟心满意足地消灭了五碗卤煮,勇夺季军,其它人至少都干掉了四碗。
说到黄伟,他在我的卤煮岁月中占有重要位置。毕业后的那几年,我和黄伟来往频繁。那时他住在虎坊桥的中央芭蕾舞团宿舍,距南二环不远,距我当时的单位所在的先农坛体育场仅有三四站地。几乎每周,我都会骑车到他的单人宿舍,与他展开围棋大战,打发无聊的时光。我俩是旗鼓相当的“臭棋篓子”,当年我曾用一个围棋游戏软件测试过自己的围棋水平,大约是九级(千万别误看是九段,围棋分九段,初段下又分十八级),黄伟的水平也不相上下。那个年头,能找到一个相互羞辱的对手是多么不容易啊。那段时间,我们对围棋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常常是从早晨七八点开始,一直鏖战到夜幕沉沉。我们不懂围棋的基本招式,对提高棋艺也毫无兴趣,只是陶醉于贬损对方“臭棋”的快感;我们从无围棋高手颦眉沉思的优雅,只是迷恋于落子如飞、乱下一气的自由;我们从未将围棋当作是一场智力的长跑,每局战斗绝不会超过半小时,一天常常对弈数十局,并不断打破围棋史上的快棋记录——往往下了十几手后,一看形势不对,立刻投降,翻盘重来;我们还有一个专门的小本,详细记载着双方的胜负数。它不仅关乎荣誉,更关乎卤煮。因为我们的午餐、晚餐就在那个清朝“小陈肠”——输者请客,有小本记着,谁也赖不掉!
有一段时间,黄伟棋力突飞猛进,将我打得落花流水,并且得意洋洋地享用着免费卤煮。后来我终于发现了秘密,原来他搜罗了十几本连环画尺寸大小的围棋小册子,从中偷偷背诵了不少定式和手筋。忍无可忍之下,我以“你丫也不看”为由,将这些围棋小册子全部没收(它们至今还存放于我家书柜一角),就此恢复了战场的生态平衡。
当年召唤我的,不仅仅是围棋和卤煮。中央芭蕾舞团宿舍楼的二楼南侧,有一间大练功房,每当我拐上楼梯、途经此地,总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隔着门缝凝望门里的风景:被白色练功服紧裹出玲珑修长身材的芭蕾舞女演员们,仰起鲜花一般绽放的笑靥和胸膛,不停旋转出摄人心魄的曼妙舞姿……在那个爱情与物质同样贫困的年代,这些青春惊艳的场景每每让我流连忘返,插上无数暖昧幻想的翅膀,也让我对黄伟能够日夜与笙歌美女为伴又羡又嫉。
一个异常酷热的夏日,我和黄伟再度展开厮杀。中央芭蕾舞团宿舍楼与法大7号楼相似,都是典型的筒子楼,空气无法对流。我俩光着膀子、仅剩一条裤衩,依然汗流浃背。头晕目眩之际,黄伟从墙角翻出一台摇摇欲坠的电风扇,可宿舍里只有一个电源插座,已被冰箱占领。鉴于抵抗酷暑是当时的首要需求,黄伟毫不犹豫地拔下冰箱插头,换上了电风扇插头。
这个不经意的小插曲最终酿成了一场大灾难。大约一周后,我再次走进中央芭蕾舞团宿舍楼,满楼道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奇异怪味。掩鼻敲开黄伟的宿舍,但见黄伟正满脸郁闷、呆坐于床。
“我操,可把我害惨了!”黄伟犹如见到亲人解放军,痛心疾首:“那个冰箱插头,我昨天才想起忘了插回去!”原本,一个不开伙的单身汉的冰箱基本上只是个摆设,偏偏酷爱卤煮的黄伟还总想自制卤煮,在冰箱里冷冻室里存放了一大堆小肠、猪肺等“猪下水”原料。在经过近一周的内部发酵后,“都沤成一堆烂汤了,一开门,喷了我一身!整个楼都臭了!”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黄伟悲痛欲绝的痛诉。那年头是老式冰箱,冷冻室都设在上层,高度与普通人类身高相仿,可以想象那汪浊水奔涌而出的悲壮场面。
至此我终于明白,刚才经过练功房时,那些压腿劈叉、仰脖吊颈的芭蕾舞女演员们,一个个呲牙咧嘴、表情痛苦,不复往日的优雅和从容,肯定和屏气敛息、呼吸困难有关。据说,这场“空气污染事件”在中央芭蕾舞团宿舍楼里一月余味不散,我料想,憨容可掬、广结人缘、若干女演员心目中“白马王子”的黄伟,在那段时间一定成了那幢楼里的全民公敌。

九十年代中期后,同学、朋友各自进入讨生活的俗世轨道,奔波忙碌之间,卤煮之约日渐稀少,卤煮不再成为集体的节日,更多成为孤独的回味。
即便如此,这一平民化的生活乐趣,也被这座城市的富贵化进程渐渐剥夺。那些在过往岁月中烙下过难忘印记的卤煮地标,一个个被推入记忆的废墟。小西天的卤煮小馆消失于历史烟尘;虎坊桥的那个清朝“小肠陈”小门脸也湮灭在旧城改造的浪潮中;六年前,我调入位于西单缸瓦市的现单位,胡同口有家卤煮老店,是我热爱的早餐之地。可突然有一天,当我如往常一般兴匆匆赶去时,却发现一夜间招牌已换成了西饼屋……
卤煮并没有在这座城市灭绝,只不过在资本的刀剑下,它们被纷纷逐出曾经栖身的胡同小巷,驱往人声鼎沸的繁华闹市,从不雅之堂昂首挺进豪华饭店,一路快跑于名利双收的金光大道。在这场华丽的转身中,富丽气派的大建筑战胜了古朴简陋的小门脸,装修华美的雅座包间赶跑了烟尘蒙面的木桌木凳,“中华老字号”、“餐饮名店”之类的金字招牌篡改了祖传手艺的口述历史,高官名流的题词凌驾了底层百姓的口碑,迎宾小姐的搔首弄姿秒杀了卤煮小贩的憨厚笑脸,而开着汽车的中产阶级调剂口味的偶尔之需,也阉割了蹬着单车的平民百姓并不奢侈的生活欲望……
那场王莹强烈要求加入的卤煮之约,终于在两个多月前成局。地点就在位于南三环草桥附近的“小肠陈”花乡旗舰店——厕身胡同的清朝“小肠陈”,在安然度过一百多年平静岁月后,终于搭上新时代的经济战车,短短十多年暴长成了拥有数家豪华分店的连锁餐饮公司。
参与此次卤煮之局的有我们班的王江、宁维武、钱晓斌,还有王莹、刘承(经4)夫妇,当我踏入那家霓虹闪烁、装修华丽、汽车堵门的旗舰店时,一股莫名的陌生感蹿上心头——这还是我记忆中的卤煮店吗?店里虽然还供应单碗卤煮——价格已涨到近二十元,但主打的却是卤煮火锅——将“猪下水”统统放入一个大火锅里,相邀而至的朋友们多会选择这一象征团结热烈气氛的大火锅,我们也不例外,并且不能免俗地坐进一个包间,不能免俗地点了一大堆与“猪下水”有关的新菜式……
奇怪的是,当我们付出能够在二十年前吃上两百多碗卤煮的银子后,我却寻不回往日的卤煮感觉。应当说味道还是可口的,但绝不是当年那种令汗毛贲张的浓情与豪迈……坐在这恍如隔世的卤煮旗舰店,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资本魔力猎杀了卤煮的纯朴,还是岁月神偷窃走了我们的味蕾。一如我们的生活,伴随被遮蔽、被掩埋、“被失传”的国家往事,于不知不觉中渐渐褪去往昔的激情,悄然沉入现世的麻木,直到回首岁月时才蓦然惊觉——原来当下这卤煮失忆的日子,已经快要淡出个鸟来!
(本帖转自阿计同学个人博客《天马的表白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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