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春秋十二郎
高考这件事,从广义上来讲,在中国已经有近1400年历史了。
有史可考的第一回“高考”,发生在公元622年。刚刚建立5年的大唐帝国选在了当年12月,来公布本年度的科举考试成绩。
那天,近千名考生起了个大早,顶着腊月的寒风和暴雪,在国子监南院外的小巷里不期而遇。
由于准备仓促,国子监外围的栅栏被蜂拥而至的考生们踩踏得稀碎。来自河北的大龄考生孙伏伽混在人群中间,穿过狭窄的巷道,被人流裹挟至刚张贴出来的皇榜跟前。
古代高考成绩单——皇榜
在攒动的人头里,孙伏伽指着皇榜榜首的状元栏大声尖叫出来:
“我考中了!”
被唐高祖李渊钦点状元的他,真如后世传唱得那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此踏入官场,一生飞黄腾达,最后告老还乡、寿终正寝,用平淡却顺遂的一生,向后世的学子们诠释了一句真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模拟古代“殿试”场景
1386年后,来自安徽的考生徐孟南,于2008年跟随1050万高考学子一起,踏上了人潮拥挤的独木桥。
在千万人的洪流之中,绝大多数青年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力图要冲到桥对面的新起点。但徐孟南却不然。
考试时,他在卷子上用双色笔写上了自己的“教育宣言”,试图通过一个“0分英雄”的新闻,来改变教育环境,也改变自己过独木桥的命运。
他如愿以偿地上了头条,成为那年高考后的热点人物。
但最终,各科总分160分的成绩让他“0分”的愿望落空。
后来的事实也都证明,所谓的“改变教育环境”与“改变个人命运”,不过是幼稚男孩的一场幻梦,终将在以教育为本的大环境下破灭。
徐孟南有两位“精神导师”。其中之一,便是被誉为“青年意见领袖”的作家韩寒。
他和韩寒,“邂逅”在2006年。
那一年,刚升入高一的徐孟南很快便在人才济济的县重点高中,暴露了语文薄弱的短板。
他来自安徽省亳州市蒙城县的一个农村家庭,贫寒的家境限制了他的视野,也没给他太多看课外书的机会。在老师的建议下,徐孟南养成了去书店看书的好习惯。
而他和韩寒的首次“灵魂交流”,正是发生在后者写作的《通稿2003》里。这本刊发于2003年的文集,为徐孟南打开了“思想新视界”的大门。
在书中,韩寒极尽辛辣之能事,将当下教育体制中的教师、学校、专家和各类学科,炮轰得体无完肤。在那个个人意识刚刚觉醒的年龄段,鲜少有孩子能对这种宣泄式的文章产生抗体。
徐孟南自然也不例外。
在此之前,他一直是老师和父母眼中的乖孩子、好学生。
他出生时,曾不幸患过脑膜炎。为了给他治病,父母可以说是砸锅卖铁。病愈后,为防止儿子长大后智力有问题,父母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
徐孟南上有姐姐,下有胞弟,自幼便过得是清贫日子。
但也正因如此,他小时候学习及其用功。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智力平平”的人,成绩的提升多来自于勤奋刻苦。
徐孟南
每年暑假在家,父亲带着他去田间地头干农活,他总要在篮子里装上数学书和练习册,借休息的空档多刷几道题,还常常惹得父亲抱怨。
靠着笨鸟先飞的自觉,徐孟南一路飞到了市重点。在那里,他内心躁动和反叛的种子迅速萌芽,并在那些教育批判的声音中,迅速肆意生长。
缺乏理性的思考往往会成为一种灾难。
这种灾难会使人盲目,也会让人在盲目中走上歧途。
而徐孟南便不幸成为了歧途中的“迷失者”。
“《通稿2003》对我来说是个影子,看完之后就产生了厌学情绪。”
自那时起,原本老实乖巧的好学生徐孟南开始荒废学业。涉世未深的他,开始过早地“探索”教育的出路。
他给教育部写信,陈述自己发明的“三人行教育理念”。他在韩寒、郑渊洁等人的博客留言,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声援和支持。但这些努力最后都石沉大海,杳无回应。
上课时他也不再认真听讲,而是将大量的时间花在写日记和小说上。高中三年,徐孟南在笔记本上写下了1500篇日记和心得感悟。这其中,藏着他对教育体制的反思,也藏着他将要实现的“壮举”。
徐孟南
2008年6月8号下午,在全国高考的最后一场英语考试上,徐孟南提前交卷。
交卷之前,他战战兢兢,生怕老师发现了他考卷上的“异常”。但老师最终未将目光在他试卷上停留过久,徐孟南得以顺利走出考场。
跟他一起走出考点的还有数千名真正意义上的高三毕业生,他们同样穿过那扇大门,却和徐孟南通往不同的人生方向。
为了实现自己的“0分”计划,徐孟南在考前特意背诵了自己的“三人行教育理念”,分别在不同学科的答题区域用双色笔默写了出来。
他以为,通过这样一波“骚操作”,能促使阅卷老师给他0分,进而引发媒体轰动。这样,自己的教育理念便能得以推广,写下的小说没准儿也能像韩寒那样出版成书。
为了能达到预期效果,他在各大论坛和博客上发帖子、回留言,在学校附近发传单、贴海报,甚至还策划过一次“假死亡”。
在08年那个暑假,徐孟南确实火了一阵儿。他以“高考0分生”的身份登上了两家地方电视台,也成了几份地方报纸的头版头条。
但这种所谓的“关注度”很快便像夏天的溽暑一般,随着秋风的到来而迅速消退了。
徐孟南的“0分壮举”在近年来的高考进程中既不算“空前”、也没有“绝后”。
他的另一位“精神导师”——河南安阳考生蒋多多,早在2006年便拿下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0分”头衔。
蒋多多接受记者采访
论及出身、经历和考试操作,蒋多多和徐孟南几乎如出一辙。
她也是农村家庭,父母靠种地养活两个女儿上学。上高中之前,蒋多多的成绩十分优秀,也一度像杨超越一样,被誉为是“全村人的骄傲”。
她的人生转折也发生在高中阶段。随着接触的信息增多和视野的开阔,她开始格外关注媒体上关于教育批判的报道。素来沉默寡言的蒋多多把对教育的不满情绪付诸笔端。
从高二起,她用两年时间写下了100多万字的小说。写作消耗掉了她的学习时间,原本优异的成绩在抵触情绪的支配下,也变得一落千丈。
蒋多多
高考期间,蒋多多首创“双色笔答题法”,将自己的笔名“碎心飞魔”故意写在了密封线外。同时,她在四科的考试试卷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了8000余字的“教育观”,其中不少金句,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流传了很久:
“星星只有在自由的天空才能发光,到了地上就变成了冰冷的陨石。”
“世界上没有垃圾,只有放错位置的资源。老师应该发现学生的兴趣,并进行合理的挖掘。”
“学校关心学生的分数,对学生的心理和思想了解却几乎是一个空白。”
然而,在尚未揭晓成绩之前,蒋多多却已然对自己的行为后了悔。
她“害怕看到父母的眼光”,也不敢跟任何人倾诉自己的秘密。趁父母不注意,她带着自己攒下的200块钱跑到外地,希望能打工维持生计。
在外地流落街头的她,一度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但最终,她花光了钱,还是灰头土脸地逃回了家。
蒋多多的父母
成绩揭晓后,她以“文综0分、总分116分”的成绩,成为媒体争相报道的“0分英雄”。但蒋多多却并不开心。
“我的初衷是想通过考试违规引起相关部门和社会对高考的重视,让他们主动下来调查情况,但我最初的愿望没有实现,现在以媒体的方式引起被动关注,我感到挺悲哀的!”
叛逆是青少年的通病。可能也正因如此,这些在叛逆中出格的孩子,也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继蒋多多之后,湖南浏阳的陈圣章在2007年顺利拿下了4门功课全0分的“大满贯”。
面对采访,他直言自己并不喜欢上大学,因为他“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大学生逃课、抽烟喝酒、打架的新闻”,他觉得这样的大学生活“太荒唐了”。
陈圣章
同样是07年,和陈圣章作伴的还有贵州印江的李坚。
李坚颇有才情,高考之前已经在当地报刊上发表文章十数篇。
高考时,他的全部科目均为0分,并在考场即兴撰文《作文与嫖妓》,后经记者报道,引来喧哗一片。
李坚
美国导演安迪·沃霍尔的一句名言,非常符合这群“0分考生”的预期:
“在这个年代里,每个人都能成名15分钟。”
事实正如他们所愿,媒体和镜头没有错过他们制造的新闻热点。
但喧嚣过后,满是狼藉。“0分”带给他们的,除了一地鸡毛和无尽的悔恨之外,再无其他。
人们依稀记得,蒋多多在媒体面前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
“这件事我现在觉得,有点可笑。”
但那时的他们无法预料,这样一个可笑的举动,付出的却是一生都偿还不了的代价。
备考的学子
08年高考结束后,徐孟南跟着父母去往上海打工。
在这座拥有49所高等院校的现代化都市里,高中文凭的徐孟南为了谋求生计,只能辗转于各类工厂:组装广告箱、生产说明书、包装卫浴……
那些本不在他人生规划之内的脏活累活,他几乎都干了个遍。
逐渐地,在缓慢受锤的生活中,徐孟南对自己当年高考的行为生出了丝丝悔意。
他在一天天长大,内心的冲动也在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但让徐孟南痛心的是,自08年以后,连续两年都有0分考生的出现。作为“过来人”,他不希望有人再去重蹈覆辙,毕竟他自己回过头来想想,“如果当时有人劝我,我一定不会考0分”
2011年,21岁的徐孟南自费发起一场“劝告活动”。试图通过自身的故事,来引导那些迷途中的考生。
徐孟南街头宣传
同时,他还建立了一个网站,名为“高考0分声”。他将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呼吁学生们不要盲目效仿。在他的小说里,有他这些年以来的心得感悟,也有其他“0分英雄”们的心路历程。
蒋多多便是其中之一。
徐孟南创立的网站:高考零分声
在高考结束后,蒋多多前往一所职业技术学校里学电脑,平时还自行研究社会学理论。
据徐孟南讲,蒋多多“想用自己的方式充实自己”,她最大的心愿,是能做一个自编自导自演的影视圈“全能”。
这个“全能”的梦想,在逐渐淡出公众视野的过程中,最终被一点点地磨灭殆尽。
蒋多多
陈圣章在高考结束后,走上了做生意的道路。
比起“空手割韭菜”的孙宇晨,陈圣章显然不得买卖人的要领。2009年,他的烟花生意以失败而告终,甚至让他背负了10万元的欠款。
那年腊月二十八,三四个没有拿到工资的烟花工人赖在他家不走,并扬言拿不到钱就要找人闹事。
陈圣章苦苦哀求,往日改变体制的雄心和气魄在现实面前一瞬间就被打回了原形。
那时他第一次体会到,高考0分其实是一种失败,而这失败的教训是如此惨痛,如此地令人“没有颜面”。
青年陈圣章
和陈圣章同一年“成名”的“战友”李坚,则在高考结束后经历了一场“铁轨惊魂”。
那年夏天,他乘坐火车,被拥挤的人群从月台硬生生给挤到了铁轨上。那时,距离他几十米远便有一辆进站的火车正在行驶。逃生的生死关头,李坚突然想明白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幼稚。
夏天结束后,他被江西翻译学院破格录取。人生的火车头在脱轨之后,又被他拉回到正轨。
徐孟南在进行“劝告活动”之前,还曾发消息问过李坚:“现在的你有什么理想吗?”
李坚豪情万丈:“我的理想是写稿出书,今天比肩韩寒明天赶超金庸。”
7年后,当徐孟南再度走入高考考场之前,他把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了李坚,得到的,却是不同的答案:
“理想是用来想的,想完了,也就过去了。”
回忆起当年的冲动,李坚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现在看来,好像一场梦啊!”
毛坦厂,全名六安市毛坦厂中学,位于安徽省六安市金安区毛坦厂镇。这是一座号称“全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高中,在这里,每年都会有上万名学生参加高考。
今年高考前,一个“毛坦厂”学生的视频在网络上流传甚广。
视频中,这名学生一年所做的试卷,累计有5000余张,摞起来有1.1米高。
这堆试卷的背后,是他夜夜苦读到凌晨两点,学习紧张到不敢生病的忙碌日常。
但真正戳动网友的却并非堆积如山的书本和题海,而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在)毛坦厂这个地方,有努力才会有收获。”
短短15个字,道出的是千万名高考路上前赴后继者的真实心声。
白岩松曾说:“无论如何,我做不出任何嘲讽毛坦厂中学的事。当你没有官二代、富二代的光环时,对于未来,你只能靠自己的打拼。而读书高考之路,算是其中的一种。”
高考提供给学子们的,不止是改变命运的途径,还给了许多人以实现梦想、实现公平、实现尊严的机会。
据报道,2019年有1031万名考生参加高考。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他们在用青春和汗水,书写着自己未来的人生。
2008年,韩寒在《杂的文》中,对高考和应试教育进行了最后的猛烈抨击:
“我到现在都一直庆幸自己没去上大学,而且我将不遗余力地说高考和大学的坏话。”
但10年后,曾经高举“教育反叛”大旗的意见领袖,在经历过生活的洗礼后,也选择了“改弦易帜”:
“对于大部分普通家庭来说,根本没有必要去羡慕英美的教育体系,而应该庆幸在中国……在这里,努力学习、努力工作、进好的大学、学更多本事、最终改变生活、改变家族命运的可能性,一定比在发达国家大得多。”
韩寒接受采访时,表示“退学”不可取
有趣的是,曾经的“0分英雄”们在回顾往事的时候,言行之中透露出的,多是悔恨与自责。但挤过独木桥的高考大军们,却鲜有对高考经历表现出悔意的。
过去人们常常认为,高考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在今天,无论是身处其中的学子、还是跨越过这道门槛的过来人,对“应试教育”都有了新的认知:
我们要战胜的,不止是高考本身,也不止是独木桥上的竞争对手,我们更多的,是要战胜面对挑战时的自己。
10年后,徐孟南重回高考考场
2018年3月,阔别高考考场10年的徐孟南,走进了安徽省普通高校分类招生考试的考场。
那年5月,他收到了一所大专院校的录取通知书。
十年光阴倏然而过,经历辍学、打工、结婚、生子和离异的徐孟南,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然而这种轮回并非宿命,而是出于个人的主动选择。
曾经的他以为,韩寒的那句“七门功课红灯,照亮我的前程”,是石破天惊的醒世恒言。
如今的他终于明白,照亮前程的并非红灯,也不是年少轻狂的热血。
而是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和为此付出的不懈努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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