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海外连续度过的第十个春节。或许自己,或许家人,可能都早习惯了我缺席的日子。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的旅途上,广阔山河大有作为的过程中,外表光鲜亮丽多姿多彩的生活里,很多收获,很多遗憾,还有接触和经历的如影随形的很多焦虑。
我的身边,有人为了工作签证无偿志愿工作一年半直到H1B生效,有人因为被移民局钓鱼执法遣送出境,有人因为被玻璃天花板压制打了多年杂活,有人因为企业裁员丧失身份黯然回国,有人因为异国的悲欢陷入抑郁。
2019年的时光,又为漂泊游子的人生涂抹了新的色彩:海外留学的背景已然在中国多如草芥,看不见的职场天花板和无人车技术偷窃事件成了海外华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波波的”组织架构优化“让一心回国有所建树的人望而却步,资本的寒潮带动了整个中国经济的遇冷,中美关系的新常态也令曾经的跨境光环黯然失色。
还有那些辗转反侧的抉择,人生未来,海誓山盟,骨肉亲情。
古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古人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古人云,人的一生,是一连串决定交织而成的过程,其精华在于自己如何选择。生命的最高境界,就是选对舞台,尽情挥洒才华,走出自己的路。
如果一定要为漂泊的路留存一些记录,我希望是此时和此刻。那些焦虑、犹豫、纠结和感伤,那些难以言说和痛彻心扉,那些被时间洪流裹挟前进的马不停蹄的人生节点
哪怕时光匆匆,哪怕白驹过隙,哪怕顾不得是痛苦还是慌张,无奈还是忧愁。
我看见碎了一地的车玻璃,零零星星都是我的倒影
Q是大方爽朗的北方女孩,永远阳光,永远积极向上。我总觉得她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很多常人看来的大问题,不管是工作的迷茫还是办公室见杀人于无形的政治,她都是很酷的扬一下眉毛,然后很多问题就在她看似没心没肺的爽朗之间淡然消失。
我一直以为她会阳光快乐到世界末日。但有一天,我看到了她脆弱的样子。她哭泣中带着焦躁,夹杂着强烈的不甘心、不情愿、委屈、痛苦和愤怒。她说,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我要承受这样痛苦?
后来她告诉了我她学生时代的前任,中东战后归来的美国常春藤在读博士,平静下的是被战争扭曲的心。以至分手后的争吵、尾随、不甘,乃至对她的谩骂与愤怒,对精神世界的破坏与侮辱,警察介入后的反咬一口,都像电视剧一样熟悉。不同的是电视剧没有拍摄的是她的痛苦、阴影、烦恼与绝望。
一如她在零下10度的冬天下楼时发现的满地碎片的车玻璃,零零星星的映着她的倒影。
她说她搬来湾区的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因为想要避开那痛苦的回忆。那天得知的是对方找到了自己的公司,上诉,阴魂不散。
她说,怎么办,我是不是要离开公司了?在美国,这种事情不会跟我一辈子吧?
我没有说话。
她说,下一步是什么呢?我再换个地方躲起来?我再去找报了N次但是P用没有的警察?我放弃自己多年所学的东西回到没有行业土壤的中国?
喃喃自语中字里行间的绝望,我只能陪着她沉默。
不管外表阳光与否,每个漂泊海外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不能言说的痛苦。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D是我见过最拼的人。
她的投行工作跑赢了90%的留学生;她很会审时度势知道自己的诉求与匹配,然后快速进行判断与选择;对于办公室政治,初入茅庐的青涩也好,捉襟见肘的选择也好,她都是是那个可以理性站队可以决绝舍弃。
如果我周围一定要有一个人可以在水深火热的投行生存,那一定是她:每天4-6个小时的睡眠,在众包网站上接私活的小号,要用设计让生命变得更好的创业火种。
有些时候我觉得她像一台机器,不知疲倦。
只有在很深很深的夜里,她会偶尔告诉我自己的苦惫,傻X的老板,被同事坑成哈士奇的进退维谷,独在异乡为异客的繁忙。
以及她匆匆去世来不及好好道别父亲,和每次都会提及的母亲。她说,现在我妈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想她在中国无依无靠。在异国他乡的我什么也没法做,只能拼命赚钱寄给家里。
我问了她给家里寄钱的数量与频率,不大,但我知道攒钱的过程绝不容易。
我问她有没有想过以后,母亲奕奕垂老的时候,难道真的要她只身一人飘在异国他乡?加入湾区十万留守老人的生活?面对完全不同的语言文化和生活习惯?每天窝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守着你下班?
她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给我讲了父亲去世时的故事。
不长,很疼,撕心裂肺。
然后又讲了母亲的教育,不容易、不安全感、不确定性。讲了自己的坚持、骨气、死撑、和身体开始吃不消的喝多预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那天最后,她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是什么,坚持的是什么,可能只是为了让她和我都心安吧。
她在国内过得很好,她有自己的事业成就和想法,我也不知道除了拼命赚钱我还能带给她什么。
而我回去又能怎样呢?
今晚的月色还是那么美吗
春风得意马蹄急。
这是我一直认识的K,永远玩世不恭,永远没个正行,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直寻找更多的关注和更有趣的故事。职业起来,他是人群中永远的明星,一出场就感觉自带聚光灯效应。我听过一次他的演讲,从说煽动力到逻辑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如果一定要我推荐一个人加入创业公司,可以左手搞定投资人右手搞定用户,移动互联网时代不多的又懂产品又懂市场的K一定是我的上上之选。此外,他彬彬有礼,他谦虚谨慎,言谈举止间透露优良的家风。
不可多得的人才。
于是这样一个人去做了VC,同时用理性和历史判断商业问题,我真为遇到他的创业者们捏一把冷汗,这个大尾巴狼镇住大佬会有难度,镇住个把青涩创业项目绰绰有余。
好在他良知未泯,据说劝退的不靠谱项目是投资的靠谱项目的N倍,毕竟硅谷也好中国也罢,正经洞察用户需求找到商业痛点的还是少数。
大多数都是起哄。
所以可以想象,当他在夜里11点告诉我他在美国的监狱时,我有多么惊讶。
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8点。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整个人像变了一个,双齿紧紧咬合,没有声响。
我陪他买了包烟,任由空气沉默。
就这样过了许久,他问我知不知道夏目漱石,今晚的月色很美。
然后说起那个和月色一样美的姑娘,追不可及的跨国恋,等到的令人绝望的消息,嚎啕大哭时一同哭泣的雨,酒驾和车祸。监狱里的夜不能寐,陪伴自己的呼吸声,和电影一样闪过的,历历在目的曾经。
他说,只是很疼很疼很遗憾罢了,难得有人可以走入内心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硅谷冬天独有的雾气与阴冷,我任他对我说了许久。只是在下车的一瞬间,我问他有没有后悔过。如果毕业的时候回国再遇到她,如果自己可以任性没有那么必要在美国闯出一番天地,如果自己的位置是在北京不是硅谷、或者中国的任何一个角落。
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他的身影凝在阴冷的晨色里,久久没有言语。
最后的最后,有我所爱,爱我所有
求职的无助,看不见的职场天花板,文化的差异,身份的纠结,相隔天涯的思念,每一段都是一个人没齿难忘的经历,每一个经历都是漂泊海外游子的一种焦虑。
很多时候,我们都清楚地了解那些没有解决方案的阴影,只是倔强地不想让人知道,光鲜外表下那颗疲惫的心。忘了谁曾经说过,没人在乎你在深夜里痛哭,也没人在乎你辗转反侧地要熬几个秋,外人只看结果,自己要独撑过程,等我们都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不会在人前矫情,四处诉说以求宽慰。
但坚强外壳下,最恐惧的还是家人的健康,那是对每个异国游子最致命的打击,扰乱心神,手足无措。我们这一代人是典型的421家庭结构,加上父母,六位老人,以前常常为了让家里的安心报喜不报忧,长大了才发现选择双向的可恶---家人为了不让远在海外的你隔着大洋手乱了阵脚,也不会告诉你身体的不适、病情的恶化、或是难过的消息。
有朋友然人在异乡接到国内的病危电话,紧赶慢赶,最后还是差了一步。
她说那是她永远无法原谅的人生缺憾。
如同我在本文开始所写,这是我在海外连续过的第十个春节,我在路上的同时感到非常疲惫,很多时候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很多时候不清楚人生何去何从。
但是K后来告诉我,我们的人生都并非没有选择,既然选择了要走的路,那就唯有秉持我心,有我所爱,爱我所有,方能不负昭华,不负青春年少。
焦虑写了很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春节,这个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的日子,这个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这个割不掉舍不下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日子。
愿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都好,平安喜悦、健康快乐、诗酒趁年华。
祝福每一个拼搏的在路上的海外游子。
(注:文中Q、D、K均为化名,文章部分内容进行文学化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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