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职场和婚姻的本质是一样的,自己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情感,经营了那么久,所有的快乐与难过,成功与失败,骄傲与不堪全融在里面了,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配图 | 《不完美受害人》剧照
2018年春天,代理工程副总的兰姐要来我们项目进行考察。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工程部负责人王亮,他突然紧张了起来。看他那慌里慌张的模样,我觉得好笑又摸不着头脑。
那时我入职不久,还没见过兰姐,只知道她曾负责设计单条线的工作。王亮说:“你不知道,这个兰姐可不是一般人。事可多,说话难听,骂起人来一点情面不留,要是落在她手里,没有好果子吃。”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描述还不够,又补充道:“就不能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女人看,应该算半个男人。抽烟抽得很猛,喝酒喝得很凶,划拳一般人赢不过她。打牌还很会玩虚的,什么时候赢什么时候输,好像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那时兰姐刚刚代管整个区域的工程管理工作,干得风生水起,虽然没有得到总部的正式任命,但在大伙儿看来,她荣升工程副总似乎是早晚的事。很快就有人在私底下传言,说上一个工程副总离职,是兰姐做的手脚,是她偷偷录下了上一任工程副总受贿的视频和音频,又把他在工程招投标时做猫腻的证明材料一并上报给了集团总部。
工程副总的职位出现空缺,原本有一大批候选人,但最后不起眼的兰姐竟然击败了一众男性竞争者,成功上位。又有人说,总经理之所以力保兰姐当工程副总,是因为他俩的关系不简单。有人看见兰姐跟总经理去了酒店,他们在酒店楼下的便利店买东西,总经理还在收银台旁边随手抽了一盒避孕套……
这些传言不知真假。
那天,我在高铁站接到了兰姐,她35岁左右,个子在1米7以上,尽管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但是还是能看出身材保养得很好。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气质知性大方,脸上化着一层淡妆,看起来干净又利落。
我做了自我介绍之后,兰姐微笑着点头,我接过她手中的提包,她还说了谢谢。我觉得她并没有王亮说得那么吓人。我问她要不要先去酒店,她说不用,直接去看项目。
路上,我为了打破车内的尴尬,就主动介绍起了这座北方小城。兰姐突然说:“我知道,这个地方以前我常来。做地产的,整个省的每座城市的风土人情、政府环境、城市规划基本都在心里装着。哪块地值得拍,哪块地有什么问题,基本上都了解。”
我不再说下去,默默地开车,到了项目工地门口,王亮已经带着工程部的员工们在等待了。兰姐一下车,王亮马上走上前准备握手,兰姐只摆了一下手,就走进了现场。
那时我们公司刚拿地,工地尚未开建,只在地块的东边临时建了一个大门。当地的村民一直阻工,一开始是老住户阻工,后来连租户都搅合了进来。他们拿出“青苗补偿少”、“土地赔偿低”、“影响生活”等各种理由,不允许挖土机进场。
王亮说那是“一群刁民”,兰姐说:“没有刁民,要么是赔偿不到位,要么就是沟通不到位。”
王亮又说,我们该交的钱,已经按照法律规定都交给了政府。补偿由政府负责,听说也早给他们了。兰姐不说话了,王亮接着讲:“赔偿问题倒是小问题,最难啃的骨头是在庄稼地里有一个祠堂。投资部拍地的时候就不想想中国是什么社会?最难拆的就是坟地、文物和祠堂。这座祠堂给多少钱,村民都不一定会同意我们拆,这事不好办啊!”
这个村名叫大王村,王家祠堂不知建了多少年,祠堂大门两侧挂了一副对联,描述了王氏家族从山西迁到本地艰难定居的过程。这个祠堂其实很小,正北三间青砖矮瓦房,正东是两间更矮的青砖瓦房,院子里铺的还是砖头。但为了拆这座祠堂,我们跟村民们起了冲突,我们报过警,可警察来了也无能为力。对于那些阻工的村民,警察也只是安抚,剩下的事就让我们自己看着处理。
“没有办法也得办,公司给你那么高的工资就是让你来啃硬骨头的。都好办了,找你干什么?!”兰姐突然生气了,她转身对我说,“准备点礼品,今晚去见见村长。”
王亮很难堪,说:“没用,我们见过了,村长油盐不进,和村民穿一条裤子。”
兰姐瞪了他一眼,王亮赶紧闭嘴,我赶紧撤到一边安排采购事宜。
当天晚上,我陪兰姐去村长家时,她换了一身衣服,看起来更加妩媚了。到了地方,我们发现村长家有客人,一群村民正在堂屋里喝酒,烟雾缭绕的。
一个美女突然出现在院子里,一群男人傻了眼,都直勾勾地看着。我表明了身份,村长的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咋又来了?”
兰姐没说话,走近酒桌,拿起酒瓶要给村长满上。村长想拦,但兰姐已经倒满,她又示意我拿出好酒递给她,她打开了一瓶:“尝尝妹子带的酒!”
那群喝酒的村民都傻了,一句话不说,嘴里的烟一个劲儿地往外冒。村长先反应过来,给那群人摆了摆手:“你们都先回去吧,今晚就到这了。”
那群村民站起来就走,其中有个人突然停下,对村长说:“哥,咱说啥也不能答应他们啊!”
村长说:“我心里有数,你们走吧。”
堂屋安静了下来,兰姐和我也坐了下来。她掏出烟,塞在自己嘴里,点上,又拿出来,递给村长。村长看着她,不说话,最后还是扔掉了自己手中的烟,接过她的烟,塞进嘴里。
兰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连着三杯酒下肚后,才开口说话:“妹子第一次见大哥,先干为敬。”
村长伸出了大拇指:“美女是场面人。中!”
兰姐说自己是个直肠子,不会拐弯抹角地说话:“你要是觉得妹子这个人可交,咱今儿就说说心里话。祠堂的事,可大可小,就是村长你一句话的事。有你出面,一切都能成。你不出面都行,只要有你一句话,剩下的事妹子去办。办成了,妹子不会让你吃亏。”
村长不说话,开始自己倒酒,我赶忙上前拿起酒瓶给他俩满上。他俩又碰了几个,不再提正事,开始划拳。兰姐的嗓门很大,气势很足,赢了几局。我又陪着他们玩了好几个酒桌上的游戏,村长一直输。我怕村长不高兴,就一直变着花样玩,最后玩到了深夜。
村长已经喝到酩酊大醉,但意识还算清醒,嘟嘟囔囔地说:“妹子,哥服你。你们来了那么多人,都是怂包,没一个有用的,就你中。哥给你说一句话——哥不姓王,哥姓郭。”
兰姐突然就激动了,她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换成了碗,“咕咕咚咚”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果真惊人,喝了那么多,最后还能清醒地回到酒店。
第二天早上,天阴得厉害,电闪雷鸣的,是要下大雨的势头。我想着兰姐喝多了需要休息,就没有打扰她。没想到,上午我联系兰姐的时候,她竟然已经在工地上了。我赶去一看,机器“轰隆隆”地进了场,铲车正朝着王家祠堂驶去。
我、王亮和兰姐站在远处,眼看铲车就要开到祠堂的时候,大王村的村民们赶来了,乌泱乌泱的,他们手着挽手站在祠堂前面,逼停了铲车。就在这时,工地上突然冒出来了几辆车,二十多个黑衣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个个年轻,体型健壮,也齐刷刷地站成一排,立在村民的对面。
就像两军对垒一样,一开始,村民们集体往前走一步,黑衣男子们也集体往前走一步;村民们走两步,黑衣男子也走两步。
双方越走越近,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看得出来有些村民胆怯了。有人开始哭,旁人就呵斥“不能哭”。还有人抱怨村长迟迟不露面,有人说:“他姓郭,咱姓王,他哪会管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村长那天对外宣称自己病了,一大早就去市医院住院了。
这时候天开始下雨,雨下得很大,所有人都在雨中站着。我想带兰姐去躲雨,她却一动不动地看“两军交战”——黑衣男子们把村民的队伍给冲散了,他们像拎小孩一样,一个人拎起两个村民,冲到祠堂后面,并死死地抱住。
终于,祠堂还是被铲车推倒了。尘埃落定,黑衣男子们迅速消失在雨中,有的村民大哭,有的村民默默地离开了。
后面的工程推进得很顺利,我好奇村民们为啥不再阻工了,王亮说:“都是兰姐的功劳。”
不知道兰姐和村长是怎么沟通的,村长从医院回来后,在村民们面前表现出了深深的自责。他说自己没有尽到村长的责任,愿意从自家掏钱,在村里择地,新建一个同比例还原的王家祠堂,同时在旁边再建一个郭氏祠堂。
祠堂小,建一个,花几万块钱绰绰有余,两个祠堂建完,也就花个十万出头的样子。但兰姐向总部申请了二十万,拨给了村里,村民们终于平静了下来。
兰姐在项目上待了一周,临走的时候,我提出请她吃饭,她答应了。饭桌上,兰姐夸我心细,又感谢我在那天晚上帮喝多了的她买水果和牛奶。
我们相谈甚欢,我就斗胆提问:“村民集体阻工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搞不好就是流血事件,影响很大,政府都担不起,您是怎么敢做出这个决定的?”
兰姐说,经过了解,她发现村民们该得的利益都已经拿到了,如今再聚在一块阻工,无非是有人挑头想拿祠堂再敲诈一笔钱,但人心却是一盘散沙。那些黑衣男子也不是黑社会,就是凑在一起吓唬吓唬人的。
“村长说他姓郭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事成了。领头的人都撤了,队伍终究是要散的。”
后来我才知道,大王村有“王”、“郭”两大姓,两姓家族之间面和心不和,姓郭的村民总被姓王的村民压制。村长虽然姓郭,但话语权很弱,有时他还得给姓王的村民赔笑脸。所以,村长也想借我们地产商的手,好好地压一压姓王的人。
工程进度快速向前推进,让代理工程副总的兰姐在公司声名鹊起,大家都觉得她很能干,就连王亮都改口夸她:“的确有真本事,别人搞不定的事,她出面最终都能摆平,牛人。”
大家都觉得,以兰姐干出的成绩,过了半年考核期,任命她为工程副总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没想到,六个月过去,集团却另有安排。听说兰姐得知这个消息一时无法接受,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又哭又闹,吵得人尽皆知。但总部定下来的事,谁也没有办法。
兰姐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后,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憋了很长时间,她把这半年出差办事花的钱,无论金额大小都贴成票去报销,没想到在财务负责人那里碰了钉子。
财务负责人年纪不大,姓吴,是从集团派下来的。听说她在集团的时候就是一个普通员工,到区域公司后就成了财务负责人,虽然没有正式任命,但大家都尊称她“吴总”。
吴总深知集团的规章制度,办事也很严谨认真,但为人有些死板,丝毫不懂变通。兰姐常年游走在各类人之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变化莫测,最看不惯那种一板一眼的人。一来二去,俩人吵了起来,最后竟升级为互殴。
兰姐个子高,气势又足,一边打一边喊:“集团来的又咋了,比别人多长一个鼻子还是多了一个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吴总仗着自己有集团做靠山,也毫不示弱。两个女人在办公区打得难分难舍,总经理在一旁大声呵斥,她们也不肯罢手,最终众人使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俩拉开,吴总哭得一塌糊涂,兰姐也披头散发,不像样子。
很快,两个女高管在办公区打架的消息在地产圈里传开了。吴总觉得丢人,向集团提出了调回总部的申请,很快就被调走了。兰姐没能升职,继续回去做设计总监。没多久,她又从设计部调到了开发部,做开发总监。
那段时间,兰姐似乎在公司里销声匿迹了一般,我们都以为她一气之下离职了。以兰姐的能力,再加上当时地产行情,估计她三两天头都要接到猎头的电话。但是万万没想到,兰姐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重新投入了工作。
新上任的工程副总是个男的,按照惯例,他到区域后要到各项目视察,兰姐也要陪同。
那天中午,区域来视察的领导和项目上的核心成员一起聚餐。工程副总很威严,摆着架子,不怎么说话,现场气氛很低沉,正常的喝酒流程过后,大家就静了下来。
轮到自由敬酒时,兰姐第一个站了出来,她端着一杯酒说:“喝仨敬俩!(自己单喝三个,然后转一圈,和每个人碰两个)”
除兰姐外,现场还剩下12个人,算下来,她一圈下来,要喝27杯白酒,52度的。虽然杯子不大,但是这一圈下来,一般人估计已经趴下了。
兰姐端起了第一杯酒,对着新上任的工程副总表态:“领导,您放心,我跟着您干,必将尽心尽力,您指哪我打哪,绝不后退。”
第二杯酒,她说:“借项目的酒,敬兄弟们,你们在一线辛苦了。”
第三杯酒,她说:“再次欢迎领导来到我们区域。”
等“喝仨敬俩”结束,兰姐已经有点喝多了,她仍给工程副总敬酒,又靠近他的耳朵说了许多表忠心的话。别人都夸兰姐是巾帼不让须眉,能屈能伸,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她身上却看出了许多辛酸。
2018年11月,我们的项目还没有正式入市(指楼盘还没有拿到预售证,不能正式对外展开销售),但售楼部已经拟定了开盘时间,广告也宣传出去了。
其实原则上没有预售证是不能开盘的,但那些年地产市场行情好,部分地级市到处都是无证开盘的项目。老百姓也知道,但相信开发商拿证只是早晚的事。因为无证,只用先交首付即可,啥时候证下来啥时候办贷款,等于延缓了办贷款的时间,所以大部分老百姓是愿意的。
我们公司也打算这么干,但没想到竞争对手时不时派人冒充业主前来探听消息,并偷偷录音,只要我们敢开盘销售,他们就会立即投诉。一时间,我们进退维谷——如果延迟开盘,当年集团定下的3.6个亿的销售任务肯定完不成,一大批人会因此受罚。营销总监急得团团转,想了各种方法,该疏通的关系都疏通了,该见的领导也都见了,但办事人员认为工程进度不到位,仍迟迟不发证。
开盘的前一天上午,总部派兰姐来了,我去高铁站接她。见面后,我说要带她去项目上先了解情况,她却说不用:“来之前我什么都清楚了,直接去住建局。”
到了住建局,管事的周局长不在,问办事人员,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兰姐就在走廊里等,那天她穿了很高的高跟鞋,一件修身的风衣衬得她又瘦又高,走廊人来人往,她就靠着栏杆一直站着。
因为兰姐气场强大,住建局的工作人员也不敢轻易打扰她,偶尔过来一个人,也是态度很和气地劝她先回去:“周局长说了,今天不回来。”
兰姐答:“你告诉周局长,他今天不回来,我就住在走廊里。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见到他。”
中午,住建局的人都下班了,兰姐不吃饭,一直守着,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下午上班,周局长还没回来。
一直等到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周局长终于回来了,他在走廊里看见兰姐,有点生气地说:“你真敬业!”
兰姐笑着说:“周局都这么敬业,我哪敢不努力工作啊。”
周局带我们进了他的办公室,兰姐居然像个小女人,很温柔地笑着,先说我们公司到“贵市”搞地产开发给当地带来的民生效益和税收效益,还夸奖当地的民生淳朴、政治环境清廉,非常适合地产企业深耕,等这个项目结束后,公司一定会继续加大投资力度的。
周局长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
没想到,兰姐突然就哭了出来,我和周局长都吓傻了。我连忙抽纸递给她,她推开我的手,对我说:“你先出去。”
我退了出去,关上门,但是房子隔音效果不好,我能听清里面的对话。
兰姐说:“我一个女人,真的是不容易,孩子还小,没人照顾,我常年各地地跑,就像一个救火队员,哪里有问题,就跑到哪里。心累啊,疲惫啊,不容易啊。这么努力为啥啊,不就是希望能够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我今天不能够完成任务,我在公司领导面前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周局长说:“你不要哭了,让外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好了好了,别哭了,事我给你办了。你赶紧擦干眼泪,回去吧。”
兰姐说:“我不走,今天必须拿到证。”
局长说,“市民之家”5点钟下班,这都快5点半了,人家早下班了,出证最快也得等到明天。可兰姐不依不饶,非要周局长把工作人员叫回来加个班。周局长被她缠得无可奈何,竟真的电话沟通让工作人员加班出证。
我还在继续听着,周局长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兰姐急切地对我说:“赶快回售房部,搬一台打印机去‘市民之家’,那里的打印机坏了,叫上专业人员,连上我们自己的!”
我急忙照办,到了“市民之家”,那里的工作人员极不情愿,嘟嘟囔囔:“面子真大,开了眼了,第一次见这种,我们都下班了,专门给你们开通道!”
晚上8点,预售证终于办妥,第二天项目顺利开盘。
后来,公司领导在大小场合都夸兰姐办事能力强,但我们再去住建局办业务的时候,那里的工作人员会明里暗里地讽刺兰姐:“是好演员,会演戏。”
集团派来的工程副总没多久就离开了,我也从项目上被调到区域公司,负责人力行政工作。一天,总经理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写一封推荐信给总部,希望再推一把兰姐,让她坐上工程副总的位置。
总经理40岁出头,个子不高,有些谢顶,眼睛不大,气质有些猥琐。听说他很有钱,在区域公司成立之初,他向集团投了不少钱用于项目启动,也算是集团的小股东之一了。面上,兰姐和他走得很近,他对兰姐也好,常常当众夸兰姐,说他俩是老乡,思维方式相通,配合得很好。
我把兰姐的升职推荐信送到总部,原以为这次一定能成,没想到几天后集团给了回复:不予以通过。评语上赫然写着:“经过测评,此员工有才无德,请谨慎重用。”
兰姐的名声是什么时候被搞臭的,被谁搞臭的,我不清楚。也许是第一个工程副总在做离职访谈时说了她不少坏话,也许是吴总回集团后讲了她不少的恶劣事迹,也许是兰姐和总经理的桃色新闻传到了总部……总之,兰姐被总部拉进了“不得重用”的黑名单。
我把结果反馈给了总经理,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说:“那也没办法,就这样吧。”我怕评语的内容会伤害兰姐的自尊心,就没如实告诉她,只说总部没批,让她再等等。
接下来的几年,兰姐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升迁的机会,工资也没涨。只在某年的年终大会时,公司给她颁了一个“先进员工奖”,现金奖励2000元,以兹鼓励。
2022年年初,地产暴雷企业越来越多,我们公司也面临着美元债无法偿还的危机。集团下发了大规模裁员的命令——倒没明提“裁员”二字,但在“降费提效”的指标中,费效比(管理费/年度回款额)从2021年的1.7%降到了0.9%,人效比(签约额/在岗人数)从2021年的1635上升到3200。
费效和人效是集团考核人力负责人的重要指标,如果完不成会有重罚,这个指标压得我喘不过来气。我详细算了一下,如果要达成这个指标,在严控各项费用支出的情况下,整个区域的人员需要从现有的172人减少到30人。
我拿着公司的花名册,从前到后,筛了一遍又一遍。除了1个区域总、4个副总暂时不动外,需要在剩下的167人中选择142人裁掉。
我做了每个月的裁员计划,递给了总经理,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只提了一个意见:“接下来也没新项目了,要开发还有什么用,全裁了!”
当时是兰姐负责开发工作,我问:“兰姐也裁吗?”
他瞪了我一眼,反问:“你说呢?”
于是,兰姐也进了裁员名单之中。
兰姐是个精明的人,她很快就得知了区域公司要裁员的消息,随后就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我请她坐下,她简单询问了一些情况后,直言:“把姐留下,姐不能被辞退。”
我很无奈,但我也很难理解——虽然当前就业形势严峻,几乎所有地产公司都在大规模裁员,但以兰姐的形象气质和能力,她拿了补偿金再重新找个工作不算难事。
我说指标给得很低,留不下来几个人。她说:“无论如何,我要留下,降职降薪都能接受。”
我问:“何必呢?”
她欲言又止,过了许久才说:“你哥(她丈夫)也被裁了,已经在家休息半年多了,至今没找到新的工作。”
兰姐的神情突然变得很落寞,一改往日傲慢倔强的形象,眼中不断闪出一丝又一丝的哀伤。那天,她在我办公室里敞开心扉,说了许多话,讲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也讲了她的婚姻。
因为出身农村,家里穷,为了多挣钱,她一毕业就选择跟一个福建老板去贵州修高速路,这和她大学所学的专业并不对口。
“到了贵州后,简直是两眼一抹黑。到项目上第一个月可以说是惶恐、无助。图纸只能看懂个大概,但要把图纸上设计的内容在现场测量放样,还得根据爆破班组的需求在任意位置计算出来里程和坡度,我有两个难关要过:第一是全站仪不会用;第二是坐标正算反算不会。”
“我自己摸索,搞不懂就问,还时常站在人家身边看怎么操作,终于攻克了仪器这个难关。但正算反算一般需要那种带编程的计算器,而且把图纸设计数据一段一段地输入进去,没人指导,完全就不会。这时候,我认识了你哥,是他一点点地教我、带我。我给他做助手,背仪器、拿工具,跟着他爬了3天的山头,终于克服了这个难关。”
后来项目结束,他们也走到了一起,回到家乡结婚生子。这时,刚好碰上房地产的蓬勃发展期,地产公司开出很高的薪资,他俩就双双进了地产行业,一待就是十几年,投入了整个青春。这些年,兰姐慢慢从基层爬上来,吃了很多苦。她喝酒太多,身体严重透支,肝功和心脏都不好。
“拿命换钱才有了今天,没想到现在行业这么难。”
兰姐的工作动荡不安,家庭生活也不平静。她的儿子上了初中,正值叛逆期,很看不惯强势的母亲。一开始,兰姐说一句话,儿子有一火车的话去回怼,现在任凭兰姐说什么,他都不吭声了。
兰姐的丈夫我见过一次,他又高又壮,虽然上了年纪,微微发福,还有一些微秃,但仍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他似乎是爱兰姐的,会冒雨接她下班,但他出轨的事,我们整个公司都知道了——那个女人先把他们的亲密照寄到了我们公司前台,想逼兰姐离婚,但兰姐拿起照片看了看,就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之后,那女人又来我们公司闹,兰姐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最后她的丈夫赶到公司,扇了那女人一巴掌,才结束了这场闹剧。当时我就不理解,兰姐那么强势好面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如此畏缩呢?
兰姐第一次这么诚恳,这么低姿态地跟我讲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我只能说:“我这边您放心,我尽力保您,但是上级领导那里——”
她马上接话:“上级领导那里,我去协调。”
结果,我万万没有想到,我们的总经理竟然先于兰姐被总部裁掉了。他入股集团的钱,总部按照协议约定全部还给他,他当天就离开了。后来总部派来了一个新的总经理,兰姐到处协调,总算暂时安全。只是她被降职为经理,薪资降了一半,补贴全取消,还要跟着曾经的下属工作,委曲求全。
裁员逐渐深入,压力让我感到窒息,也让我焦虑到失眠,整宿整宿无法入睡,让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偏头疼愈发严重,最严重的时候,半张脸疼麻了,张不开嘴。
裁员任务还没有完成,我就主动提出了离职,集团稍有挽留,但还是给予批准。走之前,我和兰姐又聚了一次,那时候的兰姐已经不再意气风发,细看,竟透出一丝老态。
我俩喝了酒,微醺。她诉说她的委屈,说她知道集团对她的评价——是总经理讲的,无非是想逼她离开。如今,她早没了顾忌,就跟我讲了更多的内幕:
原来,之前我们的总经理和第一任工程副总有矛盾,双方一直在斗争,而那些证明对手受贿的材料,是总经理交给兰姐的。当时,他给了兰姐一个密封的档案袋,上面还贴了封条,让她亲自送到总部去,“我开车5个小时,亲自去了趟总部,交到相关领导手中后,我就回来了,回来后,总经理就让我去一个写字楼见他”。
那栋写字楼在我们公司附近,里面比较混杂。一楼是家中型便利店,还有一个敞开式的咖啡厅,我们公司的员工常在那里吃饭、休息。中间有几层被改成了酒店,再往上是单身公寓和一些小微公司的办公区。总经理提前在一楼大厅等兰姐,等她到了,提出一起去便利店买点东西。兰姐挑了一些,结账的时候,总经理又让她再买点别的,等她折身,总经理就顺手在收银台边拿了一盒避孕套。
直到兰姐在公司里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才后知后觉:“他一定是故意做给同事看的,我并没有看见(他拿避孕套)。那天我们买完东西,走进电梯,是去地下室。他开车在路边瞎转,问我事情办的怎么样,我说顺利完成。他很高兴,承诺会积极向集团推荐我成为工程副总,我也很兴奋。我们又聊了一些不疼不痒的话题,他就让我下车了。”
明面上,总经理一直对兰姐很好,私底下却不断地PUA她,说话也极其难听。他给兰姐的工作使了许多的绊子,无非是想逼她离开,好封住她的嘴。
我问:“你怎么不解释呢?”
“给谁解释?怎么解释?谁信?后来我的确代理了一段时间的工程副总,这一环套一环,我怎么可能解释的清楚。”
她感叹女人在职场上混不容易,“如果干得好,会有人说你出卖色相,如果干得差,又有人看不起你。”
我劝兰姐干脆离职算了,换个地方工作,重新开始。可她说离职很容易,但这是职场生涯的最后一步棋。在她看来,职场和婚姻的本质是一样的,自己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精力和情感,经营了那么久,所有的快乐与难过,成功与失败,骄傲与不堪全融在里面了,怎能说放弃就放弃?
“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走到‘离’的那一步。”
我终于理解了兰姐,也想安慰她:“别泄气,姐,您在我眼中一直都是最优秀的。”
她笑着说:“你看我像泄气的样子吗?职场不都是这样,人人趋利。姐习惯了,姐不会放在心上,不管经历什么,姐都会向阳而生。如今行业整体下滑,大家都不好过,但是越不好过的日子越要挺过去。现在是行业最黑暗的时候,只有坚持,才会趟过黎明来临前最黑暗的时刻,走向铺满黄金的光明大道上。”
“来来来,为向阳而生干杯。”我们重重地碰了一杯。
“为黄金大道干杯。”我们又碰了一杯。
我很快办完了离职手续,但仍旧和兰姐保持着联系。
听说,公司的总经理和副总换来换去,换了好几任,但兰姐始终没有升职。最后公司没剩下几个人了,兰姐挂着经理的名号,手下也没有兵,大事小事都是她自己跑,像个普通职员。但她干得依旧热火朝天,还是像救火队员,哪里出了问题就往哪里冲。
渐渐的,她的儿子长大了,似乎懂得了母亲这么拼命地工作是为了这个家,开始体谅她,有时候还会问寒问暖。她一直没有离婚,等来了丈夫的回心转意,夫妻俩加盟投资了一个汽车修理行,生意还不错。
现在,仍有一些关于兰姐的风言风语会不时传入我的耳朵,也仍有很多人会把她看轻。但我总觉得,我们终究不是她,如果我们是她,也未必有她做得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刘畅
兮 兮 陈
村庄、地产、
那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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