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世界湿地日，湿地拥有重要的生态价值，却被一些人视为“废地”，甚至沦为开发项目的牺牲品。这篇青峰的文章，讲的是近期的一个湿地保护案“连云港蓝色海湾生态修复案”，以及更多地区的湿地保护问题。我们要感谢在利益面前，坚持保护生态环境理念的英雄。
几年前一个湿冷的冬天，记得是大年初二，我由于无聊加上一时兴起，遂决定带上夫人去吹吹海风。
彼时我对于海边有着刻板的印象——碧海、蓝天、沙滩，大约就是三亚那个样子。于是便就近选择了一个网上说有“沙滩”的，叫做恒大海上威尼斯的景区。
网上的“恒大海上威尼斯”宣传，完全复刻了一般人对热带海滩的“水清沙白”的刻板印象
驾车一路向东，直到公路的尽头，从江南的大都市，到典型的沿海小镇，最后停在了一片开发区模样，没有任何生活配套设施的，高楼林立的地方。于是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其实是一个楼盘，楼盘里有一个酒店，酒店外面是所谓的私人沙滩。
我该怎么形容这满眼的荒凉呢？刺骨的海风卷起干燥的沙尘，潮湿却呛人，不像三亚，更像漠北的戈壁滩。而伸进大海的那部分沙子被潮水粘腻地压实，表面蔓延着仿佛塘底淤泥般的黑色纹路，沙滩上什么都没有，没有招潮蟹吐出的泥丸，没有贝类的呼吸孔，没有觅食的小鸟，甚至连棵海藻都没有，这是一个死去的世界……
正常的泥滩上应该存在大量的生物，这些小土丘是多毛纲蠕虫的窝 图片来源：W.carter / wikimedia
后来我才知道，江苏沿海多为淤泥质海滩，不具备形成沙滩的自然条件（部分海岛除外）。而恒大威尼斯的所谓碧海银沙，是完全人工造出来的沙滩。
生态价值重大的泥滩
淤泥质海滩发育在泥沙供应丰富且潮汐搬运能力弱的地区，如我国的黄河口、长江口、渤海湾、杭州湾等地。
慈溪紧挨着杭州湾的滨海湿地，泥滩才是当地海滩正常的样子 ©青峰
这类海岸属于滨海湿地的一种，它并不是单调乏味的淤泥。天然状态下的淤泥质海滩，除了被海潮反复淹没的滩涂部分，还能看到一条条像大树一样的“河流”，只不过它们是潮汐侵蚀作用下形成的由大海流向内陆的反向河流，称作潮沟。
随着潮沟深入内陆，芦苇、海三棱藨草等挺水植物开始出现，这些植物与藻类作为生产者，与栖息于淤泥之中的蠕虫、贝类、蟹类、鱼类及以这些动物为食的鸟类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也被称为滨海盐沼生态系统。
招潮蟹 ©青桐 / 闻啼鸟nature
滨海盐沼同红树林、海藻床一道并称为三大滨海蓝碳生态系统。尽管全球滨海湿地分布面积较小，覆盖面积不到海床的0.5%，植物生物量只占陆地的0.05%，但其碳储量却占海洋碳储量的50%以上。
植物会通过光合作用将空气中的碳固定在体内，但植物死亡后，尸体会被真菌等生物分解，固定的碳又会返回大气层中。而滨海盐沼的植物处于被淤泥周期性掩埋的状态，加上潮水的长期浸没使得土壤处在厌氧条件下，土壤下的有机物很难被快速分解，因此形成了碳储量的垂直积累，可以将植物固定的碳封存达到上千年，是实现碳中和远景目标不可忽视的“中流砥柱”。
但要实现上述生态服务功能，滨海湿地生态系统必须处于一个健康的状态。
复旦大学贺强教授的研究发现，水鸟可抑制蟹类的丰度，进而减少其对植物的啃食及对土壤的扰动，该抑制作用在水鸟丰富的迁徙季节尤为强烈。因此，以滨鸟为主的水鸟不仅是湿地生物多样性和保护修复成效的指示种，还是调控湿地结构和功能的关键种，可通过营养级联显著促进滨海湿地植被及生态系统功能的恢复。
长嘴杓鹬努力吞食沙蟹 图片来源：Mike Baird / wikimedia
鸟类与滨海湿地互相成就，湿地养育了鸟类，鸟类又反过来保护着湿地。相应的，任何一方的减少都会导致整个系统跌入毁灭的恶性循环。
以鸻鹬为例，这些多动的小鸟保持着地球最远迁徙距离的记录，每年它们都不停歇地沿着海岸线往返于两极之间。观察过鸻鹬的人都知道，它们不像雁、鸥、猛禽这些翅膀宽大的鸟那样喜欢利用气流滑翔，而更喜欢高频扇动翅膀去“硬飞”，它们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连续飞上数千公里，也能在停歇点暴饮暴食让体重翻倍，从而获得能够到达下一站的能量。
鸻鹬的迁徙不是浪漫的旅行，伴随它们的是争分夺秒的绝望，任何一个停歇点的丧失都会成为摧毁整个链条的那块多米诺骨牌。
半蹼鹬，拍摄于连云港青口河的河口 ©胡振宏
黄渤海区域的滩涂湿地是东亚-澳大利西亚候鸟迁飞区数百万只迁徙鸻鹬类在迁徙途中最关键的能量补给地。大量研究已表明，黄渤海区域的滩涂湿地丧失和退化是许多鸻鹬类发生种群数量下降的关键因素。
我们是怎么失去这些重要的湿地的，让我通过几个案例来管中窥豹，看看我国东部滨海湿地面临的危机。
名不副实的“生态修复”
前不久，备受关注的连云港蓝色海湾生态修复案，历时3年终于迎来一审判决（你可以读《以修复为名的破坏必须停止！》这篇文章了解前情）。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工程，它又为何引人瞩目呢？
连云港施工现场，修建了一道半圆形的环抱堤 图片来源：自然之友
2009年，国家海洋局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海洋生态保护与建设工作的若干意见》，指出“积极开展海洋生态修复和建设工程，在典型海洋生态系统集中分布区实施一批典型海洋生态修复工程，建立海洋生态建设示范区”。
2019年，财政部、自然资源部印发《关于组织申报中央财政支持蓝色海湾整治行动项目的通知》，“连云新城蓝色海湾整治行动”项目顺利入围，连云港和青岛，日照、威海等10个城市成为国家蓝色海湾整治行动第二批试点城市，获得3亿元中央财政奖励资金。
连云港临洪河口湿地聚集了大量水鸟 图片来源：自然之友
中央支持海岸生态修复，这是好事，其具体支持的三种修复类型为：海岸带生态修复（采取护岸加固、海堤生态化建设、清理海岸建筑等手段，对受损自然岸线进行整治与修复）、滨海湿地生态修复（通过退围还海、退养还滩等方式，逐步修复已经破坏的滨海湿地）及海岛海域生态修复（以提升海岛生态功能为核心，保护珍稀濒危和特有物种及生境等）。
那么连云新城蓝色海湾整治行动属于哪一类修复呢？在该工程的实施方案中写道：随着连云新城的建成，形成了6.3千米高堤防标准的人工岸线，对于海洋灾害的防范起到了积极作用，但丧失了原有自然岸线的生态功能，阻碍了陆海景观的视线。连云新城外侧海域为淤泥质海岸，滩面宽阔，水体含沙量大，难以形成碧海蓝天、绿水白沙的滨海景观，影响了连云新城的滨海城市品质。
连云港计划中的“改造”，把滩涂变成刻板印象中的“绿水白沙”的沙滩，注意它与“恒大海上威尼斯”的相似之处 图片来源：网络
所以是嫌弃泥滩不好看，于是打算先填海造地，再把造出来的地分成三段，一段堆上沙子作为沙滩，一段挖几个人工湖算作湿地，一段种树称其为森林……并且连一段天然的泥滩都不打算留。那他们极为嫌弃，想要抹除的，是一片什么样的泥滩呢？
2021年自然之友在连云港滨海湿地拍摄的照片，“蓝色海湾”项目正在施工，自然滩涂被石块垫高变成了堤岸，注意，图里的白点是大量的鸟类 图片来源：自然之友
连云港临洪河口滨海湿地是多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的重要栖息地，2023年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发布的《陆生野生动物重要栖息地名录（第一批）》，也将其纳入其中。此地对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鸻鹬类水鸟的生存繁衍至关重要，曾记录到小青脚鹬等5种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半蹼鹬等7种国家二级保护野生动物、15种全球受胁或近危物种，特别是半蹼鹬，每年迁徙季有超过全球种群数量90%的半蹼鹬访问过这里。
2014-2020年间，连云港临洪河口湿地的重要鸻鹬水鸟物种记录 图片来源：勺嘴鹬在中国
而连云港蓝色海湾工程破坏了临洪河口滨海湿地，将导致水鸟的潮间带觅食地和高潮停歇地丧失，进而加剧珍稀濒危物种灭绝的重大风险。所以该工程不仅不符合任何一类生态修复，甚至还破坏了原有的生态。举个例子，我不小心摔断了腿，于是我打上钢钉，缠上石膏，这叫对骨骼进行修复。但我腿本来没事，却非得截肢再安个假肢，这不叫修复，这叫自残。
当然连云港不会无缘无故自残，前文提了他们用这项工程获得了3亿元的财政奖励，将来再借着碧海银沙的噱头抬高一波连云新城的房价，多么美好的“钱景”啊。
最后，法院经审理后认为，案涉建设区域实际上已经成为包括重点保护野生鸟类在内的鸟类的觅食地，相关项目必然会对湿地产生影响，也会对鸟类的觅食、栖息产生影响。金海岸公司开发建设蓝色海湾项目的行为违反了国家规定，具有生态损害的现实风险，在未经合法审批之前应当停止建设蓝色海湾项目。
连云港临洪河口的半蹼鹬（中央偏后）、黑尾塍鹬（中央偏后）和黑腹滨鹬（前景）。©虹桥黑背
而另一被告南师大环科院针对基础工程、岸线修复工程进行环境影响评价时，遗漏了对鸟类影响的关键事项，补充编制的鸟类影响分析未征求野生动物保护主管部门意见，导致案涉项目建设存在损害鸟类觅食地、栖息地的风险，应当与被告金海岸公司承担连带责任。
法院还判定，因现有证据未能证明项目已建成的部分造成了生态环境损害或存在生态破坏的危险，故对原告提出的消除危险、生态修复、赔偿损失、赔礼道歉的诉讼请求不予支持。
在连云港泥滩上觅食的半蹼鹬 ©胡振宏
本案最大的进步是环评机构承担连带责任，希望它能给所有的环评机构提个醒：要坚持实事求是，不要扭曲事实助纣为虐。工程停了，只是不知道当年的财政奖励要不要退还，批准该项目的官员要不要追责。以及，十分遗憾的是，法院对消除危险、生态修复、赔偿损失、赔礼道歉等正当要求居然不予支持。
目前，自然之友已经提起上诉，请求二审法院判决蓝色港湾项目的“基础工程”和“岸线修复工程”永久停止建设，并对已破坏区域进行生态恢复并赔偿临洪河口湿地的生态服务功能损失。
湿地也存在占补平衡问题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023年10月，自然之友就建设于浙江省温州市乐清市沿海滩涂的“乐清1#滩涂270MW渔光互补项目”破坏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水鸟栖息地、生态价值高且具有重要蓝碳功能的滨海湿地、湿地占补不平衡等问题，向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生态破坏环境民事公益诉讼，并获立案。
滩涂上面树立了光伏板的桩基 图片来源：自然之友
所谓渔光互补，就是在太阳能板底下发展水产养殖业，阳光被光伏遮蔽之后，这片滩涂上的原生植被显然不可能存活，那么以其为食的鱼虾蟹贝也会慢慢消失，所以无论发不发展养殖业，最终还是等于侵占了水鸟的栖息地。
经历过造地风波（《豹：这样造地，你是想让我上天吗？》）之后，我对占补平衡这个词真的有点PTSD了，但没想到除了耕地，湿地也能玩占补平衡啊……
按照规定，建设项目应当不占或者少占湿地，经批准确需征收、占用湿地并转为其他用途的，用地单位应当按照“先补后占、占补平衡”的原则，负责恢复或重建与所占湿地面积和质量相当的湿地，确保湿地面积不减少。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并不是每一块湿地都能被“质量相当”地重建的。
自然之友的法律团队和鸟类专家在温州乐清现场调查 图片来源：自然之友
比如这些淤泥质的滩涂，是能人工堆出那么多淤泥呀？还是能人造一片大海呀？
果不其然，该项目的占补平衡方案是用人工水库来补充被占用的天然滩涂，用淡水水库来替代沿海滩涂……更离谱的是，光伏电厂占了超过190公顷的滩涂，却只补了0.81公顷的人工水库！这连数字上都没平衡啊，不是工程方不识数，是他们“严谨”地抠了字眼，不是要计算“占地”面积吗？占地的只有支撑光伏板的立柱，所以只对单个立柱的面积进行了加总。
按照这种“聪明”的算法，“占地面积”自然很小了 图片来源：自然之友
这或许又将是一场漫长的诉讼，光伏名义上为了减排，却大肆破坏蓝碳的碳汇，这不仅仅是忘记初心，简直是本末倒置，但在新能源高歌猛进的今天，我相信乐清的光伏项目不会是孤例。
围垦引发的生态问题
其实“占补平衡”早已有之，当它发生在保护区里，有另一个名字——保护区范围调整。
江苏盐城湿地珍禽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最南端，是一块名叫条子泥的湿地，这里有着秋日如同野火一样赤红的盐蒿，还有着全球只剩下不到700只的勺嘴鹬。如今去看该保护区的地图，会发现有一块非常诡异的地块，位于保护区东南部的海里，那是块只有低潮时才会露出水面的浅滩。为何要专门在这里划出一块进行保护呢？
条子泥的滩涂上布满了水鸟 ©核心17
勺嘴鹬 ©鹡鸰 / 闻啼鸟nature
2011年，为了增加农业用地、补充因产业开发损失的耕地，江苏盐城启动了百万滩涂围垦计划，第一期即是东台条子泥湿地。这片总面积约40万亩的湿地，有34.6万亩被列入围垦计划，一期围垦超过10万亩，用作海水养殖，为了给围垦让路，便把这10万亩保护区“调整”到了海里。 
所谓围垦，就是用人工堤坝挡住海水，从而改变天然湿地的用途，有的把高潮淹没区域改造成农田，从而导致高潮区域的生境彻底丧失，有的在低潮区域围海，用作水产养殖，不仅改变了原有的生物群落，同时养殖户经常会架设防鸟网，从而导致水鸟大量死亡。
条子泥麋鹿保护区里的白琵鹭和黑脸琵鹭 ©大羊 / 闻啼鸟nature 
从历史上看，围垦是黄渤海滨海湿地丧失的最主要原因，已有近三分之二的湿地消失在一个又一个的围垦工程之下。
万幸的是，随着生态保护愈发受到重视，靠着各个关注候鸟的民间机构的努力，条子泥的围垦工程二期没有继续推进，最终，在2020年，江苏盐城湿地（包括条子泥）作为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第一期），被纳入世界自然遗产。这也是中国第一块滨海世界自然遗产。
本应璀璨的泥滩
启东之旅之后又过了几年，我有幸去了宁波的杭州湾湿地。
临晨，我驱车来到海防大堤上，黑暗将天地融为一体，我蜷缩在车内等待着太阳划破夜空，但是没有，太阳没现身之前天空已是一片鱼肚白了。
我索性走下堤坝，踏上一望无际的泥滩。泥滩之上遍布水洼，里面布满了不知名的螺类，不时有弹涂鱼在水洼间跳来跳去，更有数不清的螃蟹在忙碌地穿行。泥滩表面上有许许多多水鸟的脚印，大的是鹭的，小的估计是青脚鹬，更小的可能是某种鸻。这会儿它们都追着正在退却的潮水，跑向远方了，留在岸边的唯有白鹭，它们用细长的喙在泥里探寻食物。
这里的滩涂上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 ©青峰
一只白鹭猛然把头抬起，嘴上赫然叼着一只赤红色的巨大蠕虫，周围的白鹭们霎时间吵作一团，纷纷前来抢夺，蠕虫紧紧缠住白鹭的喙不让它把自己咽下去，直到另一只抢劫犯叼住了蠕虫的另一头，两只白鹭开始了拔河，最终抢劫犯没能得逞，那只白鹭终于把这条肥美的蠕虫吸到了肚子里。
争抢猎物的白鹭们 ©青峰
太阳不知不觉升起来了，像烧红的铁球，整片泥滩都闪耀着粼粼的金黄，海鸥在空中悬浮，风吹鹭鸣，诉说着荒野亘古不变的悲凉。
只要不是瞎子，任谁都能看见沿海的泥滩是多么生机勃勃，那么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修复工程、指鹿为马的环评，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式的占补平衡，大约是被金钱和欲望蒙蔽了双眼吧。
君不见恒大早已爆雷，许老板也已风光不在，骗一波补助融几轮资，满足自己的疯狂贪欲之后留给后代的唯有残山剩水，一想到那些生机勃勃的荒野居然毁于那些卑污愚昧之人之手，不禁悲从中来。
最后，发自内心地，感谢自然之友、让候鸟飞、勺嘴鹬在中国等环保机构，以及所有关注过这些湿地和候鸟，为他们发过声、捐过款、出过力的普通人们，你们才是资本最难攻破的壁垒，向你们致敬。
-End-
成为猫盟月捐人，共守中国荒野
.........关于湿地问题，你还可以读.........
南汇东滩：2200万人口的上海，能创造
更好的局面吗？
曾经，这片华北最美的湿地只有我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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