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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入青海湖
陈冲喜欢笑,讲起话来神采飞扬。受FIRST青年电影展的邀请,陈冲成为该影展第17届评委会主席,我们也有幸在青海见到她。

NOWNESS#诗意写照PoeticLicense 系列全新原创短片《女明星》记录了陈冲驶入青海湖的那一日。《女明星》的名字,来自陈冲在1982年刊登于《青春》杂志的小说,这是她的处女作。
从中国走向世界,从演员转型导演,她的身份有很多,如今还包括了“写作者”。两年前,在编辑金宇澄的鼓励下,陈冲在《上海文学》开辟专栏“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至今已经写下20多万字。短片中的文字便摘选自此。
从小,她就对文字有天然的亲近感。近几年,她常常在微博上记录自己的生活和想法,收获了大量的关注。年少离家,从故土到异国,陈冲的文字关于记忆、时间和空间。将思念倾吐,往事显形,如今在广袤的青海大地,回忆闪闪发亮,如当日的高空、白云和湖泊。
于是陈冲的观众在今天也是陈冲的读者,人们收获了重新认识她的机会。以下是我们所记录的属于陈冲的十一种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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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很想去青海湖。在西宁的几日,她总是在各种场合提到。尽管周围的人都担心高原反应,她还是更愿意前往那里进行工作。黄昏时分,她自己打着油灯,到湖边看远处的风景。

20多年前,她也曾登上藏地高原,克服千难万险,完成了导演处女作《天浴》。
天浴(1998)
“……离开成都去草原的前一夜,我给彼得写传真、打电话,句句好似诀别。
……他说现在回头还不晚,爱你的人无论如何都是爱你的。我说死也不回头,我要像泰坦尼克号的船长那样与我的船一同沉入海底。我哭了,请求他原谅我。他说没有什么可原谅的,只是非常想我,觉得无能为力。从明天开始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通电话或写传真了。”
1998年7月,陈冲写下如上文字,回忆她在一年前抱着怎样的决心拍电影。在壮美的景色下,她虽然思念丈夫,却抱着不回头的信念,将这部电影完成了。回到丈夫身边后,陈冲好事不断,大女儿出生后,《天浴》还获得了金马奖七项大奖。
陈冲用“叙事的冲动”来总结转型做导演的初心。“也许是因为很年轻的时候就进入这个行业,体会到了叙事的愉悦,也体会到了叙事的意义。讲故事其实是一门最古老的艺术形式,人类从有语言开始,就在讲故事。每当被一个故事打动,其中又没有我可以演绎的角色,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其他的方式将故事和角色呈现出来。”
想要做导演的起因是作为柏林电影节的评审,她觉得许多参赛影片故事“或多或少散发出一种世纪末现代人的精神萎靡、颓废和恐惧,但又缺乏尖锐的提问和思考”,便决定拍一部对她而言更有意义的电影。
后来细想,自己之所以如此急迫,或许源于某种潜意识中的危机感。关于这部影片前后的细节,被她写进了专栏,题为《回不了家的人》。
刚从草原上回来的那阵子,
我常常感叹:
真不知道那种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种精神上的压力,身体上的不适,情绪上的焦虑,
是我这辈子受过最大的折磨。
然而,
思想的高度集中让我每一天都处在异样的兴奋中。
每一个清晨都那么崭新,
每一个黄昏都那么伤感。
每一片云,一条溪,一朵花
都给我带来某种预兆,隐痛和期待,
现在才体会到为什么人们将第一部作品,
称之为处女作。
《回不了家的人》
受到金宇澄的鼓励,陈冲在《上海文学》开辟了自己的专栏——“轮到我的时候我该说什么”。这之后,她每个月都有一篇文字和读者见面,如今已经有20余篇,而在此之前,除了剧本,她几乎没有写过长篇幅的文字,专栏成为一份她送给自己的礼物。

疫情期间的某天,金宇澄给陈冲发去很多老照片,让她想起一家四代人曾经住过的房子,还有父辈和祖父辈的经历,以及他们经历的梦想、磨难、爱与失去,她意识到自己要写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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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永远是我的第一读者。”陈冲不假思索地说。写作的最初,她总是怕自己废话太多,写得比较谨慎,金宇澄看过之后会告诉她哪里其实还可以再写,自己还想知道。“这等于是一个鼓励,我知道老金有兴趣听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2022年,文学期刊《收获》揭晓了年度榜单,陈冲的专栏登上了“长篇非虚构榜”。一向对文字标准严苛的金宇澄毫不吝惜赞美:“陈冲讲述的人与知识分子的历史,填补了上海叙事空白,直率而细腻;读者视她为演员,早在上世纪80年代出国前,她已在刊物发表小说,她的文字就是女作家的文字。”
在《上海文学》开辟专栏之前,陈冲习惯在微博上写作,多数是悼念文章,在这些长不过几百字的短文中,她追忆过贝托鲁奇、坂本龙一,也送别过母亲。母亲去世的时候,陈冲身在美国,她只能通过文字将心意传达,但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句:“眼泪这么滚烫,文字这么苍白。”

当然,也歌颂生命的喜悦。陈冲小女儿Audrey18岁生日的时候,她特别写下祝福,回忆起自己18岁时候和母亲的相处,也回忆起生产过程中女儿差点缺氧的往事:
“这些年来,我对Audrey不知有多少无法弥补的遗憾。而今天,无论我怎样深呼吸,都不可能再为她提供氧气了。跟世上所有人一样,她必须为自己架起那座渡过生命之河的桥梁,必须孤独地走出一条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路。”
陈冲写作没有固定的时间,兴之所至,很多时候,她用手机键盘写下心里的句子,有时候是清晨,有时候是睡前,慢慢积累了一大批拥趸,有网友留言:“陈冲老师这么好的文笔应该写书。”
答应专栏的邀请后,陈冲一度也觉得为难,常常枯坐在电脑前,但当记忆的闸门打开,拉拉杂杂地写下去,早就足够出一本厚厚的文集。
1982年,20岁的陈冲就曾在《青春》杂志上发表过自己的处女作小说《女明星》。她用虚构的方式记录了一位年轻女演员的情感心路,篇幅虽然不长,内心却百转千回。在杂志上,编辑这么介绍她:“陈冲,女,二十岁,电影演员,这是作者的处女作。”

这本来是一篇差点被作者本人忘记的作品,时隔多年陈冲再去面对这样的文字,觉得脸红。“这是一个例外,后来我再也没有写过小说,本来我都要忘记它了,是《上海文学》的一位编辑发给我的。现在再看,的确非常幼稚,甚至毫无才华,但确实是我真实的感受。”
她已经不记得最初写作小说的动机了,小说没有“情节”,几乎都是主人公的“意识流”,或许是受到了当时阅读的影响,或许来源于当时偶然结识的一位朋友。
“故事的原型就是自己。”隔着岁月的滤镜看过去,她看见了当年的自己趴在桌上,将钢笔握得很紧,头向左边歪着,虽然幼稚,但并不惊讶,因为表达的欲望是自己的本能。
我踏进如烟的往事,
隔着身边浮动的尘粒,
看着那栋童年的房子。
它像时间的废墟中一个完美的蜘蛛网,
丝丝缕缕在一束阳光下闪亮。
《没有女人会因此丧命》
“爱”是陈冲的高频词汇,她从不避讳谈论各种各样的爱,她对美好的事物,对身边的家人,以及不同时期的恋人……在她笔下很少看到公众人物常有的语焉不详,她的文字热烈且直接,过往的欢乐与悲伤,都很自然地流淌出来。
公众人物对隐私总是更为看重,但陈冲的文字却尽可能做到了坦诚,她不但细致地讲述家族往事,也不避讳谈论从前的恋爱。并非没有一点顾虑,但陈冲还是决定诚实地面对自己。
“我当然不可能把所有的东西写出来,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还涉及其他人。但我从一开始就决定,这些文字一定要尽量真实,不然就完全失去了价值,写下去就完全是浪费时间。这个过程并不容易,人要面对自己不可爱的地方,而且人对自己并非完全可知的。”

陈冲还记得第一次阅读英格玛·伯格曼的自传《魔灯》的时候所感到的那种惊讶:他写了很多关于自己个性或行为上并不光彩的事情,但这或许才是意义所在,这样会让体内的“魔鬼”得到一种安抚。
在飞往西宁的飞机上,陈冲阅读了一本浪漫爱情小说,她有几十年没有看过这样的书了,尽管带着明显的稚气,她却看得十分开心。

生于特殊年代,即使是知识分子家庭,能够阅读的书籍也十分有限,她对某次生病后姥姥拿给自己的连环画《哈姆雷特》念念不忘。考上上海外国语大学之后,能够接触到的书籍更多了一点。《简爱》《牛虻》《变形记》《约翰·克里斯朵夫》等作品中关于人对爱情和自由的渴望,让陈冲感到“黑暗的房子里突然开了一扇窗户”。
“《牛虻》虽然是一部讲述革命者的小说,里面竟然出现了‘私生子’,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太震撼了。”至于《变形记》,陈冲感到这本书令她“脑洞大开”:一个很普通的早晨,一个很普通的年轻人,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壳虫。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这样离奇、荒诞和悲哀的叙事,但是本能地认同其中的异化、疏离、内疚和孤立的感觉。
赴美留学后,陈冲终于可以无障碍地阅读,中文的、英文的,她都如饥似渴地读着,仿佛是一种弥补。身处双语环境,陈冲的思维和写作有了微妙的改变。很多年后,金宇澄对陈冲指出了这一点,她才恍然大悟。
收到朋友送的《繁花》,对方用“哈嗲”(上海话“特棒”的意思)来形容。她的乡愁被这本书勾引出来,读第一页就不舍得往下看,断断续续地读了一年多的时间。她常常在飞机上、化妆间或者临睡前阅读这本书,那些文字让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

讲普通话的陈冲和讲上海话的陈冲像是两个人,前者有些正襟危坐,仿佛你只能和她聊一些宏大的问题,而讲上海话的陈冲则生动起来,采访到一半,她用上海话问身边人:“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读的书吗,封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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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的陈冲很有语言天赋。在电影《忠犬八公》中,她又自学重庆话出演。她很早就有意识地学习英语,在被好莱坞发掘后,她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将台词水平练习达到与美国演员同一水平。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自己之所以很快就被《英格力士》这本小说打动并希望将其改编成电影,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这本书讲述的是英语老师师生二人在特殊年代学习英语的故事。陈冲的英文名字Joan,就是她在上海外国语大学学习期间的一位老师起的,来源是“Joan of arc”(圣女贞德),希望她可以勇敢。
尽管离开上海已经40年,但“家乡”却依然是陈冲创作的起点,她的《天浴》讲的是知青对家的渴望,《英格力士》的主角则是从上海支援新疆建设的教师。在文章《留在荒芜和黑暗的地方》中,她还总结过自己创作的母题:“那些不能去的地方,和那些回不了家的上海人,日后成了我拍电影的灵感和冲动。”

我感到窗外的光线变了,
太阳躲进了云层,
窗内记忆的雨点飘了下来,
我周身湿乎乎的,
回到了故乡的黄梅天。
《“一号人物”》
在西宁,陈冲跟着朋友去拜访一位活佛。身边的朋友很虔诚,希望活佛给出一些启示,能给随身的东西开光,陈冲却感觉自己有点尴尬。她深知自己不是一个信徒。

她对信仰有自己的理解,说:“我相信有一个神秘的精神世界,我也相信有一股另外的力量,但我无法对任何有组织的宗教产生绝对虔诚。我也渴望和寻找过,在大学里选修了宗教,至今仍然坚持以最开放的态度去对待所有人的信仰。只是我的天性和经历让我对一切持有怀疑,包括对我自己,或者尤其对我自己。”
比起笃定地相信,她更多时候是在质疑。现在她仍然说“我没有一天不困惑”。

“现在和年轻的时候最大的不同是,我已经接受了生命本身的无意义。但是我们和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则在于,我们需要赋予生命意义,否则难以生存。其实,不论是写作也好、拍戏也好,都是来自这样一种企图。”
我到底要什么?
人只活一回,
既没有上一生可以作出比较,
也没有下一生可以使之完善,
一切都只能走着瞧。
《难忘那些从未发生过的拥抱》
在电影节,她同样看了很多不算成熟的电影,但却更觉得珍贵。“这些电影依然在追问自己18岁的时候考虑的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向哪里……’这些问题无法有答案,但是又必须问,直到现在我也依然喜欢这样的电影。”

“这个世界之丰富,让我目不转睛的东西太多了,我唯一无法承受的就是死气沉沉。吸引我的东西一定要有某种生命力,吸引我的人也一样,我喜欢他们身上某种死不掉的东西。”
“我喜欢的电影,你们可能会猜错。我看过无数次周星驰的《功夫》,这样的电影是我如何努力都拍不出来的。有些电影看过之后会得到某种启发,让你知道下一部电影要如何去表述;还有一类电影是我很难去做参考,但就是觉得精彩。我在周星驰身上看到一种奇才,如此的好看愉悦,有他的生命力。”比起所谓的经典,陈冲最怕死气沉沉。
在FIRST的颁奖典礼上,陈冲也将其作为一种忠告分享给年轻电影人们,她说:“我觉得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自己……我们应该永远忠于自我。”

陈冲讨厌陈词滥调,这或许与她成长在一个追求绝对正确的时代有关。她反对将一切都政治化。FIRST青年影展结束后,好莱坞老牌杂志Hollywood Reporter发表了对陈冲的采访。她说:“我看到了很多勇敢的电影,但年轻人要警惕当前追求‘正确’的浪潮,这样的趋势正在扼杀电影艺术。”
“人文精神的高峰过去了,但我对这一切并不悲观,这是历史必然的进程。我要寻找的就是人性当中最闪光的东西,他会让你对人类不那么悲观,这种生命力也会提醒你,我们毕竟没有那么脆弱。”
我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只感到剧团的那种快活让我空虚、窒息。
我必须离开。
在以后的生命里,
也总是这份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
这份灵魂深处的不安,
在舒适的时候,放逐我去陌生的险境;
在枯萎的时候,逼迫我生出新枝嫩芽;
在迷失的时候,提醒我命运的轨迹、人生的归属。
《难忘那些从未发生过的拥抱》
偶尔,陈冲也会灰心,电影创作并非都是一件简单的事。或许,写作成了新的出口。

写作的行为就像是打开尘封的记忆之盒,很多原本不再想起的事被重新发现。“你会突然想起一件事,如果不是因为写作,它是一件在某个角落里被你遗忘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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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入睡困难的问题,总是在睡前阅读,讲到这里的时候,她像是想起什么,突然起身走进卧室,拿出一台随身携带的ipad,翻出自己昨晚阅读的内容。尽管离得有点距离,还是能看见关键处勾勾画画的痕迹。
陈冲问我:“你知道里尔克(Rilke)吧?我昨天正好读到这里……”
高原的晨光比我们习惯的要强烈。她先用英文朗读,继而又为我们翻译了一遍。她的声音沉稳并且缓慢:
“And still it is not enough to have memories. One must be able to forget them when they are many, and one must have the great patience to wait until they come again. For it is not yet the memories themselves. Not until they have turned to blood within us, to glance, to gesture, nameless and no longer to be distinguished from ourselves-not until then can it happen that in a most rare hour the first word of a verse arises in their midst and goes forth from them.”
“当岁月帮你积累了很多记忆的时候,还必须有能力将它们遗忘,然后再用极大的耐心等待它们再次出现。我们要等待记忆成为血液的一部分,成为眼神的一瞥,成为手上的动作,直到不再和我们自身区分,才可能将它们变为文字……”
停顿了一会儿,陈冲又说:“我慢慢地写着,所有的回忆会再次出现,已经几十年没有再去想的东西,突然间会闪回出某一个画面。这个画面会让我有一种顿悟,比如才知道我真的爱过某个人,它其实已经成为肉体、血液、灵魂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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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片人:肖耀辉  导演:范庆  平面摄影:刘翔宇
编辑:廖赫、连旌乔  形象:孙馨、乐柯红  制片统筹:杨怡忱
艺人统筹:萌萌  执行导演:弋洲  摄影指导:老栋
剪辑:滕  调色:蒋尚恒  online:韩大狗  字体设计:湾湾
化妆:姜月辉 发型:文智 撰文:林克
NOWNESS Paper 2023年秋季刊想要讨论新传统:当下我们要用什么样的方式看待古老的传统?科学和信仰,必须得二选一吗?在回收万物的今天,关于众神的寓言也可以一起捡走吗?秋天到了,和NOWNESS一起回收寓言,看看我们曾经在哪见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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