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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是我的场合
本文转自:NOWNESS现在,作者阿钟
漫长持久的感情纠葛和网络纷争,对谁来说,都是一桩烦心事。余秀华心情不好,作息也乱掉。
她决定出来旅行。从湖北的丘陵里走出,往东,进入江南。从2月16日到4月1日,一路在青翠中跋涉。
我们在这样的途中遇见。NOWNESS#诗意写照PoeticLicense 系列原创短片《一列火车经过》,邀请第4届天才计划获奖导演徐天琳,共同记录余秀华旅行当中的四天。沿着富春江从东往西,她说“我身体里也有一列火车,但是我从不示人”。
如果你是余秀华社交网络的读者,你一定会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了解她——她写诗,关心社会事件,愤怒或悲伤都随处可见。
她的状态并不稳定。在本篇推送发布之前,8月11日,她说“在床上趴了半个月了,还是什么都想不明白,无法通关。”第二天,“你们的回复安慰到我了,感谢你们……感谢自己像打不死的怪兽。”8月15日,“我知道怎么过情关了,就是不停谈恋爱。”8月18日,“感觉身体都被痛苦挤变了形。”
在走近余秀华之前,我们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关于爱情,关于生活,关于诗歌,每当谈论起这样的事,我们都会想起她,因为她有话可以说,好像永远有力气搏斗。
她诗歌有时是战场,有时也通往自我重建的道路——在旧的关系、旧的追求破灭,爱意正在消亡、又亟待重生的中间段,我们这样理解余秀华,但这并非全部的事实。
们所遇见的余秀华是什么样的?她的床头摆着《庄子》,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沉默的,静静地发呆,一副散淡的模样。
这是她被遮蔽的部分。于是在这一次,我们决定先把一些更大的问题藏起来。以观察的视角,记录这短短的属于我们共同旅途的四天,它更加靠近人与人接触的实质。
富春江水绕桐洲岛而过,进入富阳,继而汇入钱塘江,与余秀华的旅行从这里开始。
出发时,杭州用一场雨迎接我们。从桐庐开始,一路从现代的城市面貌进入城乡结合部,尽管城乡结合部也充满发达意味。两畔民居一色规整的砖墙小楼,越靠近岛屿,路两边植被茂密,春天的绿紫荆的紫和冬天残留的枯黄交杂。
河边有新绿、深绿,越往桐洲岛走,油菜花越盛,这种茂密蓬勃总是让人想到嬉笑怒骂皆有生命力的余秀华。江畔、栈道、轮渡,想象一个人身在其中,应该是不错的样子。
雨越下越大,把我们从户外赶到了室内。桐洲岛的老年活动中心以前是村子里的蚕室。村里人在这里聊天看电视下棋打牌,大多都是老年人,他们如常闲聊玩乐,在这里,没有人认识她。
余秀华在一旁安静地站着。这场景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在她出生长大的横店村,19岁不再继续念书后,她的生活有一段就是这样度过的。
当时为了维持生计,父母为她盘下了一个杂货店,开店做生意,村里的人来来往往,就得跟他们打交道,吹牛、打牌消磨时间,过程中避免不了开黄腔甚至讲粗口。

20来岁的时候,余秀华就已经练出来了,“(一开始,他们)开黄腔我觉得很尴尬,顶不住,后来练了不久,我就比他们更能说。”
今天,我们在她的文章、在她那些唇枪舌战中,包括她留给外界的爱调戏、爱冒犯的印象里都可以看到那一段生活的痕迹。走出横店村、走过20岁,余秀华把这种“更能”带得更远,说话固然要分场合,但在余秀华这里,“全世界都是我的场合”。这种不管不顾是她成长里练出来的野性,也是她活下去必须要有的武器。
余秀华喜欢「野性」这一评价,把它定位为自己的天性,“没有经过驯化的东西是野的,经过驯化的东西是假的,有属性的,恰好是天性没有经过驯化,可以叫做野性,它很天然。”
她的才华、敏感、欲望,使她在性别、阶级、身体的残疾、生存的环境中更感困顿,更猛烈地向外挣扎。于是乎,她在诗里写到:
桐洲岛是第一站,眼见雨不停,我们决定转移阵地,但在离开的路中,雨却渐渐小了。车开到修筑有人工栈道的一大片草地里,余秀华跟工作人员一起朝着草地深处走去,那里安静、空旷,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在那片青色里,只有余秀华一个人,起先,她只是将举着的伞轻轻转着,紧接着,弧度变大,她甩着伞转起了圈,很用力。

没有音乐,旁人的注视也是远远的,只剩余秀华在那里与伞共舞。
在杭州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在江边徘徊。第二天,我们在芦茨村。村落里有一座吊桥,吊桥很晃,桥下的水是不见底的深绿色。余秀华少见地展示了她的激情,她开始向前跑,张开双手,有点吃力,脚步有轻微的踉跄,但却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没过多久我们的行程再次被雨打断,前一天,余秀华开玩笑喊着拍完要去喝最贵的茶,在这一天终于喝上了。茶室里,她出挑的话语再次出现,在工作人员向为她介绍茶时,提到其中一款“比较猛”,余秀华点头说就这款,“要喝猛的”;导演徐天琳想拍摄她写诗的画面,在找笔的时候询问她,笔端有硬质和软质,余秀华毫不犹豫,“要硬的”。
实际上余秀华也不怎么写字了,写作用的电脑摆在她房间。导演拿着写完字的本子开玩笑说这一本将来要被拍卖了,余秀华接了一句,“卖!”末了又小声嘟囔,“谁买啊。”
喜欢余秀华诗作的人,很容易在她诗里找到自己,投射自身的感情,在网络上,她的嬉笑怒骂又显得热烈和火爆。
这当然是她真实的一面,但并不是余秀华的全部。余秀华的床头摆着《庄子》,现实中,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沉默的,静静地发呆,一副散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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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旅行,对大多数人会带来的短暂变化(新鲜的感受或情绪变化),对余秀华好像都行不通,甚而也不会影响她的写作。没有目的,没有情绪,看了什么写什么,感受到什么写什么。如果要讲目的,“那你是小看我了,我都40多岁了,(还有什么)新鲜的感觉出来,那我自己是不是太肤浅了,太没文化、太没水平了是吧?”
四十余载,身体上的不便带来经历上的困难,尝过爱而不得、结婚、离婚、恋爱、分手,再到成名前和成名后都没有少过的抵抗和非议,她的生活必然是复杂的,并且繁琐。
但到了这个年纪,“务实”在她这里已经行不通了,向往、害怕、期待,类似忐忑的感受都鲜少出现在她身上。她说自己是在务虚,但又补充道,“你不能说我年龄大了经历得就多了,其实经历得也不多。”
可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她那“旺盛的荷尔蒙”和比其他人多一点的“敏感”,仍然还在。随着时间流逝,敏感在慢慢减少,可是这“多一点”,永远都在。 
在石舍村,终于迎来了晴天。
这里正在建民宿,生活化与商业化并存,在这个天气不错的周六,村里有不少游客。余秀华在村子里溜达,对路边石头上长出来的青苔和多肉格外感兴趣。
有人认出她来,先是几位年轻女性,热情招呼她晚点来一起坐坐,然后是一位几次出现在我们周边的中年男性。在一个晒着梅干菜的小广场,这位男士坐在那里看山,攀谈起来后终于说起是余秀华的粉丝,想跟她合影。
午休时,余秀华一个人去休息,下楼时因为室内太昏暗踏空楼梯摔了一跤,她揉揉自己的膝盖说没什么。
她跟经纪人一起背包游,“两个人还是比一个人方便”。经纪人照顾她的出行和饮食,周到体贴,以至让人忘记余秀华一个人的时候。
因为拍摄的缘故,常常是一下子她的旁边围满了人,一下又变得空空荡荡,她一个人坐在那,镜头对着她。有时累了返程路上,满车人在聊天,余秀华也不会参与对话,把脸对着窗外放空。
本想赶在日落前去江边,兜兜转转来到了围起来的河岸边。沿江步道上搭了两个秋千座椅,余秀华坐在上面,面朝江岸荡着,她觉得有趣,“哎呀好好玩,好像回到了和XXX在一起的时候。”站在旁边的经纪人这时变回了朋友,跟她说:“好了,别想了,都过去了。”
一群人在江边聊天、拍照、荡秋千,难得放松。夜晚到来的时候,拍摄转去临近的村里看社戏——《两国封皇》,戏台搭在露天场地里,棚子、舞台和音响。夜幕降临时村民们带着凳子陆陆续续来了,旁边的小吃摊也支了起来。
来得晚了,余秀华只能坐在人群后面。戏早早已开场,她一个人坐在一张长条高板凳上。从背后看过去,只看得到她黑色的厚外套,微微躬着的背,专注地看着舞台上。她与村民们都不认识,于是与人群中间隔着板凳、一些距离,拍摄团队有默契地散开围在后方,镜头对着她、有些好奇的视线对着她,她在看戏,人们在看她。余秀华一动不动,无法得知她是否喜欢这台戏。
直到她放在地上的脚开始跟着台上戏曲的拍子,一顿、一顿地点地。再后来,她用脚勾来一个塑料凳,将脚搁在下面的横档处,身体有节奏地前后摆动。
一个人被拍摄被观看被采访,不一定自在,甚至看着她在人群中的背影,余秀华笔下的“孤独”都被具像化了。
在我们与余秀华碰面的当天夜晚(3月23日),她在自己的公众号发了一首《苏堤上》,尾部附上了一段关于「人的孤独」的论述,后来在采访里她坦言这段话原本是准备发抖音的文案,“因为公众号要申请原创,它不够300个字,我就把心灵鸡汤补上去了,那个话我觉得都不通顺。”
关于「孤独」,余秀华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追求解决,不追求意义,仍然还是那句,“寻求什么答案,这个都扯淡”。
旅行最后一天,导演一早去余秀华房间读诗。那些她写过的作品被选出来打印在纸上,不管是多早之前的诗,余秀华几乎不需要熟悉,开口读出来的时候,那些字就与她融为一体了。
有些事对余秀华来说,再自然不过了。写作是她的天分,也是上天要她做的事情,“除了这个,我也不会别的”。
“我做的事就没有什么目的,就为了让自己快活一点,像我写作就是为了快乐。比如你今天觉得‘妈的,又过去一天,什么事都没做’,就觉得虚度,然后你写一首诗歌或者一段文字,很容易的事,就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来弥补,让我觉得今天没有那么空虚。”
诗歌「就是」生命体验,在余秀华的诗里,「我、自我」是那么显眼的存在,因为「我」就代表人类,写「我」就是写全人类。“你作为人类的存在,你感情的母体就有人类综合的基因在里面,放心地去写就完了。你把自己写完整,就等于说把许多人都写出来了。”
生命体验在变,诗歌也在变。当余秀华出生、长大的横店村在当地政府的开发建设下变成新时代的新农村,当老宅因她这个名人成了一个旅游景点,当种地的人慢慢变少,自然地,农人生活点滴也从她的写作中淡去。
最重要的是,余秀华也知道并接受“现在写得没有以前好了”。生活敞开了,分散了,但这一点都不遗憾,仍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不是这些事也会出现另一些事,把生活推到今天的模样。
她把写作看作生活的意外之喜。“活了快50年,(我)从来没把日子过好过......写作写得还可以,都是意外之喜,(不然)那日子会更糟糕。”过过辛苦的日子,然后因写作获得声名,个人生活被注视。如今的余秀华甚至会想,不被理解也是好事,还保护了自己。
余秀华不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苦难的,“苦难这个词很大,它只配用在一个时代的群体之上,不会用在个体之上。我甚至没有觉得我的一辈子是苦难的,我只觉得是困难的。”
上一段恋情过后,抖音里有很多人留言告诉她“你这个年纪了不应该谈恋爱了”。余秀华回复对方,“我说他妈的这个年纪都不应该谈恋爱,什么年纪谈?给老子说清楚,从几岁到几岁应该谈恋爱?从几岁到几岁不应该谈恋爱?结果(对方)没有说出来嘛。”
余秀华的经历、言语与她的写作一样出众,但出众并不代表着作为个体、作为女性的余秀华能被理解,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太多沟壑和壁垒,阻挡相互理解,尤其当这个人大部分时候出现在网络上、作品里,而非生活中真正接触到的人。
旅行结束,拍摄也结束,我们在富春江边分别。
这一段的富春江远没有富春山居图那样的古老诗意,人工精心修缮的步道和公园在江岸两边延伸,环境非常明朗,短暂的旅行也未积累太多离愁别绪,大家合影、拥抱,分好行李各自出发。
一切都如来时一样。
制片人:肖耀辉 监制:蒋俊 导演:徐天琳
编辑/策划:汤盼盼/连旌乔  形象:乐柯红 
制片统筹:赵涵 执行制片:天天 
摄影指导:萧潇 平面摄影:张博然 剪辑:徐天琳/朱凌妍  
作曲:凡天蒙  混音:Ceezy  录音:李科岚
撰文:阿钟 排版:mi 鸣谢:武佳佳 /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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