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国家抛弃自己的货币，会发生什么？

即将上任的阿根廷新总统哈维尔·米莱 (Javier Milei) 有许多「人设」：电视红人、摇滚乐队主唱、经济学家、极右翼政治素人……竞选期间的激进言论又为他赢得了「阿根廷特朗普」的称号。

阿根廷曾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之一，但过去几十年一直在危机边缘徘徊，目前贫困人口超过 40%，年通货膨胀率高达 140%，本国货币比索飞速贬值。

米莱承诺，要采取一系列措施，让「阿根廷再次成为一个世界强国」。其中最受关注的是，他提出了「全面美元化」，也就是让美元代替比索，成为阿根廷的法定货币。

作为一名经济学家，米莱为什么提出这样的政策？一个国家放弃自己的货币，这是有可能的吗？为什么阿根廷人会投票支持这样一场充满风险的「经济实验」？借由二级市场投资人 Aaron 的分析，我们可以理解一二。以下为对谈要点，文末还有完整音频，不要错过。

1. 曾经，阿根廷的人均 GDP 能在全球排名前十。以前还有句话叫「富得像个阿根廷人」。在一战前，阿根廷可以说是人人向往的国家。

2. 眼下阿根廷状况非常糟糕，最大的特点是「恶性通货膨胀」，最近的通货膨胀率超过了 100%，并且这一趋势没有得到遏制；金融体系处于功能半失灵的状态；外汇储备几乎为零；另外，阿根廷政府有大量外债，随时可能债务违约。通俗来说就是，阿根廷政府向其他国家借了很多钱，还不起，在国家内部又不断印钞票，老百姓手上的钱迅速贬值，但有美元的人可以用美元消费，不受影响。

3. 米莱想要用「全面美元化」来解决的，就是「恶性通货膨胀」问题。

▲哈维尔·米莱。| 图源：Reuters

4. 「美元化」的底层理论是「货币替代」，指用一种货币替代另外一种货币。可以是完全替代，也可以是部分替代。举个例子，中国过去一段时期用粮票、布票等，粮票、布票就相当于货币，当这个体系终结，我们换回用人民币，就可以说是「人民币化」了。

5. 在国际上，货币替代最典型的例子是欧元。当一国加入欧元体系后，本国货币就停止流通了，并按照一定比例兑换成欧元，目前有约 20 个国家使用欧元。不过，欧盟是有组织的国家集团，由欧洲央行制定欧元的利率政策。而阿根廷如果美元化，所有的货币政策会受制于美联储，是一种非常极端的货币替代。

6. 现在阿根廷人在民间，已经无意识地进行美元替代了。因为通货膨胀太厉害，拿到工资后赶紧换成美元。但这不是国家行为。

7. 学者张宇燕把美元化分成事实美元化、过程美元化和政策美元化。前两者是民间自发行为，比如国际贸易中很大一部分是以美元结算，再比如当民众不信任本国货币时，最常见的替代选择就是美元。而政策美元化是指官方把经济体内所有流通货币替换成美元，这意味着国家放弃了自己的货币主权。

8. 美元化对阿根廷来讲最大的好处在于稳。除了降低通货膨胀，还有一些好处。第一，汇率稳了，改成美元，就没了本币急速贬值的风险，大规模的资本外流也可以放缓；第二，国内的交易成本低了，日常购物不用再按照本币标价，导致今天多一个 0，明天多两个 0。

9. 一些国家是遇到了问题，才开始实施美元化，最典型的例子是厄瓜多尔。厄瓜多尔 1999 年发生超级通货膨胀，银行破产，经济下滑，国家处在破产边缘，民间开始自发使用美元，官方 2000 年实施美元化。厄瓜多尔目前通胀率在 2% 至 3%，比美国的通胀率略低。理论上，一个国家输入美国的货币政策，也应该输入美国的通胀，但因为这些国家和美国的整体经济结构、经济体量差异非常大，所以不会 100% 输入美国所有的经济指标。

10.

还有一些国家在美元化后，又放弃美元化，结果回到恶性通胀的状态，比如津巴布韦。2008 年 6 月，津巴布韦的通货膨胀率达到百分之二点三亿，到当年年底时，这一数字几乎突破百分之八百亿。2009 年，津巴布韦宣布美元化，通胀率很快稳定下来，但在 2019 年开始「去美元化」，通胀率又很快飙升。

▲阿根廷央行。| 图源：Reuters

11. 世界上多数央行不具备独立性。美联储算是独立性保持得比较好的中央银行了，或多或少也会被政治因素影响。新兴市场的央行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没有独立性。阿根廷的央行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当政府要发债时，只能让央行多印钱来兜底。于是米莱决定干脆废掉央行，这样政府就无法控制央行了。

12. 阿根廷没有外汇储备，要全面美元化，美元从哪来？要获得美元，通常有几个途径：第一，出口商品，阿根廷是传统的农产品出口大国；第二，出口服务，即向外输出劳动力，劳动力赚取外汇再汇回来；第三，出售资产，把手上的资产卖给外国人，换取美元；第四，借钱，不过阿根廷已经出现过债务违约，在国际市场上大概率借不到钱。

13. 目前对米莱来说，获得美元比较可行的途径是出售国有资产。历史上，阿根廷一直在出售国有资产和把资产收回国有之间摇摆。全面国有化之后发现经济不景气，就私有化；私有化后觉得钱都被私人资本赚走了，就再收归国有。

14. 不管私有还是国有，每一项经济政策背后都有经济理论支撑。经济理论某种意义上就是万金油，有了立场之后，一定能找到符合这一立场的经济理论。很多理论听起来很好，也符合逻辑，但落地的时候就有很大问题。理论是粗框架的，但现实充满细节。

15. 全面美元化也有相应的成本。比如放弃货币，就意味着放弃了铸币税，即铸造货币的实际成本与货币表面价值之差，简单来说，当超发货币引起一定程度通胀，货币贬值，发行货币方可以获得一定收益。如果你使用美元，美国只需要几美分就可以印一张美钞，但为了换回 100 美元的纸钞，就要生产 100 美元的物资去兑换。美国其实是在向全世界征收铸币税。

16. 放弃了独立的货币主权，也等同于放弃了国家的面子和里子。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希望在一定程度上、在适当的时间里，掌握自己国家的货币主权。除了政治上的考量，也有经济上的考量。因为一旦没有了货币主权，财政主权也会受到影响。

17. 可以把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想象成一个人的两只手，两只手是连着的。美元化就像是给货币政策这只手戴上镣铐，财政政策这只手也挥不起来。如果把镣铐去掉，财政政策就可以发力了，比如央行可以大规模印本币来购买政府债务，让政府借钱去发展经济，当然这也就很容易回到通货膨胀的老路上。

18. 如果阿根廷接下来发生经济危机，阿根廷央行就没有相应的货币政策工具箱可以拿出来用了。另外，阿根廷作为出口大国，还需要自己的汇率一定程度贬值，才能刺激出口。如果只能使用美元，出口竞争力就会被削弱。假如阿根廷一旦进入经济下行周期，经济周期和美国又不匹配，遇上美联储加息，阿根廷的出口受到影响，而借贷成本又增加了，老百姓就会非常痛苦。

19. 国家政策通常一个阶段只能解决一个主要问题，而且解决了这个问题，又可能导致另一个问题。对米莱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通货膨胀，因此可以暂时牺牲别的东西，只要明年通胀率变成百分之二百分之三，他就成功了。但代价可能是阿根廷经济萎缩，一部分老百姓受损。受损的人一定会跳出来表达不满，变成中左翼的票仓。等下一轮选举，左翼领导上台，政策就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