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病人”的建筑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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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心理疾病最糟糕的是，所有人都期待你假装自己没病。”

《小丑》

建筑师俞挺有一次在准备出门的时候，突然腰椎如过电，随之摔倒在地。之后他经历了一周行动不便的艰苦日子，对自己身体和建筑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

当全身分成两个无法协调的部分时，手就特别需要支撑物。对，我需要扶手。扶手在设计中要么是作为炫耀的细部加以精心刻画表达，要么因为影响极简视觉而被less掉。总之扶手的扶似乎不是被重点考虑的。3年前，我夫人癌症脑转移，经过开颅手术后大约有两周是偏瘫状态，需要我扶着她上厕所或者康复训练。我不是一个强壮的人。当夫人的重量压在我一侧的时候，我需要握住扶手，但发现医院的宽大的扶手都是用来扶而无法握。

医院扶手

于是我重新恢复工作后，经过反复测试，最后在工作室制定了4厘米的扶手握径标准，圆形或者片状。这可次当我自己需要借助椅子把手或者拐杖或者柱状物全身用力的时候，这些物品还是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持，总是滑脱，让我上个厕所都需要耗费半小时以上。我以为是缺乏锻炼而握力不够所致。

养病的时候，我爱上看一个关于刀匠真人秀的锻刀大赛。然后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评委对刀把要求很严格，要求在各种情况下能够紧握不脱手。各种圆形的刀把在实践中被证明是不趁手的。最后能够保证紧握而舒适的刀把集中在椭圆或者倒圆角的长方形上，断面长边恰恰接近4厘米。于是我回顾了我接触到的各种建筑扶手。几乎没有这样可以如刀把紧握的设计。毕竟那些需要紧紧握住扶手来帮助自己的人是少到可以被less的。Less is less。

22年前，我拥有了第一套公寓。作为密斯的信徒，我把200平米的房间全部变成耀眼的白色。家具也仅仅是够用。我很享受这空荡荡的独居。结婚后这套公寓给了父母居住。十几年来，父母不断添置东西让房间拥挤起来。房间看上去越来越小。

医院有待改进的椅子以及窗外的风景

我腰伤刚好就感染新冠，并因为继发性肺炎急诊住了院。在开头几天，我对病房大小没有感觉，我的注意力以及控制力都到不了脚。随着身体渐渐好了才能注意到病房的范围然后窗外的风景。之后我再次坐在拥挤的父母家里时，我就突然理解了。联想到3年前我扶着夫人上厕所的时候，最艰难的是起床到墙壁扶手这段需要我不借助外力扶持夫人的距离，对我而言长了点，这时候我会觉得病房面宽太大。父亲因为脑梗过，走路不稳。添置的家具和杂物保证让他每一步都能及时在够得着的距离有所凭借而构建了心理上的安全感。

年轻健康的我所自豪的空旷的房间对老人而言是危险的。他们通过more来less房间的尺度，从而less自己的风险。这种利用杂物来改造空间而适合自己的行动，是我以前从没想过的。毕竟行动不便的老人是容易在设计中被less的。More is less。

2018年，我陪夫人在肿瘤医院化疗。当时需要走1.2公里的路到中山医院的一个药房去买一种不在医保上的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一点几公里没什么，可是对于我一个接近50岁又不锻炼的人，烈日之下，走的很累，大口喘息。汗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当时就在想，哪里能歇下。突然在靠近这个路程的2/3处，有一段没有被拆掉的骑楼救了我，我迫不及待地躲进这个骑楼下面，在阴影里逃开大太阳的鞭打，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骑楼不仅仅是一个形式，它是某类人切切实实的需求。可惜骑楼不太可能出现在新的城市建筑中，因为按照规范，骑楼贡献给公共空间的面积要计入开发商的计容面积的。于是它被less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讨厌雨篷。认为它伤害了建筑的纯粹。我就能less就less。随着城市规划管理的严格。由于担心偷面积，作为灰空间的雨篷一样被严格规定，那些类似柱廊的设计或者悬挑超过1.8米的构筑物都要计入计容面积，为了减少公摊，雨篷也渐渐在民用建筑上less了。我现在住的地方下车到入户大堂有几米的距离。因为没有雨篷，每逢下大雨的时候，不得不打伞。有时这几米也浑身湿透。一旦遇到夫人从行，我需要先打伞，再开门扶行动不便的她，然后艰难地挪过这暴雨纵横的几米。那时我在想有个大雨蓬该多好。Less is more trouble。

没有雨棚的建筑入口

大学里的老师曾在设计课叮嘱，在北方，公共建筑朝北开门需要加设门斗，避免寒风直灌。回到上海后发现除了高档酒店和个别商场设计有门斗，大多数建筑尤其住宅楼都不会在入口设有门斗。每年有限的几周寒流降温时候，大家忍忍也就过去了。我是22年12月17日肺炎急诊收治入院的。那天上海降温到零下，发热门诊大门朝北没有门斗，病人和医生不断进进出出，寒风毫不留情窜进室内，我和大多数病人一样瑟瑟发抖但因为虚弱又只能忍着。我想这个被less的门斗天知道会less哪些虚弱的病人。Less is more dangerous。

我很担心夫人和父亲，因为行动不便，容易滑倒。可没想到我自己也摔倒了。即便康复了，我也不如以前灵活。扶手固然重要，但地坪上只要有点水，我就不如以前能够保持平衡。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些闪闪发亮的地砖，大理石是最容易让人滑倒的。而大多数洗手盆的深度不够，会导致水喷溅到地面，此外洗手台大多在外缘不设计止水边，这样也容易造成台面的水流淌到周围地面而都是水。增加了摔跤的风险。当我在浴室摔倒的时候，周围闪闪发亮的、也曾经是我酷爱的比如浴缸，马桶，大理石，玻璃，不锈钢都能加大我的伤害。

我最近一次摔跤，我努力的在倒下的过程中脱离硬梆梆的浴室，去倒在木地板的更衣室上。但我依然痛得几乎昏过去。我想起了我不喜欢而被less的材料—地毯。如果是厚厚的地毯，我想大概会好受点吧。Less is less。

地毯与木地板

不过健康的人不要以为摔跤离自己很远。任何光滑的地面，有积水的地面以及台阶都会造成摔跤。院士关肇邺先生在大学设计课上叮嘱我们日后在设计中避免一步台阶。因为按照人的步行习惯，第二步会习惯性向下而导致趔趄。我日后看到许多一步台阶的设计，许多人会趔趄甚至会摔倒，我也注意到商家不得不贴上警示标记。一步台阶大多时候是设计师为增加室内标高丰富性而设计的，这时候more is less。

让我最胆寒的是没有防滑条的台阶踏步。我觉得这是杀手。防滑条的确很难设计得好看，但就此取消则是危险的。无论石材或者混凝土，踏步边缘历经磨损会很光滑，即便是健康的人也会不小心摔倒。在楼梯这个日常的设施上摔倒而过世的名人众多，less is more death。

这几年我困顿于家里不断生病的亲人。不知不觉中长期陷入一种惊恐沮丧的情绪周期中。在日常正常的起居中突然间会觉得意兴阑珊，万念俱灰而找个地方躺下来，大口喘气然后昏昏睡去，不管是白天还是傍晚，于此相对的是在深夜则会惊醒然后辗转无法入睡。这种无法预测的状况越来越频繁，开始困扰我。

室内、落地窗，阳光

有一次聚会上，我又不舒服了，于是想找个房间避开大家。这时候只有楼上的阳光房里没有人，因为夏天，阳光房即便开着空调还是有些热的。我沐浴在阳光中，一会儿就觉得身体上有着轻微烧灼感，开始出汗，尽管想睡，但不是那种恐慌地想睡，是愉悦。愉悦，久违的感受。

现在，我和老人一样喜欢晒太阳。晒晒就有了精力和情绪。在设计中我比以前更注意朝向以及日照。我甚至觉得所有有条件的房型都应该标配落地玻璃窗。在重新装修我的旧居时候，工人拆除了窗下墙后发现原来的窗户其实是一面落地玻璃窗。他们问我是不是需要补回短墙。我欣喜地看着暴雨般撞入房间的光线，说，不。这时候才是less is more。

我最近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城市地标，它的建筑形象会成为上海这个宏大叙事的一部分。我的项目建筑师对我说，是否把正门的残疾人坡道移到侧面边门，避免这个很难设计好看的琐碎坡道影响了建筑的叙事的完整性，还可以突出建筑入口的纯粹和气度。我看着他，笑笑，“我年轻的时候也会这么做的。不过我老了。我希望推着轮椅和我夫人一起堂堂正正地走入我设计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