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内卷、演化：洞悉历史与社会的三大路径

革命、内卷与演化

洞悉历史与社会的三大路径

文：韦森编：荞麦

为什么在中国数千年的社会生活形式的延续过程中，并没有多少演化，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在同一种社会生活形式的层面上内卷化？即不是演化式或增进性地前进，而只是在那里无休止地内卷、内缠、内耗和自我复制？

尽管哈耶克本人从其演化理性主义的分析理路和自发社会秩序的构建思想而对人类社会现象和历史进程的理解是独到的，无疑也是深邃的，然而，和任何一个思想家一样，哈耶克本人也有其理论局限和研究视角的盲点。

譬如，作为一个自发社会秩序构建与扩展的理想主义者，哈耶克似乎没有考虑到为当代著名的文化人类学家格尔茨所辨识出来的人类社会体制变迁过程中的“内卷”问题。

事实上，最早提出人类社会演化过程的“内卷”问题的，并不是格尔茨，而是康德。譬如在其《判断力批判》一书中，康德就提出了他的“内卷理论”，他还非常明确地把这种“内卷理论”与“演化理论”相对照。

什么是康德和格尔茨所理解的“内卷”？

要理解这个词，比较精确和清楚地把握在人类社会秩序的变迁中内卷这一“路径作用” 的涵意，只有把它与革命和演化这两种路径力量放在一起方能理解。

▌对人类秩序变革的三大思考路径

在人类社会体制的变迁中，有三种“路径力量”在起作用：即革命、演化和内卷。由于在人类历史长河发展到二十世纪时所出现的“行政控制经济”的资源配置方式，是经由革命这一“路径力量”而设计出来的，国人对这个词的体验与认识已比较深刻。

而哈耶克的自发社会秩序构建的分析理路与思径取向，又可以用演化这个词来概括和形容。

但是，内卷则迄今还未引起经济学家们，尤其是经济学家中的体制分析学派的重视。

如果把内卷这一由康德和格尔茨所早就辨识出来“路径力量”引入对人类社会经济秩序沿革过程的审视与思考中，可能会开辟出与哈耶克大相径庭的一种理论视景来。

简单来说，革命可以说是一种突发式或者说剧烈的社会制度的改变与更替，即从一种社会制度跳跃式地改变为另一种社会制度。而演化则是指一种连续的、发散性的的社会变迁。

与前两者相对照，内卷则可以被理解为一个社会体系在一定历史时期中内缠、自我维系和自我复制。

如果这样来理解和把握内卷这个词，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作为一个社会体制变迁的理想主义者，哈耶克的“自发社会秩序”这一演化主义的分析理路，显然不能解释人类社会体制变迁中的内卷这一现象。

也许这是哈耶克并没有深入思考的一个研究盲点。

▌为什么扩展秩序未在东方社会自发构建？

哈耶克的经济思想与学理分析理路，一方面来自苏格兰道德哲学家和英国古典经济学家的演化理性主义的分析传统和中国的老子的“无为”思想；一方面亦是他对在近数百年来欧美市场经济的构建与变迁过程的历史观察和抽象的结果。

正是从这一研究思路和历史观察的理论思考出发，哈耶克得出了自发社会秩序必定是最优的社会经济秩序的结论。

然而，哈耶克在从此一维分析理路的学术探索中，似并未认真考虑和深入探究这样一种世界历史事实：

为什么他的“合作的扩展秩序”没有在数千年的中国和其它东方社会中自生自发地构建出来？

即不是演化式或增进性地前进，而只是在那里无休止地内卷、内缠、内耗和自我复制？

当然，无可置否，哈耶克曾考虑到中国封建社会的长期停滞这一点，并对此做过一些研究。

譬如，在《致命的自负》中，哈耶克就似乎认为，中国的政府的强大的科层建制有效地压抑了自发社会秩序的生发与扩展。

在谈到罗马的衰落时，哈耶克曾指出，为了让人相信自己更为聪明、更有智慧，为了不让社会生活形式任意发展，政府迟早要滥用自己的权力，压制它们原先曾尽力保护的自由和个人的创造力。

他进一步指出：如果说罗马的衰落并没有永久终止欧洲的演化过程，那么亚洲的类似开端则是因强大并有效地压抑了私人的创造力的政府而中途夭折。

在这些情况中，中华帝国最为引人瞩目。在那里，当‘国难’再起的时期，当政府的控制暂时被削弱的时候，向文明和复杂工业技术的大踏步迈进就会发生。

但是，这些反叛行为，或者说，这些脱离常规之举，总是被执迷于刻板保守传统秩序的国家威能所绞杀。

▌新视野: 自发秩序与制度设计并存

进一步问题是，即使我们同意哈耶克的上述判断，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家、国一体化的“超稳定的宗法同构体”抑制和遏杀了中国社会内部的自发社会秩序的型构与扩展，从而导致中国的社会生活形式只能在那里内卷、内缠和内耗，而不能演化。

那么，为什么在古埃及，古以色列，美索不达米亚，美洲印第安人、澳洲土著人和非洲土人的一些部落，以及太平洋诸岛国的史前文明社会等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均不能自生自发地演化出来哈耶克所提出的“人之合作的扩展秩序”来呢？

因此，如果把“内卷”这一路径力量引入对人类社会生活形式的理论分析中，将会开辟与作为社会经济体制演化的理想主义者的哈耶克不同的理论视景来。

把内卷这一研究思路与哈耶克的自发社会秩序理论同时引入到对人类社会生活形式的理论分析之中，我们初步得出以下一些理论断想：

人类社会的经济秩序，可以是经由自生自发的路径生发与演化而来，也可以经由人们刻意整体设计与建构出来。社会经济秩序所依之为据的社会规则尤其是如此。

在任何现实社会中，可能是自生自发的社会秩序与刻意设计的制度并存，并且二者经常交织与卷缠在一起，难分难解，难以分辨。

然而，世界历史、尤其是本世纪在世界范围所进行的行政控制经济的社会工程的巨大历史实验，以及中国、俄国、东欧各国经济改革的经验证明，那些人为理性刻意设计的社会经济制度大多数是无效率或低效率的。

同样，自生自发的社会经济秩序也并不一定像哈耶克所相信的那样就是有效率的或者说是最优的。但是，至少经过对世界史实的观察与反思，那些高效率的社会经济秩序大都是经由自生自发的路径而演化和扩展而来的。

正是从这一视角出发，自生自发的路径，可以但不一定会产生出有效率或高效率的社会制度。

社会经济制度可以在那里自发地向高效率的资源配置方式演化与扩展，也可以在那里自生自发地内卷、内缠和内耗，即不断地在同一个层面上自我复制。

在现实中，正如自发社会秩序和人造社会秩序犬牙交错、互补共存一样，这种演化和内卷两种路径力量，也可能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从而二者难分难解。

因此，在现实中，可能是螺旋式的演化这样一种社会变迁路径。一个社群或一个社会的生活形式是向前演化与扩展，还在同一个层面上无休止地内卷、内缠和内耗，可能取决于由雅斯贝尔斯、帕森斯、萨顿，以及英国著名法学家哈特等学者所一致辨识出来的社会体系内部的张力，以及由阿瑟、诺思所辨识出来经由制度变迁中“路径依赖”所延存下来的制度安排中的政府建制。

如果社会体系内部的张力较大，并且如哈耶克所认为那样有一个强势且自以为聪明和智慧的政府及其建制，这个社会会随时间而在同一种生活形式的同一个层面上自我复制与内卷。

如果社会体系内部的张力较小，并有一个能保护自发社会秩序，能为其扩展拓宽发展空间的弱势政府，这个社会的经济生活形式就会随时间而向前演化与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