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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读者：刘黎琼
家里那小姐俩，真恼起来也动手打，吼叫和拳脚一起上。每逢这种时候，我只想悄悄把门锁了，自己逃到外面去。但此时，在这小山谷一块如茵的草坪中间，妹妹正偎在姐姐身边，姐姐揽着妹妹的肩膀，两人坐在长条凳上，盯着前方的投影幕。幕布上，姐姐小月正背着熟睡的妹妹小梅等公交车，她奋力地撑着大伞，伞上纷落着雨水和路灯昏黄的光。这部《龙猫》，她俩是第六次看，仍然不减最初的热爱。
《龙猫》剧照
我坐在观众席后的青草坡上，看尽她们一整天此起彼伏的吵嚷后，欣慰于此时的融洽和亲密。
风从水库那儿来，带来水的温润和沁凉。树上挂着的彩绘纸灯笼在暮霭中亮着，山坡上静默着一座明清时的寺庙。故事里和现实中的姐妹，彼此深爱和撑持。这一切，仿佛共同组成了一套明朗而确切的标记，提示着世界可以这样安谧和稳定。
如果我的姐姐此时也在这里多好。小梅撒开腿，呼喊着奔向她的姐姐，那一瞬间，风乍起，时光倒流如雨，我一眼看到了缤纷的童年，亲爱的姐姐正站在那里，眼睛笑弯弯的，喊着我的名字，向我张开双臂。
图 | pixabay.com
姐姐比我大两岁，幼儿园时，我在小班，她在大班。每天早上，姐姐牵着我，步行去幼儿园。我们慢吞吞地走过许多人家的门口，再横穿一条马路，依次经过卫生院、电影院、照相馆，终于看见幼儿园的月亮门。偶尔我耍赖，坐在地上不肯走，姐姐就等着我，直到我站起来。放学了，姐姐再来找我，牵着我回家。没几天，我就觉得无聊和寂寞了。我不肯撒手让姐姐离开，她去哪里，我跟到哪里，坚定不移地坐在她的旁边，像一块怎么也甩不掉的橡皮糖。老师软硬兼施，仍然不能把我从姐姐身上揪下来，只好将我从小班调进大班，跟姐姐坐在一起。我顿时有了一种不可一世的威风。我比姐姐强壮，可怕的是居然还比她蛮横，常欺负她，跟她打架，也跟别人打过架。姐姐替我背过黑锅，替我挨过骂、受过罚，但她只是抹掉眼泪，仍旧牵着我回家。
出水痘了，不能出门，爸爸将我搁进小院东侧的一间小屋。靠着床头，我呆望着刷了一层白灰的青砖墙，看那些裂缝和纹理，想象着是一匹马，一座山，一个妖怪……没有小朋友会来跟我玩。爸妈只在送饭时露一面，他们在忙什么呢？我确乎感到伤心了。……门开了，会是谁呢？姐姐溜了进来，看着我颓废的样儿，将手心摊开，上面是一颗硬糖。她先后给我带来过一块饼干，一个青苹果，一个狗尾巴草编的兔子。那些好吃的东西，她在手里攥了很久了，她也很想吃，但她终究还是将它们放到我手里。潮乎乎的，被汗水浸湿了。“你闷不闷？”她问我，手按在我的额头上，“我没舍得吃，给你吃！特别甜！”
《海街日记》剧照
姐姐性子舒缓，举止都是柔且慢的。下雨天，她也是不紧不慢地走。爸爸煮面条，发现酱油瓶空了，让我俩去买。我往返一溜小跑，回到家面条都吸溜完一碗了，姐姐才踏进门。她的表情都要慢上一点，别人都笑完了，她的笑还在鼻翼和眉梢荡漾。什么事经过她，都不会在她的心里留下来，她像收割后无边的麦田，那么坦荡，那么松弛。但她并非没有主意。我有次戏弄一只狗，给它惹毛了，它冲着我狂吠，姐姐不由分说抄起一根棍子，一边挥舞一边呵斥。狗被她的威势吓住，悻悻跑了。我第一次见识到姐姐彪悍的一面，从此不再嘲笑她温软。
《小森林 冬春篇》剧照
初中毕业，姐姐去了技校，然后到市里的纺织厂工作。我读高中时住校，姐姐每月乘绿皮火车来看我。那会儿她也不过十八岁，但在妹妹跟前，她努力成为一个大人。她带着我去打牙祭，去文具店和书店买我需要的东西。临了，再把辛苦赚来的工资塞给我做生活费，嘱咐我好好学习。有一次，我偷偷坐车去找她，她虽然觉得我行事鲁莽，仍然带着我在周围的闹市里吃遍喝遍玩遍。我们手拉着手一边逛一边笑，那份浸透心田的幸福感，迄今还在暖着我。那是一次新鲜的体验，我第一次见到什么是“社会”，那是一直在校园里的我所陌生和惊异的另一个世界。
时光悄然流逝，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奔赴。日子是寻常的，做自己的事，支持丈夫，抚养孩子，赡养双方的父母，其间的甘苦，谁都有一份；但对姐姐而言，外面的大世界没什么了不起，不值得稀罕。她在老家心无旁骛，在自己的生活里精耕细作，安排着此消彼长的秩序，期待结出全家幸福的果实。她让我不要担心爸妈，有她在；看我忙不过来，或者对孩子过于严厉，就要让我把孩子们都送回她那里，她对待孩子们一律是宽容和放纵的，她嗔怪我还像小时候那样急躁鲁莽。
《小森林 夏秋篇》剧照
此前，受委屈了，我从不去打扰爸妈，总拨打姐姐的电话。她安慰我，替我痛快地骂一场，像夏日午后的暴雨，倏然而来，酣畅淋漓，也倏然而去，不见痕迹。奇怪的是，我就此释然了。再后来，在一些难过的关卡面前，我也不再去打扰姐姐，因为单只是想到她，我仿佛就已经获得某种支持和援助。
多年前一个雪夜，我读到海子的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一时间，很多旧事纷至沓来，竟也让我感到荒凉和伤痛了，但只在落到姐姐身上，她所内含着的那种温暖和坚韧的力量，才让我泪流满面。我为自己庆幸，我也有亲爱的姐姐，可以让我在任何一个地方呼喊她。
《公主小屋》剧照
看完露天电影，在回房间的山路上，孩子们又因为某个细小的意见分歧争吵起来，一个比一个嗓门高。但我没有落荒而逃。我提起电影里一些细节，比如小梅自顾自去找妈妈、小月到处找不见她，是那么惊慌害怕；我问她们：“好姐妹应该是什么样儿的呢？她们俩虽然也有争执和吵闹，但其实是多么爱着对方啊！你们还能看到电影里哪儿也是这样的吗？”孩子们终于不再争吵，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寻找更多相亲相爱的证据。
天下的姐妹大都是这样吧，吵吵嚷嚷、哭哭笑笑就长大了。长大后，你们将是亲密无间的同盟，肩并肩，手拉手，一起面对整个世界的风沙。作为女孩，你们甚至会格外体会到它的坚硬；但哪怕全世界都在与你作对，有个姐妹，你就不会那么孤单。
排版：耿耿/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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