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和很多逃离城市的人不同,Metro一家在回乡的七年,既没有真正积极发展什么乡村产业,也没什么特定的梦想要实现——他们的乡村生活是靠积蓄和在北京并不多的房屋租金支撑的。从这个意义上,Metro和她丈夫看起来是真正“躺平”的那一类人。但另一方面,这一家人在乡下的日常事务中,看起来又兴致勃勃,充满干劲,简直是积极生活的代言人。
这种矛盾性是约Metro写下稿子时的原因。他们到底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是如何打算未来的?孩子的教育怎么办?以下是Metro的来稿。
文 | Metro
1
2015年,我34岁,带着丈夫和4岁的女儿,回到老家广西北部的一个小村庄。
那是一个寒冷冬天的傍晚,日暮将至,我们雇了一辆快散架的三轮摩托车,从汽车站往村子里赶。车里凡是可以落脚的地方,都塞满了从北京带回来的家当。女儿不得不把脚搭在宠物箱上,——箱子里是我养的两只猫。她紧搂着我,小声问什么时候回家。她理解的家,是她出生的地方,北京。小时候她常随我们四处旅行,以为旅行结束后,自然会回到家里。
在乡下住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北京那个家,回不去了。我们将在此地,建设一个新家。住在村子的第一天,女儿在公鸡的打鸣声中惊醒,啼哭不已,她以为那个声音来自怪物。一个缺乏生活常识的城市小孩,闹出笑话,这立刻在村民中变成谈资。无论我们走到哪儿,总有目光投射过来,所有人充满好奇:这一家人看起来怪怪的,为什么回到农村?他们又能住多久?
《回我的家》剧照
在别人眼中,我和丈夫都读过大学,工作不错,又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买了房,生了小孩,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而当时,我为“逃离北京”这件事,找了相当多理由。
“孩子”是其中一个理由。孩子出生后,我只能辞职,一个人打理全家的生活起居。很快,我对这种重复、疲倦和看不到头的生活厌烦了。我推着婴儿车,每天在家、公园、商场和早教中心之间活动,如果遇到雾霾天——那时候北京的冬天常常有雾霾,就只能呆在家里。女儿从小精力充沛,局促的空间并不能满足她。而一想到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北京户口,她将来还要回老家高考,我就止不住地焦虑。那时,第一次郑重其事考虑离开这座城市。
我常常与丈夫回忆起各自的童年,那些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四处撒野的时光。我们一致认为,女儿如果能享有一个更自由、更亲近自然的童年,对她未来的人生会非常重要,我也需要一个更轻松的环境喘口气。
但当时,丈夫却很犹豫。他是一个程序员,工作勤奋认真,薪水正在上涨。我们经过漫长的交谈,讨论各种可能性,如果离开北京,要去做什么,以何为生?
《凪的新生活》剧照
真正做出决定,是有一年冬天,丈夫患上感冒,夜里咳嗽得厉害,去了几所医院,吃完药也无济于事,到夏季后逐渐好转。我们意识到这可能跟雾霾有关。恰好,他当时因为长期加班出差,对自己的职业发展也疑惑起来。我们都开始期待一种全新的生活,可以更自由地支配时间,感受到更多的生活乐趣。
下定决心后,我们节省开支,把每个月的工资存起来。丈夫继续上班,用业余时间考驾照,同时思索是不是要学习一门新的技能,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
想到要跟土地打交道,他找了一些国内外有机农业方面的资料来看。另外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木工,报了一个学习班,意外发现做木工和写代码一样,是件可以沉浸其中并获得快乐的事情。这门技能,在我们后来的乡下生活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直到此时,已经开始为离开北京做准备后,我们才把决定告诉各自父母。父母们全都大吃一惊,表示不理解。丈夫从小生活在城市里,没有农村生活经验,他的父母无法接受自己儿子要奔向农村,变成农村人。他们托人给丈夫来老家省城找了新工作,工资也不错,并说,如果不喜欢北京,就回到他们身边,犯不着一家人去吃苦。丈夫拒绝了。
住在乡下的这几年,公公婆婆来看过我们两回,每次都带了许多吃的和用的,有时连冰箱里的猪肉也一股脑带过来。婆婆说,你们那里能吃到肉吗?我总担心你们什么也吃不上。
我的父母则在辗转难眠后说服了自己。我14岁离家到外地上学,成年之后就不太循规蹈矩,大学去了东北,选自己喜欢的专业,毕业后也没立刻找工作,而是去四川支教了两年。
《小森林》剧照
当别的家长说,怎么能让孩子这样做呢?我妈笑呵呵地说,他们喜欢就行,想怎么过都好。她在农村长大,是靠着用功学习,才进城找到工作安家落户。小时候她跟我和姐姐说最多的话,就是好好学习,离开广西,将来到大城市去工作。没想到兜兜转转,在外面晃荡那么多年,我居然又要回老家了。
我妈听到这个消息,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当时她住上海我姐那儿,我姐给她看报纸、读新闻,安慰她说,你看国家现在对农村有很多政策,回去没那么差的。我妈说,既然主意已定,那就好好干,去体验一次也不错。
她和我爸以前也想过退休后回农村住,趁这个机会一起回去。
2
打卡似的带孩子逛遍北京各大景点后,我们回到广西老家。这样,我们一家五口在广西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重新团聚。这是我父母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大部分亲戚住在这里,我也曾在这里度过童年的许多时光。我们在亲戚家闲置的房子住了一段时间,随后找了一间旧房子,正式住下来。
房子在一条河与一座山之间,河是不知名的小河,河水碧绿,顺河而下,是一丛丛苍翠的竹林,春夏之际,许多小鸟飞落其间,婉转鸣啼。村子里绝大多数人都住在河对岸,河这边的房子倒有好几所,但全都年久失修,无人居住了。我们一家租下其中一座房子后,成了方圆几里唯一的住户。
那是一栋有三十多年历史的黄泥巴瓦房,有两间卧室,门窗仍是传统的建筑形式。因为缺少维护,原来房顶的檩条已开始腐朽,漏雨也相当严重。我们花了一周清理垃圾,然后开始挖排水沟、建化粪池。
最开始,我们住的地方既不通电,也没有自来水,在户外搭几块砖就成了厨房,做饭是捡几根柴火来生火做的,做完饭后还能再烧水洗澡。卫生间也在野外,自己搭的,心惊胆战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有时候陪女儿夜里去上厕所,四处寂静,偶尔有虫子和青蛙发出声响,我们会产生如下对话:好了没?没好。
女儿比我们更快地融入到这个环境里。幼儿园觉得她还小,没收,于是有一整年她和我们混在一起。我们去劳作,她就在旁边玩耍,玩虫子,玩泥巴,喂小鸡,乐此不疲。夏天,她泡在河里,自己学会了游泳;冬天,她和我们去徒步,去爬山。我想起以前在北京,周末要开车到郊外花一百元钱才能带她享受自然之乐,这里是免费的,而且什么都有。
房子没改造时,全家五个人只能临时住在前院两间小小的泥巴房里,窗户没有玻璃,漏风,夜晚还常常担心有什么小生命闯进来。即便房子日渐完善,自然环境依然没那么称心如意,蜈蚣从枕边爬过,蜘蛛悬挂于头顶,蚂蚁穿行于窗沿,如果是雨季,还得担心洪水进入家里。
但应付这些,有时候也是一种乐趣。我和丈夫都希望,在农村也能过上美好舒服的日子。
所以第一步,我们改建了泥巴房,设想是既能在审美上继续保留当地的传统文化特色,但住起来又是现代的、舒适的。同时,因为老房子没有厨房和卫生间,我们在对面又盖了一栋二层小楼,安装了木制门窗,还建了一条木长廊,自己刨木板、上油漆,拼装,并花了半年时间,将两栋房子连接起来。
我和丈夫打定主意,但凡自己能做的事,尽量自己去做,不雇佣工,从零开始建造一个家。感谢网络的存在,丈夫学会了拉电线,装水管,修电器,开摩托车和三轮车,家里的木地板是自己铺的,木格窗棂是在自己装的,床和沙发是自己做的。而我则专心园艺,学习怎么种植植物。甚至,我们还在家里装了一个壁炉,应付广西潮湿而阴冷的短暂冬天。
和电脑打交道十来年,我们俩都是从头开始学着每天做纯体力活,常常一到晚上就累瘫了,没多久就晒得黝黑,手上长满了茧。最终,改造加建设这两栋连在一起的房子,我们一共集中花了3年时间,因为钱花得差不多了,时间也总被挤占,收尾工作至今仍未结束。
3
在努力改造房子的同时,我们和丈夫也做了各种尝试,寻找在乡下生存下去的方法。最早我们想建一个有机农场,抱着笔记本电脑和村里领导谈话,试图用简陋的PPT解释我们的梦想,结果并没能打动他们,计划就这么泡汤了。不过幸亏如此,让我们把钱省了下来。
我们转而寄希望于做民宿,从中获得一点收入,结果去办证时,立刻遭到了拒绝,对方认为这种砖木结构的房屋,有消防隐患。我本来还想努力争取一番,说家就在河边,取水方便,又举例说凤凰、乌镇这样的地方,很多做民宿的老建筑都是木结构的。结果被反驳,“他们是违法的。”
当然,因为政策变化,两年后我们还是取得了合法经营的资格,但地处偏远,又不是旅游景点,民宿生意并不好,房间只有节假日才能住满客人。总之,钱没赚到多少,有关部门管理费的收缴通知倒是如期而至。我们决定,还是把房间下架。
另外,我还尝试过卖农村土货,把父母养的鸡鸭、蛋、大米,还有一些土特产放到网上兜售,客人大多是自己的朋友和同学。父母听从我们的建议,尽量使用有机的耕种和养殖方式。后来,听到大米我们卖出30元一斤后,村里有人来找我们,希望也把他的大米卖出去。我只得跟对方解释,因为采用了无农药、无化肥的耕作方式,人力和时间的投入巨大,而收成则少得可怜,这并不是一门想象中那样合算的生意。
总之,回到农村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种种尝试,大都如此折戟沉沙了。若要问我这几年有什么收获,只能说,我特认真地把自己想做的事做了。不过,这还不够吗?虽然新的收入来源仍然在寻找,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
很多人可能会感兴趣,我们如今的生活开支从何而来。其实原来的积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现在收入主要靠出租北京的房子,一个月收入五千元。北京的房子是2008年跟父母借了一点钱加上自己的积蓄在北五环外买的,当时房价还不到一万一平米,每个月还五千左右的贷款,丈夫一个月两万的工资,压力并不大。
为了不增加负担,离开北京前,我们想办法还清了贷款。其实在北京生活时,我们一家的开销也不多,最大的是交通费,和每年固定的几次出门旅行费用,所以有余钱攒下来还房贷。
回到乡下生活后,生活开支就更低了,我丈夫不抽烟不喝酒,不打游戏,我不化妆,孩子大部分是穿亲戚给的旧衣服,全家基本开销都花在食物和日常用品上,一个月三千元左右。我们很少下馆子,去超市也常买打折产品,吃的食物有一部分来自自己的种植,如果有特别想吃的菜,就自己学着做;孩子喜欢吃面包,我就经常自己烤面包。
当然,书是一定要买的,电影也一定要看(家里买了投影仪,省去了电影票钱),长途旅行改成周边的短途旅行。因为担心生病,我一直在跑步、运动,除了医保,也给家里人买了商业保险。从消费上看,能不买的东西尽量都不买,把物质欲望转移到对精神生活上,可能是性价比最高的消费方式。
在乡下的这几年,种种失败虽然打击不小,却让我们对生活产生了新的奇异信心,总觉得只要有一双手,人不懒,无论如何都能活下去。以前有八成的时间,觉得自己“不得不”活着,而现在,有八成的时间,想的是,“我想要”活得更好,我也有能力让自己活得好。“好”的定义是什么,应该是自己乐意,又高兴吧。
从这几年经历了解到,我和丈夫都不是以挣钱为乐的人,如果要挣钱,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回去上班,拿工资。但是高收入的代价有可能是糟糕的空气、不健康的身体和焦虑的心态,这是不愿意的。我们决定从此以后我行我素,尽量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就像和上帝做了一个交换游戏,我们变得贫穷了,却同时又是富裕的。
不把“活下去”看作唯一目标,而是追求令自己愉快的生活,全家都得到了解脱,找到了各自的乐趣。父母重新体会到生活在农村的快乐,他们养了很多小动物,开垦土地种植作物,享受劳作和丰收带来的满足。丈夫也重拾起以往技术,专心写代码,开始研究自己喜欢的程序。我有了充裕的时间读书、看电影、听音乐,恢复写作,把这六年的经历记录下来,在网上分享。而女儿,像个真正的乡下野孩子长大,身体健康,喜欢动物和大自然,也玩游戏,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和大人一起到田野里去。
我们家里的每个人,不仅要面对来自外界环境的变化,还要与内心挣扎的自我不断抗衡。随着时间推移,成员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变化。我和父母彼此多了份理解,爸爸妈妈看到我们身体健康,精神状态也不错,逐渐放下心来。我和丈夫在长时间相处中,一开始为不断涌出的问题争吵,到如今两个人可以更理智地进行探讨。自从留在家中,丈夫有了更多时间陪伴孩子和做家务,他也开始觉察到自己在家庭中独一无二的作用。
农村、乡村、乡下,这三个词语中,我最喜欢“乡下”。它让我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感,置身其中,我既是体验者,又是观察者。全国发展都很快,能在这样微不足道的地方,亲自感受时时刻刻的变化,是一种幸运。
如果说有遗憾,那大概是女儿的教育。女儿在乡下上了幼儿园,如今到县城念小学,她跟别的孩子一样,也上兴趣班。也许跟我们重视身体素质有关系,她的运动能力确实比大多数孩子优异,坚持下来的只有体育方面的兴趣班,随心所欲挑的几门乐器学习都不了了之。不过对此我倒没什么遗憾,我仍然希望她可以天马行空地玩。但另一方面,本地学校的学习氛围,老师的教育理念,教学方法,跟北京相比,的确欠缺很多。
本地学生,大多绞尽脑汁想要进入周边城市的好学校。我是从城镇考出来的青年,曾以为照过去我的学法,怎么也能读完大学,但现在的情况是,考上一个好大学,不像以前那样简单了,孩子不得不提早进入一个被作业和考试包围的世界。
作为父母,暂时还想不到别的办法,也许有一天还会因此改变现在的生活方式。目前唯一能弥补的,是投入更多的陪伴,让家庭教育发挥更大的作用,希望她身体健康,能快乐地长大;想让她学会,能独自面对生活活下去的勇气和本领。
END
本文作者:Metro
微信排版:然宁
微信审核: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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