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1月23日,俄罗斯爆发了大规模抗议游行活动。这次抗议活动是俄罗斯变法之后发生的第一次全国性大规模抗议,部分俄罗斯媒体将其与2012-2013年和2017年两次全国集会比较。此次抗议活动又刚好处于美国总统换届的敏感时间,不免给人联想的空间。很多人以为纳瓦尔尼是“不畏强权”敢于抗争”的人物,对这次抗议集会抱有很大的期望——正中了克里姆林宫和普京的圈套。这也不奇怪,在俄罗斯,小骂大帮忙的假反对派迷惑性很强;即使是主观上的确反对普京的真反对派,一不留神(或有意为之)也会沦为克宫的工具。
挺纳瓦尔尼而发起的抗议:三层逻辑
对这次抗议活动的报道,国内媒体大约有两类。第一种是将其视之为对普京政府不满情绪的又一次宣泄,第二种则声称抗议背后有美国等西方国家撑腰。这两种看法都不足以反映事情全貌,故此处将阐述此次抗议的三层逻辑。
第一层:抗议是俄罗斯反对派在普京逮捕纳瓦尔尼之后的一次政治动员。持这种观点的会注意到,抗议者主力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并认为这是年轻一代对普京的支持不如年老一辈的表现。普京靠结束叶利钦时期的混乱和动荡获得的民众基础,随着代际更替和年老一辈逐渐凋零,有了动摇的迹象——未来普京的统治将面临正当性危机。除此之外,社交媒体,尤其是TikTok这样的短视频平台在此次抗议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显示新媒体和技术正在反普京政府的活动中越来越重要,不断推陈出新。
第二层:美国和欧洲国家对俄罗斯“亡我之心不死”,发动了又一轮对俄罗斯的颜色革命。持这种观点的会拿出美国大使馆在游行爆发前即公布游行的时间地点路线等信息作为证据,指出此次挺纳瓦尔尼的抗议是美国在背后操纵,给反对派提供资金和帮助。当然,上文提到的美国总统换届的时间点也与此次抗议产生了联系,因为拜登继承了民主党的传统观点,一直以来都把俄罗斯视作最大威胁。在拜登上台、川普下台的时候俄罗斯爆发抗议,正说明“美国的狗粮到账了”“美国又开始在全世界推动颜色革命了”。
第三层:前两层都不能说没有道理,包括俄罗斯年轻人对普京的好感下降,新媒体技术和美国在背后搅混水,但是这些都不够。最典型的例子是,这次纳瓦尔尼打着反普京的旗号,称普京的家人和亲信极度腐败,号召全国发起抗议,尤其是其团队此前放出的纪录片《为普京建造的宫殿:史上最大贿赂》揭露普京耗费巨资在黑海沿岸盖了一座豪华宫殿,在YouTube上收到了超过1亿次的点击量。然而一家俄罗斯电视台记者走进去发现,这座建筑还处于内部装修状态,施工方介绍说这是一座高档宾馆,因附件有边防哨所而禁飞。这意味着,所谓普京涉及严重腐败的证据,完全是用来钓鱼的鱼饵。
电视台记者拍摄的所谓“普京宫殿”
也就是说,这次大规模抗议,实际上是克里姆林宫一次“钓鱼执法”,通过让对现政府不满以及拿外国资金的反对派上街,让他们充分暴露,从而实施定位和抓捕。钓鱼执法下,克宫得以找出反对派构筑的民间政治网络和组织并予以精准打击,还在互联网上找到了“煽动颠覆”的根源,开始名正言顺大力加强互联网巨头监管。据报道,1月28日,TikTok俄罗斯代表处负责人谢尔盖·索科洛夫被邀参加国家杜马会议。外国干预俄罗斯内政调查委员会负责人瓦西里·皮斯卡列夫表示,TikTok积累了很多问题。议会希望国外网络平台能遵守俄罗斯法律。俄罗斯信息技术和大众传媒监管机构表示,社交平台“Facebook”, “Instagram”, “Twitter”, “TikTok”, “ВКонтакте”, “Одноклассники”及视频网站“YouTube”没有及时删除大约170条非法煽动信息。社交网站要为鼓动未成年人参与非法活动负责。可以说,在这次“钓鱼”中,克宫收获颇丰。许多人以为此次抗议是俄罗斯对普京不满的人或者美国在想方设法拉下普京,其实完全错了,这是克宫为了2021年杜马选举主动出击,消除隐患的“维稳”行动。
俄罗斯的反对派与执政党:无可奈何的技巧
此外,在2012年为了反对普京担任总统发起的抗议中,纳瓦尔尼是其中一名主要参与者,当反对派散去后只有纳瓦尔尼落下了巨大名声。相比其他反对派领头,纳瓦尔尼并无资历或见解上独到之处,因此其声名日隆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不是美国的相关部门,而是克里姆林宫。即使纳瓦尔尼本人真心反对普京,这次发起的活动也帮普京政府稳固了统治。
图为纳瓦尔尼
克宫主动与反对派(此处指反普京/反统俄党的反对派)合作?是的,在俄罗斯,主要的几个作为反对派的组织和政党都在接受克里姆林宫的资助。以俄罗斯共产党为例,上届大选中花费的资金有超过一半来自克宫的直接拨款。再看看2021年初宣布即将与“为了真理”党和俄罗斯爱国者党合并的公正俄罗斯党。该党2020年的表现糟糕,支持度断崖式下滑,故试图以一场成功的政党合并保存自己的势力,保住议会的席位。这个党原本就是2006年普京主持,将一些处于中间和中间偏左的小党派合并而成的,没有普京根本不能进入杜马。即使真正称得上是右翼党派的俄罗斯“自民党”(没错,这个党也叫自由民主党),也要依赖克宫拨款生存。
为什么克宫要花钱资助自己的反对者?这是因为,在俄罗斯,普京宣扬的是一种“主权民主”。乌克兰2004年的“颜色革命”和俄罗斯1990年代的混乱历历在目,为了防止西方渗透,主权民主要求建立强有力的国家和政权垂直系统,规范和监督媒体和非政府组织。换句话说,国家需要尽可能不受掣肘地行动。但民众出于种种原因总会产生不满情绪,这就需要一个安全阀——接受克宫资助的反对党,其作用即在于此。这些与克宫合作的反对党平时吸纳对普京政权不满的选民,在无关痛痒的问题上攻讦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以下简称统俄党),关键时刻则支持普京。如果用足球赛打比方,那就是一场表演赛。上述反对党可以称之为“体制内反对派”,虽然他们有时也参与一些反普京的抗议活动,但不能成为其主力,很大程度上只是部分成员的参与和有限的配合。他们事实上是现有俄罗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作为真正独立反对派角色的作用微乎其微。
图为统一俄罗斯党党旗
如果反对派不愿意与现政权合作呢?需要注意的是,在俄罗斯现行选举法下,进入议会有一定的门槛。不愿意与克宫合作的反对派,很难达到这个门槛。其奥秘在于,只要一个反对派势力初露头角,克宫就会找上门来希望合作。而克宫掌握的资源,使得各种不在克宫掌控范围内的反对派势力停留在一盘散沙的阶段,很难汇聚到一起形成强大的力量,撼动普京政府更是无从谈起。换言之,反普京势力在拒绝与克宫合作的情况下,凭选举进入国家立法机关难于登天,也就与“体制”无缘。现行政治体制给反普京的派别几乎没有留下空间。
除了这种“表演赛”,执政党统俄党还会主动扮演“反对派”的角色。在2019年地方选举中,统俄党很清楚本党在一些地方选民中不受欢迎,故推出的候选人刻意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如州长选举中有51位独立候选人,其中6人实际上来自统俄党。州议会和更下一级行政首长选举中,候选人更是为了应对不满情绪,在表面上与统俄党保持距离。尽管统俄党在各级选举中仍然独占鳌头,但使用这种主动扮演反对派的技巧也可谓绞尽脑汁了。
此外,普京政府还会有意无意树立一位显要人物作为靶子,吸引各路反对派和对现政权不满的声音的炮火。一个典型就是前总理梅德韦杰夫,他的腐败事迹被传的到处都是,相当程度上为普京本人分担了炮火。纳瓦尔尼本人就曾在2017年网上发布了一份报告,称梅德韦杰夫所拥有的豪宅、游艇和葡萄庄园价值10亿美元,远超过他作为总理的薪酬所能负担的范围。这份报告的网络告击率很快破千万,纳瓦尔尼随即呼吁举行全国示威,要求他引咎辞职。
为什么统俄党如此煞费苦心,一方面与反对派合作,另一方面主动扮演反对派,还以类似“自污”的办法把炮火从普京身上转移,现在又主动出击钓鱼执法?这也是出于无奈。乌克兰危机后,在欧美的制裁下,俄罗斯经济长期萎靡不振,人均收入持续下降,贫困人口比例居高不下。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并且在东乌克兰维持存在虽然短时间内让普京的支持率飙升,但难以持久。介入叙利亚战争对支持率的作用也十分有限。可以说,普京执政的前八年与当下在经济上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成了目前普京政府合法性的巨大软肋,无法靠地缘政治和军事动作弥补。同时,各类腐败现象突出,难以遏制。这几点让民众产生了怨气,也是为什么纳瓦尔尼这次“倒普”的口号之一就是“反腐”。
之前俄罗斯人还寄希望于普京实施改革,让俄罗斯经济摆脱泥潭,但显然到目前为止离实现遥遥无期——在这种情况下,不用什么复杂的分析,颜色革命的风险并不会随着普京吞并克里米亚,“领土扩张了”而消失,因而俄罗斯政府对欧美煽动颜色革命愈发警惕。克宫固然手段高明,看似将反对势力玩弄于鼓掌之间,却掩盖不了2012年后的普京政府在经济上的表现难以服众的事实。克宫出此下策,技巧虽然高超,却也是无可奈何。
纳瓦尔尼与反对派生态
这次纳瓦尔尼发起的抗议,矛头指向普京和统俄党的腐败——政治评论家也认为他的核心政见就是反腐败。这恰好说明,纳瓦尔尼阵营对意识形态并无偏好,而是保持开放。这也是如今体制外反普京势力的整体特点,即大多数反对派在意识形态上相当模糊,很难完全用“自由主义”“保守主义”“社会主义”之类定义。在意识形态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几乎都是民主派。俄政府顾问米哈伊尔德米特里耶夫如此描绘体制外的反普京势力:“他们除了要求公平选举,什么都说不出来。形成什么东西都很难,因为他们没法组成一个能帮助阐述这些政策的运动。”
图为纳瓦尔尼被逮捕
之所以会这样,也与普京政府和统俄党本身在意识形态上的选择有关——目前的普京政府一方面与各种意识形态保持距离,另一方面也汲取各种意识形态中可用的部分。与统俄党合作的体制内反对党也差不多涵盖了政治光谱上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各个部分。如果一定要从意识形态角度描述现在的统俄党政权,那就是“无意识形态”。2020年初,总理梅德韦杰夫及他的团队辞职,新上任的总理米舒斯京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官僚,与出身自由主义派系的梅德韦杰夫相比,他的身上几乎没有意识形态色彩。这体现了普京政府政治上进一步淡化意识形态,“治国”则多任用与意识形态无涉的技术官僚的路线。
再来看纳瓦尔尼本人的履历,可以说是“机会主义”。他最早从政是加入中左翼的亲欧政党“亚博卢”,该党被视作自由主义政党,主要支持者来自中产阶级和城市选民,在1990年代一度很有影响力。到新世纪,普京政府的前两个任期实现了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亚博卢的票仓大部分被统俄党吸走,自此式微。与当时很多自由主义活动家一样,纳瓦尔尼转向民族主义阵营——在那时一般包括本土主义,排外主义,反移民等。这是由于俄罗斯经济的蓬勃发展吸引了高加索和中亚地区的大量劳工,加之频繁的恐怖主义活动,民间极右翼势力抬头,创立于1993年,由叶戈尔·列托夫和利莫诺夫领军的民族布尔什维克党(一般认为这是一个新纳粹/法西斯政党)也靠打出纳粹旗帜名噪一时。
俄罗斯光头党
纳瓦尔尼在往民族主义靠拢上,比他的同侪走得更远。2007年他参加了莫斯科的极右翼政治集会,导致被亚博卢开除。在一则政治广告中,纳瓦尔尼扮演了一位“防治害虫专家”,把中亚劳工移民比作害虫,而自己则致力于消除这些害虫。在这一时期,纳瓦尔尼更是拥护扩张主义的外交政策,主张吞并格鲁吉亚和摩尔多瓦的亲俄地区,合并白俄与乌克兰。
到2010年代,在金融危机等一系列因素下,经济繁荣结束,移民问题重要性下降,纳瓦尔尼亦渐渐远离民族主义与排外主张,2018年总统竞选时,他的政治纲领相比之前在民族主义上温和了许多,比如主张与欧美和乌克兰建立良好关系,限制中亚劳工但避开“极端排外”的话语。社会经济的变化让不平等成为了人最关心的议题,纳瓦尔尼自然紧跟大环境,开始“左转”,关注起了分配正义、腐败和劳工问题,在他的政治主张中加上了提高最低工资、刺激经济、降低失业率、加大对教育和医疗的支出等等。
可能有人认为纳瓦尔尼过于“随风摇摆”,但是这在俄罗斯政界,尤其是反对派上是常态,纳瓦尔尼的政见变迁绝非孤例。还有更多人,直观看来只能用“自相矛盾”形容。既然统俄党的合作对象既有社会主义的俄共,也有民族主义的自民党,那么反对派也随之尝试建立横跨左右的联盟也就不难理解了。
总  结
本文到此对纳瓦尔尼事件的逻辑和俄罗斯反对派的大致情况做了一个梳理,相信读者不难看出,纳瓦尔尼这样的人物无论怎么声势浩大也难以对普京构成真正的威胁(这里还没有算上纳瓦尔尼可能本身就是克宫棋子)。国内一些学者不明就里,甚至大名鼎鼎的秦某金某夫妇似乎也中了套,把纳瓦尔尼当成民zhu斗士和推翻普京政权的希望,实在令人哭笑不得。不过,有耐心看到这里的读者,肯定不会入普京彀中。
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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