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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会回眸看这卑微如尘芥的世俗苦痛,这苦痛却一再出现,一再被掩埋,一再复燃,历史亦是,它是最精确的时间沉淀,却也如不再回头的厄尔普斯一样,滚滚向前,没有记忆。
在回眸凝视的破灭中重生
——由《燃烧女子的肖像》所想到的
文/潆莹
一下午在收拾园子,剪断盛放花朵,将其移步屋中花瓶后,思忖起,很久以来,更愿她们在园中自生自灭的想法。是顺生存之势,成院内落花,还是向死而生,做瓶中赏花?边在院中锄土,撒播百合花种,边回味最近看过的一部电影。
《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of lady on fire)是一部于去年上映的法国爱情剧情电影,由瑟琳·席安玛(Céline Sciamma)执导,阿黛拉·哈内尔(饰 Marianne)、诺米·梅兰特(饰 Héloïse)、卢安娜·巴杰拉米(饰 Sophie)主演,发生在18世纪法兰西王国布列塔尼半岛的同性恋人爱情故事。此部电影于2019年获得戛纳电影节史上,第一座由女导演收入囊中的酷儿金棕榈奖(Queer Palm)。
电影主要讲述一个母亲请了一位女画家玛丽安,在女儿艾洛伊兹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她偷偷画肖像画,以达到让女儿远在米兰的未婚夫在婚礼前一睹芳容的目的,而此未婚夫的存在正是被画者姐姐跳崖自杀的原因。在此过程中,画者与被画者慢慢在隔阂和试探中,靠近、理解,直到彼此相爱、分离。
电影画面美轮美奂,有一种古典油画的浓重丝滑质感,光影在精巧的构图中细微变化,又如印象派画作一样徐徐展开,既有白日的点点鲜艳欲滴,也有夜晚的层层缱绻呜咽。奔腾汹涌的海浪呼啸、绝壁断崖的诡谲苍凉,与主人公的情绪起伏和剧情发展严密契合,取得惊艳的审美效果。电影以“凝视”这个关键词为主线,以希腊神话厄尔普斯(Orpheus)和欧律狄刻(Eurydice)的故事绵延回响,凄美动人而引人无限感慨和遐思。
艾洛利兹平日爱穿修女的黑色大衣,代表藩篱和克制,却向往自由;玛丽安红衣加身,代表自由和燃烧,却深陷女性画家身份的桎梏,而所做画中的人物永远一席绿色的平静安宁,仿佛是一场融合的妥协饱满。
“凝视”发生的第一幕是玛丽安一路奔跑追随艾洛伊兹到海边,生怕她赴姐姐后尘跳崖,在逼近崖边的最后一刻,艾洛伊兹停了下来,回眸一看说,“我想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是死亡吗?”“不是,是奔跑,”几句对话,挑明故事的背景,并预设后期走向结构。之后,故事主要就凝视的双方完成画作这一故事主题而互相渗透胶着。画家有一个独特的权力,即以自己对人物的理解、绘画技巧和问题思量角度来构造模特,使观看模特的每一个消失的瞬间,整合成一体,以独一无二的方式呈现和存留下来,以鲜活的关注证明对象的曾经存在。画者凝视被画者,被画者似乎是被动的,但事实上,被画者也是一个凝视的主体,她也是主动者,反过来凝视正凝视自己的画者,当二者四目相对的有效时间缓缓释放并流逝后,那幅画作才是一幅有血有肉的画作。所以,第一幅画完成后,艾洛利兹感觉被欺骗,不承认画中人物是自己,否定了此画。随着两个人更多的交流和理解,甚至互生爱慕之后,第二幅画,成为一定意义上的“成功”画作。是的,现在你拥有我的肖像并可以无限复制,以延展我对你的回忆,但我却没有你一幅肖像画。我同意做模特,被你摆拍、凹成被你渴望的姿势呈现给你,作母亲的安慰剂和婚姻的殉道者。现在,请允许我安排你一次,以我渴望的方式,被我看见——然后玛丽安莞尔一笑,把小圆镜搁于艾洛伊兹的私处位置,打开爱人随口说的一页书,对着镜子在书上自画了一幅私密的自我肖像留念。
镜子在私处的安排,非常巧妙。私处是生命的甬道出口处,而生命是爱情的结晶,彼此的恋情是双方各自的重生,也是各自生命窥视和体验的映射。从此爱人的形象永远印刻在书页上,也永远珍藏在心里最私密的角落。
剧中“凝视”的高潮发生于篝火晚会,爱人在火焰燃烧和烟雾缭绕中互相寻找对方眼中的自己,人物在火气中飘摇变形,“当下”如此失真而遥远,却又真实地一步之遥。眼光交互,互锁灵魂的时候,艾洛利兹的裙裾着火,她毫无察觉,也或者是听之任之,任暧昧在火焰上晾晒,任爱情成灰泪始干,直到被人发现,直接扑倒在地。
剧中关于“凝视”最重要的直面讨论,是艾洛伊兹向玛丽安及佣人苏菲朗读罗马诗人奥维德(Ovid)在《变形记》里面,关于希腊神话厄尔甫斯(Orpheus)和欧律狄刻(Eurydice)在冥府的故事。传说厄尔甫斯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他杰出的音乐才能让神明和凡人、甚至地狱的鬼魂和看门的狗都为他着迷;他的妻子是仙女欧律狄刻,两人深爱对方。当欧律狄刻因为被毒蛇咬伤而丧命之后,厄尔甫斯悲痛欲绝,惹得日月失辉、山水失色,为了拯救自己的妻子,毅然闯入冥界。冥王和冥后皆被他的真诚感动,同意放欧律狄刻回去人间,条件是厄尔甫斯走在前面,欧律狄刻走在后面,而厄尔甫斯在抵达人间以前都不能回头看妻子一眼,要不她就会永远被困在地府。电影中三个人就此讨论,艾洛利兹表示理解,回眸是因为爱的切切,无法遏制对身后爱人的惦念;苏菲表示,既然知道后果,就应该遵守承诺,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而玛丽安则说,也许,这是诗人自己的选择......厄尔普斯有一把七弦琴,能奏出让百花开放、百鸟争鸣的美妙音乐,而第一次艾洛伊兹听到教堂管风琴音乐之外的钢琴击弦乐,就是玛丽安带给她的,她们相视一笑、沉浸于快乐之中。她们轻轻挥去地府的阴暗潮湿、阒寂黑暗,在爱的追逐中互相凝视生命的深渊和明日之花。
在最后一幕,玛丽安不得不做出离别,径自奔跑到门口,决绝然不回眸,爱人则身着曳地白色长裙,这是多次出现在她眼中的幻象,对她说,转身!就像悲剧的欧律狄刻知道她自己永远属于冥府一般,艾洛伊兹自己终将因为世俗的婚姻安排而失去凡身,她宁愿厄尔普斯回头,将对方的一世情爱留在回忆中,从此枯萎的人生因爱情而灵魂重生,人海茫茫各自珍重。
维瓦尔第著名的交响乐《四季》组曲,在电影中蜿蜒盘结两人的情感,它不仅是艾洛利兹第一次听到的钢琴曲,也是浸染和推进最后五分钟特写情感迸发的乐曲。艾洛利兹目不转睛地观看演出、她情绪越来越激动、呼吸急促——哽噎——抽泣——哭泣,泪中有一丝笑意,苦中透一丝甜蜜。也许她发现了玛丽安在幸福地观看她,而她忍住没有再回眸。此情可待成追忆,她们的爱情注定是厄尔普斯回眸一瞬后,飘落至冥界城堡的回忆,从此两人一往直前,让回忆里珍藏的爱人,成为苦旅中的故乡,让逝去的沉重,成为妥协现实的麦芒。
影片不止在动人细节和简单人物关系的小局面里探索人生的一个终极问题,而且也着重反思女性的弱势现实地位。其实,影片开头出现的头部被毁画作和之后玛丽安画的第二、第三幅画没有区别,所有的都只是一张肖像画,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肖像画,她可以是当时任何人,任何女人也都可以是她,在男权社会里,玛丽安即使才华横溢,也只能顶着画家父亲的盛名,以男性身份参加画展;在不允画男性模特的规则下,偷偷抓住机会画。她画的厄尔普斯神话故事的画作,被以为是父亲的作品,而神话中的夫妻不再是一方在前,一方随后,而是面对面,挥手泪眼婆娑,竟无语凝噎。艾洛利兹提升了欧律狄刻的话语权,提到也许是她说了“道别”之外的话,也许厄尔普斯内心挣扎后不再犹豫,因为双方最终要面对离别。死是一棵种子,在生的土壤里开花、结果,魂归土,复重生。于是,他选择回眸,在爱人影像的消亡中得到爱情和自我的新生。
现实中,回眸的神话,这种关乎已知后果而须遏制欲望的例子比比皆是,假如除去爱情的因素,这便简化成一种单纯的承诺、一种责任和自我约束。另一个角度去理解,笃信不疑而不去反思回眸,亦或是一种莽撞冲动。也许有人限制你去回头看,也许是个人一种意愿倾向,破釜沉舟、置于死地而后生。此外,也一定有人会说,假如笃信前行的信念,就不应该怀疑;一旦怀疑,信念便在犹疑中崩塌,美好的结果随之遽然消亡,成为一场虚妄。
胡思乱想开去。倘若,国家政体在某个时刻成为执拗的厄尔普斯呢?倘若他们都选择不回头呢?基督徒以收复阿拉伯穆斯林入侵占领的土地的名义对地中海东岸国家发动战争,前后共计九次;笃信上帝的西班牙侵略者手持《圣经》,在卡哈马卡战役中俘虏了萨帕·印卡阿塔瓦尔帕,之后印记帝国灭亡;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白人对原驻印第安人大肆屠杀;视自己为高贵人种的日耳曼人发动了世界战争;甚至北美的血泪奴隶史以及华裔在世纪初因受到排华法案”而被驱逐排挤......究竟支撑着他们完成这一切的背后意义在于什么?仅仅是冠冕堂皇的信念和强者生存的残酷法则吗?仅仅是利益的驱使、人类文明的自然进程和不可逆吗?他们没有回眸,没有停顿。彻底的反思对个人而言是困难而危险的,因为一旦去求解,有陷于迷惑而失去意义的风险,但对于社会,完全不反思回眸,更是一种摧枯拉朽的规模力量。
从纽约中央公园白人女子假报警,到明尼苏达黑人男子被跪压致死事件,再到现在全美各州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烧杀抢掠......马尔科姆·格拉德威尔的《逆转》一书中提到,社会合法性三原则,即,要争论任何社会、任何法律主体、任何权威是否具有合法性,我们必须同意三个核心原则:首先,我们必须对原则是什么达成一致,第二,我们必须相信权力机构是公正的;第三是我们都认可、依据这些原则,全社会的人都被公平对待。确实,不公平处处时时都在;确实,病毒使内在矛盾进一步彰显,各种罪恶曝露于阳光之下。由于历史因素、社会因素、乃至各种内在原因,疫情下,在美非裔的病毒感染、死亡率、失业率非常让人焦虑!我们都深表同情,因为众所周知,在美华裔这么多年所赢得的一定程度上的公平对待与非裔的努力平权和支持不可分割!但是,厄尔普斯若不思回眸,鲁莽前进、大肆报复,以求用公正的美好期许做无视社会秩序和道德规则的掩体,那么,自己将成为公平的践踏者和不公平的践行人,逼着国将不国,民将不民。至少,上帝睁眼,能够看到执法者对他的虔诚一跪和深情祈祷吧……
剧中有一幕着实扎心,玛丽安让艾洛利兹和佣人苏菲摆拍再现苏菲堕胎的场景,当时苏菲强忍剧痛,旁边床上是爬着的小婴儿,他天真可爱地用手抚摸着苏菲变形的脸。一个腹中生命被无奈抛弃,一个初萌的生命在旁抚慰。画家要画出绘画史上几乎不会出现的画面,没人会回眸看这卑微如尘芥的世俗苦痛,这苦痛却一再出现,一再被掩埋,一再复燃,历史亦是,它是最精确的时间沉淀,却也如不再回头的厄尔普斯一样,滚滚向前,没有记忆。
作者简介:
潆莹,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海外华文作家笔会会员。诗歌收于《纽约不眨眼睛》、《北美十二人诗选》、《中国朦胧诗2018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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