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希平走到村口遇到道喜的亲戚才知道——他自己要结婚了。
十二月的寒风,冷得他一阵哆嗦。
家里什么都准备好了,杀猪宰羊请坝坝宴的厨师,整个村的人几乎都来帮忙了,一派热闹喧嚣的光景。见着他,父母年迈沧桑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直夸这媳妇孙雅多能干多贤惠。
杨希平压着怒气,面上支支唔唔地跟父母搭话,心里恨不得转身就走,他什么时候答应跟孙雅结婚了?是,他们是在谈恋爱,但他也就是抱着处处看的心态,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跟孙雅结婚,现在看来当初她来招惹他就是专为他挖了一个坑,等着他跳呢。
杨希平窝着一肚子火,在厨房里逮着了孙雅。她挂着脏兮兮的围裙,穿着黑色雨鞋,麻利地端着一大盆粘满鸡毛的血水准备往外倒,见着杨希平,脸上露出笑容,目光却躲躲闪闪的。
孙雅心虚地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又拿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鸡在灶上过火,一股毛焦的味道传来,就像在杨希平的怒火上浇了一瓢油,更旺了!这粗鄙、市侩、俗气,长得膀大腰圆的女人,他怎么能忍受成为他朝夕相对的妻?
杨希平狠狠瞪了孙雅一眼,想要歇斯底里地呵斥、指责、质问!但一旁来来往往的全是人,不断地跟他说话不断地恭喜他,然后他又被二弟喊着去堂屋里陪客,加上自知理亏的孙雅躲着他,所以一直到晚上他都没空跟她搭上话。
等家里亲戚散的散,安顿的安顿,他走到他所谓的“新房”,看到母亲把大红绸缎的被褥又认认真真地叠了遍。她的眼睛老花了,凑近去看线角的时候,满头的白发,刺得杨希平差点落下泪来,想要逃婚的心就给生生地压了下去。
他是个孝子,不忍父母在乡亲面前丢脸,看来明天的婚礼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事已至此他能说什么?他不喜欢孙雅?
农村里盲婚哑嫁的多了,能娶上媳妇就算是本事,何况他们家穷,水泥胚的老屋,门口的石墩都踩缺了口,一家五口守着八分地,就是全部的口粮生计。更何况他们家兄弟三,谁结婚都是给父母扒层皮,给这风雨飘摇的家一次重创,所以在知道孙雅不要彩礼,也不要任何东西就肯嫁给杨希平,他家里人待孙雅如同恩人。
如果杨希平没有念书,没有一些小情怀,那跟哪个女人结婚不是结?农村人结婚不就是生儿育女,繁衍生息,爱情是个啥玩意呀,不能吃不能喝,不如一个暖被窝的实在。
但杨希平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样?孙雅算好了他回家的日子,所以提前回来通知他家里人,说他们要结婚,她先行回来筹备,不需要什么仪式,摆几桌酒席就可以。
杨希平稀里糊涂地娶了孙雅,新婚之夜他就不理她,和衣坐在床尾,仿若婚房就是一座牢房,他没有毅力去逃狱,只能在暗沉的房间里望窗外的天,心里是绝望的,也是渺茫的。
孙雅知道他在气头上,心想他已经是她男人了,不哄也不劝,更不觉得新婚之夜有什么凄苦,自顾自带着满意的笑容沉沉地睡去。
2
和杨希平的关系上,是孙雅主动的。
杨希平中专毕业后在税务局做后勤小工,别的临时工平日里的消遣不是打点小牌喝点小酒,就是三五结伴地去录像厅看港片,只有他有事没事地捧本书看,不理会别人的嘲笑打趣。
孙雅是招待所的服务员。有天招待所线路跳闸,她心急火燎地跑到后勤找电工,但电工已经下班了,是杨希平值夜班,正在看书。孙雅进来他都没察觉,她的手“啪”一声拍他书上:“招待所跳闸了,今天住着领导,发火了,赶紧去修!”
“我马上给小刘打电话。”杨希平赶紧拨号码,因为孙雅气势汹汹的注视,他显得手忙脚乱,一张脸面红耳赤。
小刘不接电话,他更着急,声音都结巴了:“那个,那个——”
“你去!”孙雅是个泼辣的姑娘,瞪着眼,“让我到后勤来找人,我怎么都得带个人去!”
“可我不会呀!”
“那你去跟领导解释,要不挨骂的是我!”
孙雅拉他手,他像触电一样整个人都僵住了,虽然已经是二十二岁,但他别说处对象了,连女人的手都没有碰过,有女人看他一眼,他都扭捏地红了脸,被工友们取笑还是个雏。
那个时候的杨希平,在男女关系上单纯得就是一张白纸。
孙雅瞅着他的样子,心里兀然一动。她在招待所工作,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胆大点借机蹭个胸揽个腰,胆小点的也会在言语上占点便宜,在别人眼里,她们这些服务员就是可以轻贱的,若是理论起来,被撵走的也就是她这样的临时工。
孙雅虽然是个农村姑娘,但十多岁就出来打工,心里跟明镜似的,条件好的男人不会看上她,她没钱没长相,所以她得给自己挑男人。杨希平就入了她的眼,虽然他也是个临时工,但他老实本分,是个会过日子没花花肠子的人。又接触几次,就对爱看书的杨希平更上心了,她觉着他可不会一直做临时工,爱看书这点就让他显得与周围人不同。
孙雅总是跑去找杨希平,起初跟她讲话他总脸红,还回避她,可她是个大胆又有主见的姑娘,直接去他宿舍给他洗衣收拾,他不好意思拒绝,她就得寸进尺,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在谈恋爱,他也就默许了。
有天夜里他值夜班她又来了,他把门开着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她的话,再瞅瞅时间终于忍不住问:“都快11点了,她们给你留门不?”
“都这么晚了?”孙雅娇嗔地说了声,然后装着样子走到门口,又转身,“楼道黑,送送我呗。”
楼道里黑黢黢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很小心,连话多的孙雅此时都不吭声,就更显得瘆人。
突然孙雅转身抬手勾住杨希平,嘴冒着热气往他嘴上凑,她热辣的身体贴着他,女人的绵软和温润让杨希平的脑袋轰一声炸开了——到底是年轻了,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置,只能笨拙又慌乱地承受着孙雅的索取。
等到孙雅离开,杨希平有激动,有意犹未尽,也有后悔和自责。
孙雅就是那个离他最近的女人,开启了他对异性的向往而已,这关乎欲望,无关乎感情。
没想到孙雅偷偷地跑到他老家,跟他父母说他们要结婚,那时候家里没电话,他也没手机,根本就联系不上,这婚就稀里糊涂地结了。
3
这对二十二岁的杨希平来说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虽然他只是一个临时工,却心高气傲,他瞧不上孙雅,觉得她没文化,无知愚蠢,甚至连她的大嗓门都难以忍受。
他也把婚姻看得很重,觉得那就是终生了,一辈子跟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完蛋了。
孙雅其实也看错了杨希平,她觉得他老实,但老实男人一旦下决心学坏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杨希平在私生活上就像突然开了窍,不再拘谨和扭捏,他跟着身边的朋友出去喝酒,醉醺醺的时候第一次钻进了发廊。以前他路过老街的发廊,那艳俗的装修风格和门口穿得姹紫嫣红的妹子,总是让他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地过去,但那天他盯着一个细腰的小姐看了半天,勇气快要耗尽的时候,那个小姐嗤笑着上来拉住了他的手。
杨希平对命运绝望,对自己失望,干脆破罐子破摔。
他和孙雅结婚后两个人租了个房,但他十有八九都在单位里值夜班,避着孙雅。
孙雅也沉得住气,不找他吵,不找他闹,把家里收拾得亮堂干净,每天都做好热菜热饭装在保温饭盒里给他带过去。
他面浅,被她缠着硬不下心不理,再加上自己的行为也不检点,所以对孙雅倒没那么冷淡了,两个人也就真正开始了婚姻生活。因为孙雅在生活上的支持,杨希平自考了大专文凭,加之他踏实勤奋,很快从后勤借调到办公室工作。
有七年的时间,杨希平就在收文件、发通知、印材料、写材料……这些琐碎的事中度过。虽然是同一个单位,但同科室有编制的同事加班会有加班费,而作为临时工的他就算通宵达旦的加班,也就是义务劳动——他们的待遇是不同的。论晋升更是无望,编制外的人,领导再器中也不能改变他临时工的身份。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别的临时工都懒散懈怠,只有杨希平勤勤恳恳。在杨希平快三十岁的时候,命运垂青了他,因为单位向社会招聘公务员,他考核通过,再加上部门主任科员退休,出现了空缺,他不仅编制问题解决还破格成为办公室主任。
孙雅知道的时候也就激动了一阵,别人夸杨希平,她不谦虚也不张扬,其实她早就对今天有着十拿九稳的把握,她认准了杨希平一定会有出息,所以这些年她真心实意地对他好,对他家里人好。
她给杨希平生了个儿子,她自己全管了;他两个弟弟结婚,她出钱出力;他父母有个病痛住院,她守在床边端屎端尿……她赢得了所有人的口碑,但她知道,杨希平现在还肯跟她在一起,不过是一种生活的使然,命运的惯性。
以前他能安于现状,但越来越成功以后呢?
4
杨希平的仕途在三十岁这年平步青云,又过了五年,等他儿子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税务局的副局长,穿着打扮以及谈吐风度今非昔比,他也早就不进发廊了,那种地方去过几次也就腻了,后来他网恋,天南地北的见过几个网友,出轨的时候他一点负罪感都没有。
他做的很隐蔽,对人又敦厚实在,任谁都想不到他身后一堆艳遇的破事。
杨希平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季华的,她是系统的业务标兵,来领奖。杨希平颁奖给她的时候,她浅浅一笑,那种端庄素静让快中年的杨希平心跳加速,整个人都懵了。
不管是对孙雅,还是之后那么多露水情缘,杨希平的心已经变硬了,但初恋来得太晚,还这样轰轰烈烈的,他又变回了那个对视一眼就脸红的愣头青。
借着工作的名义他找季华亲近,她快三十,但未婚,在别人眼里就是固执的老姑娘,但她的风轻云淡让杨希平有岁月静好的感觉。
两个人坐在茶室,一下午都只是品茶,杨希平却心满意足。
杨希平动了离婚的念头,他最烦孙雅的时候都没想过离婚,那是因为撇开感情,孙雅其它方面做得面面俱到,不管是料理家务还是照顾孩子老人,她尽了全力。日子久了,他对孙雅也有了些许亲情,平日里对她也好起来。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出现了他爱的女人,也许是他这一生唯一也是最后的爱情,所以和孙雅的这一段婚姻在他热烈的爱情里经不起玩味,吹弹即破。
十年乏善可陈的生活必然要掀起另一番风波。
杨希平找孙雅离婚,让她提条件。
孙雅盯着他问:“你决定了?”
她平静的语气让他有些胆寒,其实平日里两个人鲜有吵架,也吵不起来,他对家里的事一概不管,她对他外面的事一概不问,两个人倒也和和睦睦的。
但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撒泼耍横抽他两个耳光吗?
杨希平躲避着她的目光,点点头:“财产都归你,儿子你要我也不争,你不想带就留给我。”
“儿子我要,其它的都平分。”
以前孙雅费尽心思地要跟他结婚,现在她成局长夫人了,孙雅反而不稀罕他了,这让杨希平心里有些失落。
5
还没有等杨希平跟孙雅办离婚手续,他就出事了。
夜里他送季华回家,在等红绿灯的时候有个男人径直躺他车前,然后一旁有人喊:“撞人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知道遇到碰瓷的了。
下车查看的时候他对坐在副驾上的季华说:“你别出去了。”
季华也就没动,说了句:“要不报警吧?”
“看情况。”
杨希平知道他们是要钱,也不想多纠缠,说去医院验伤该赔多少赔多少。
躺地上那男人中气十足地抱着肚子喊疼,他说要一万块私了。
杨希平做样子拿手机报警,那人急了,跳起来抢他手机,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旁边又冲出来两个男人,他以一对三,哪是对手,很快就被他们一把摁到地上,一阵拳打脚踢。他心里想着幸好没让季华下车,要不连个报警的人都没有,这会儿季华一定报警了。
混乱之中他感到有榔头锥子之类的东西朝他腿上狠狠砸过,杨希平感到一阵剧痛,筋骨断了般几乎昏死过去……
等那几个人逃走,他疼得直抽抽的时候季华才从车上下来,她也是吓坏了,声音直颤,哭着问他怎样了。
“报警!”杨希平虚弱地喊了一声。
季华顿了一下,迟疑地说:“不能报警,行车记录仪里有我……”
听到这句话,杨希平的心就沉了下去。
杨希平小腿粉碎性骨折,躺了三个月,来看他的人络绎不绝,但季华一次也没有出现,杨希平也没有给她打电话,他有什么资格怪她明哲保身?遇到碰瓷时他第一反应也是不能报警,如果警察调查起来,那他和季华本来在暧昧期的关系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他不希望他简单的离婚跟出轨扯上关系。
只是他没有想到在他那样危险的情况下,季华都还没有想到报警,她对他也许就是逢场作戏吧,再细想她不是也提过在基层太累,想要调到市里去。
杨希平心里叹口气,知道这一段过去了。
孙雅什么都没问他,一心一意地伺候他。
能下地的那天他撑着她的肩膀站起来,突然唏嘘不已,这么多年他一直忽略她,甚至怨恨着她,但想想不是因为她撑着这个家,他怎么会在工作上有所建树?不说父母和两个弟弟就一大摊子事,光乡里乡亲的轮番来访他都应付不了,他原本就是不擅人情的性格,这么多年却因为孙雅落了个好名声。
一阵鼻酸涌来,他抬起手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抱住了孙雅。
孙雅并没有震惊和感动,她只是轻轻地伏在他的胸膛,唇边露出复杂的笑容,是胜利,是酸楚?她自己都分不清。
是的,其实是她让她弟安排的,她说只打断他的腿就好,别的不能伤着。
他们跟着他,瞄准了他和季华在一起的时候,设计了这样一次“意外”,她知道杨希平不会报警,他跟那个女人到底还是有顾忌的。
孙雅伺候杨希平,为的就是感动他。
这个男人她早看准了,他不坏,有上进心。她对他倾心付出那么多,不仅仅是爱那么简单,还包括对生活的全部希望。她知道她几斤几两,没有钱没有貌,也没有多少能力,她只能选一个男人去栽培他,这是改变她贫瘠命运的唯一方法了。
这次以后杨希平应该会收心了,就算他再闹个什么事出来,她也会想到办法去化解。这辈子她就打算依附在这个男人身上,她并不觉得委屈,反而在心里暗暗骄傲,她能够过上现在这样风光的生活,全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
她的目标一直都很明确。
END
梅吉
做过记者,当过编辑,十年专职写作。
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意林》签约作家。
出版三十余本长篇小说。
代表作:《青柠时代》(1-4季)、《指尖花凉忆成殇》系列、《青藤之凉》、《婚姻那些事儿》、《十万个不分手的理由》等
 2017年因《青柠时代》引发的热潮在全国连开七场签售,场场人气爆满。
她写青春故事,文字细腻,情感真挚——
……(以上故事,戳标题便可以直达文章)
她写都市男女故事,百转千回,字字珠玑——
1、同谋
……(以上故事,戳标题便可以直达文章)
她写烟火婚姻故事,真知灼见,娓娓道来——
……(以上故事,戳标题便可以直达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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