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资”们创造清新的、抵抗消费主义的幻觉文化,为自身的困窘披上“情怀”的外衣,这就是以反消费主义和反商业文化作为精神依归的民谣,得以获得越来越多受众的原因。
作者 | 林岛
编辑 | 屐松松
美编 | 黄山
《成都》火了,赵雷火了。当兴奋的粉丝争先恐后地喊出“雷子你终于火了,十年前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火”的时候,我感到一丝丝悲哀。能够一夜之间同时横扫城乡结合部的足疗店和三里屯酒吧的歌谣,已经不是《爱情买卖》和《伤不起》这样的神曲了——我怀念它们。
山寨机里的《爱情买卖》
十年前,我是挎着自带跑马灯和超大音响的山寨手机,昂首挺胸步入大学校园的。当时手机上的铃声,正是《爱情买卖》——那是神曲的黄金年代。优美流畅的旋律,大雅大俗的歌词,真挚热烈的感情,自带的超强洗脑功能,听一遍等于过去几百遍。
《爱情买卖》于2009年发行,一时成为街头巷尾神曲,在各KTV间也成热门点唱歌曲,网络上网友的众改编版颇为流行。图片来源:网络
作为中国残酷死亡歌特碾核金属说唱第一女皇,慕容晓晓用她那独特、极具穿透性的华丽嗓音,演绎了这样一首荡气回肠的千古绝唱。“出卖我的爱,你背了良心债,就算付出再多感情也再买不回来”,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依附于男权、坚持自己立场的女人,在爱情的世界里受伤之后,没有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也没有陷在个人的小世界里自怨自艾,而是对新自由主义影响下货币和市场对感情世界的殖民提出了最严厉的控诉,表达了对一个没有被金钱所左右的哈贝马斯式的生活世界的向往。尤其是中间穿插的那段rap,那种拔了4颗尽根牙之后麻药没下去还含着棉球的时候唱出来的感觉,让我们感受到了渣男在出卖感情之后极端懊悔和痛苦的感觉,首尾呼应,歌颂了爱情的圣洁和祟高,充斥着满满的正能量。
而王麟的《伤不起》是城乡结合部神曲又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讲述了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被骗炮之后,了解到爱情和人生的本质,从一个哭哭啼啼伤不起的小女孩,终于变成高贵冷艳女神的故事。
王麟的《伤不起》是继《爱情买卖》后的又一神曲,也是广场舞的“必选之曲”。它被评为“席卷了整个华语乐坛,充斥着每个人生活,震撼着大众的耳朵,舞曲版更因动感的旋律,上口的歌词,成为众多DJ推荐的必备之作。”图片来源:《伤不起》MV截图
“你的四周美女有那么多,但是好像只偏偏看中了我”,我们仿佛看到了情窦初开的女主那颗像小鹿一样砰砰乱跳的少女心,既娇羞又幸福又紧张。可是“恩爱过去,就不来找我”,在经历了一夜又一夜的辗转反侧和痛不欲生之后,女主终于明白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原来只是一只骗炮狗,自己只是他莘莘炮友中的其中一个,于是万分难过,愤怒地呐喊:“良心有木有,你的良心狗叼走”。经历过痛苦的反思之后,她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发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天问:“难道痴情的我,不够惹火?”。
忧伤的蜕变,可耻的成熟,有时候,只需要一场大保健的时间。
民谣里的梦想:远方和姑娘
随着彩铃时代的结束和付费音乐的到来,神曲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作为神曲天后和“神曲界最后良心”的王麟阿姨,已经闲得只能在知乎上混了。而曾经同样作为边缘性亚文化的民谣,已经逐渐取代了神曲的地位。
民谣组织“麻油叶”和粉丝们见面。图片来源:网络
与直白、赤裸、三俗的神曲不一样,民谣一般格调很高。不仅民谣的格调很高,民谣受众的格调也很高——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民谣的格调,在于它很富有情怀,更准确地说,是憋在荷尔蒙中多得无处发泄的情怀,如同被撞坏的消防水泵一样,总是会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喷你一身。
有人说,中国民谣有两大窠臼,唱别人想去不能去的地方,唱自己想睡不能睡的姑娘。民谣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将住在城乡结合部的出租房里吃着泡面但是泡不到妹子的宅男心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荷尔蒙,升华为一股子淡淡的忧伤,让满屋子的泡面味,仿佛有了一种爱情的清香。
李逼(圈内话,不好意思装一下)(编辑注:李志,其网络ID为B&B,知乎网友解释这是blue和black的首缩,蓝色与黑色,梦想与黑暗,理想主义与悲观主义的极端。)的歌离不开姑娘和生殖器,宋胖(编辑注:宋冬野,代表作《董小姐》)的歌充满了南方、理想和春梦,马頔亲切地被粉丝称为马啪啪,不仅仅是因为歌词,好妹妹要文雅一点,只默默地祝福天下所有的情侣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他们用忧伤感化单纯少女,用摇滚吸引思春少妇,用锤在姑娘胸脯上愤怒的小拳拳叛逆社会,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姑娘,约不?
富有格调的民谣专辑封面也符合文艺青年的审美品味。图片来源:网络
有人说民谣太穷,一听就是一根烟,三瓶酒,而你只有一支烟了,还要撑一夜,只剩一点爱了,还要过一生。我说不对,应该反过来,只有一点爱了,还要撑一夜,只剩一支烟了,还要过一生。当身边新约的姑娘终于沉沉睡去,你抚摸着淘宝上新买来的三百块二手破木吉他,忧桑地点着最后一根兰州香烟,一开口,就吸掉了四分之一的家产。
至少还有梦想,还有远方和姑娘——你安慰自己说,一切也许可能大概都还不算太差。太阳总会重新升起,明天一睁眼——还有八百五二块七毛三的房租。怀抱着满腔的压抑和愤怒,在最后那根兰州抽完之后,你写下了那首叛逆的《梦遗少年》,既然这“他妈荒唐的人间干掉了你的希望”,于是你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愤怒,都“射在了墙上、床上,和姑娘的肚子上”。民谣青年的“叛逆”和“反抗”,也许只是一场梦遗而已。
古往今来的历史告诉我们,一切伟大的文艺作品,都是在最困顿的时候写就的。文王被拘留后才写出《周易》,仲尼饿了好几天后才能写出《春秋》,司马迁在高考作文里被惨无人寰地宫刑了无数次之后,终于写就了千古之绝唱《离骚》,我们的雷子也不例外。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赵雷还是个文艺穷小子的时候,怀抱着青春的希冀和梦想一个人去了丽江,虽然丽江的风景很美,“一路昂头的青春,数不尽夜的星辰,雨季清刷着石路,浇不灭的火塘旁”,可是他没约到姑娘。当看到好多人都牵着姑娘的手,并且让姑娘“解开腰带”的时候,他伤心绝望,孤独地写下了这首歌《再也不会去丽江》,痛斥这种随意约炮的行为:“别说你还在留恋这看似温柔的地方,别给性穿上爱的衣裳”。 可是尽管如此,他依然怀念那个想约但是被别人约了的姑娘,于是经常在梦里回到丽江:“梦中又回到了丽江,你是我想去不能去的地方。”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雷子大概是想表达这个意思吧。
“丽江的樱桃花正开,丽江的春让你解开腰带”歌词暗示明确。 图片来源:网络
小资青年战胜广场舞大妈
民谣起初是非常激进的表达方式,往往被当作反抗或革命的表达方式。20世纪初的民谣复兴,本质上是左翼运动的一环。美国民谣的鼻祖乔希尔,本身就是一位激进的工人领袖,通过自己创作的民歌,作为鼓舞工人斗争的手段,最后被美国政府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判处死刑。
Bob Dylan的偶像Woody Guthrie和Pete Seeger,在三十年代的时候组建了一个叫“人民之歌”的乐队,歌唱战争和政治对人民生活的压迫。可是在我们这里,民谣从来就没有激进过。从《同桌的你》开始,我们的民谣歌手歌唱的就只能是小情小爱小迷茫和撒娇式的叛逆。有人说,我们听的都是假民谣,我想也许可能大概不一定是假的,万一是转基因的呢?
Pete Seeger(左)是民歌复兴运动的先驱,一直参与各种抗议活动,从民权运动、反越战,到环保活动,他的We Will Overcome被不同的人翻唱;Woody Guthrie的This Land is Your Land最为人熟知。图片来源:网络
民谣的上位,是城乡结合部文化领导权的又一胜利。城乡结合部的小资文青战胜了他们鄙薄的城乡结合部广场舞大妈和杀马特,成功地被商业文化所俘获,进入了主流社会的视野。作为一种日渐上升的文化现象,民谣将当代小资的生活困境和精神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小资”这个词大致最初出现和流行于20世纪90年代初,其全称虽然是“小资产阶级”,但是在当代语境中,它主要不是指代传统意义上的小资产阶级(如小商人、小店主、小手工业主等),而是全球化条件下新的工业化、城市化和信息化过程中产生的一个阶层。这个阶层包括专业人员、技术人员、管理人员以及办公室的职员等,他们普遍接受过高等教育,在政府、企事业单位等从事着,以脑力劳动为主的工作,自我定位为“中产”或者“中产”后备军。
小资既是一种社会地位和身份的象征,也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和情调。虽然从社会结构来看,小资在当代中国社会中只是处于中下层的位置,但是由于他们掌握了文化生产的各路要津,所以得以以自己的价值观和审美,来塑造社会的文化面貌。正如李陀在文章中所分析的那样,“小资”在1990年代以来的文化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他们创造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流行观念,以及特定的生活方式与审美趣味。
作为掌握着“文化领导权”的一个群体,小资一直是引领消费主义文化的主力军,这是因为其所处的“中间”地位而决定的。在现有地位和收入没有达到奢侈程度的情况下,他们需要用过量消费来购买自己的“想象性身份”,以制造“上流社会”的满足感,以及与底层的“区隔”。但是在整体社会结构“断裂”的状态中,置身于社会上层与底层民众之间的“小资”并不具有稳固的社会地位,而处于不断分化的过程之中。在房价、股市一轮又一轮的洗劫及就业压力的冲击下,“小资”正在日益地“底层”化,处于越来越困窘的生活状态,这极大地打击了小资的消费主义神话。
小资文艺青年的标配,喜欢民谣也是其中之一,这使其与“底层”区隔开来。图片来源:网络
虽然“小资”已经处于底层化的过程中,但他们并不认同于“底层”的身份,反而不断通过“文化领导权”制造各种“区隔”,以确证自己的“中产”身份。当已经不能通过过量消费,来实现想象性身份的确认时,他们就通过创造清新的、抵抗消费主义的幻觉文化,来为自身的困窘披上“情怀”的外衣,这就是以反消费主义和反商业文化作为精神依归的民谣,得以获得越来越多受众的原因。
有人说,民谣是穷逼小资最后的避难所。虽然没有姑娘,只有梦里才能去到远方,“上学被老师嫌弃”、“毕业被女朋友抛弃”、“坐不起地铁”、“刷不起信用卡”,“交不起房租”、“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渴望去丽江却连个炮都约不上”,但是他们依然在民谣的旋律中忧伤地快乐着。
我实在不忍心戳破真相:其实这不是文艺,也不是情怀,更不是梦想。请相信我,你只是穷得比较深沉而已。
在这遍地《成都》的时代里,我怀念《伤不起》。也怀念,那个喜欢民谣的姑娘,那些爱恨纠缠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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