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这些从外部来的对体系的压力、这些撼动国家制度的压力——就像最近的“广场运动”做到的那样——的话,民主是不存在的。
作者 | 雅克·朗西埃   埃里克·伊奇曼
译者 | 王立秋
编辑 | Catherine
美编 | 黄山
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对法国古怪的总统竞选并不感到惊奇。他认为,把所有权力托付给职业政客的法国政治体系,机械地粗制滥造出大量声称代表某种“彻底决裂”的候选人。以下是埃里克·伊奇曼与朗西埃的访谈,选自L’Obs的2017年3月9-15日号。大卫·布罗德英译。 
图为埃曼努尔·马克隆在2017年3月的媒体发布会上,图片来源:versobooks
问:从弗朗索瓦·奥朗德放弃选举的决定,到弗朗索瓦·菲永遭遇的法律困境,当前正在进行的总统选举看起来已经变成一系列的戏剧性反转了。而您,雅克·朗西埃,则是此类景观的独特的观察者。多年来您一直在谴责代议制民主已走入绝境,认为它不能生产本真的民主。那么,您会怎样分析眼下发生的事情呢?
答:“代议制民主”不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词,它还表达了一种错误的观点:认为存在一个已成型的人民,它通过选择自己的代表,来表达自己。可人民并非某种在政治过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给定的东西:相反,它是这个过程的结果。这样或那样的政治体系创造出这样或那样的人民,而不是反过来。而且,代议制体系是奠立在这样一种观念之上的,即,社会中存在一个代表普遍社会利益的阶级。在美国国父们心中,这个阶级就是开明的土地所有者。这种体系创造了这样的人民:认为其合法的代表来自于土地所有者阶级,并定期去投票箱重新肯定这点。代议体系逐渐变成专业人士的事务,他们因此而自我再生产。但与此同时,这种体系又生成了它自己的反面,即这样一种神秘的观念:有一个不被这些专业人士代表的人民,并热切地希望提供一个真正代表自己的化身。这就是现在每一次选举都再重演的那出戏——质量也越演越差。
问:您的看法非常黑暗啊。这个体系本来就有偏见吗?
答:从原则上说它就是寡头的,而不是民主的。而在法国,一旦这点变得明显,即开明的财产所有者只代表财产的利益,这个寡头就失去了它的合法性。1848年和1871年“共和”议会就暴露了这点,这两个议会中挤满了咆哮着反对劳动者和革命者的保皇党人。这个寡头逐渐地变成一个由政客组成的阶级,而这个阶级代表的,不过是该体系本身罢了。第五共和国的“多数至上”和总统制加速了这个转变过程。如今,我们有两群人可选,他们轮流治理并抓住所有权力不放。这就强化了(政治的)专业化。与此类似地,总统这个形象本应该代表的,正是被这种专业化背叛的人民。 
法国总统大选第一轮电视辩论,图片来源:解放报
问:但要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声称自己“反体系”呢?
答:在自我再生产的时候,这个体系机械地生产出一种内部的分裂,一个恶魔般的重影。多数党事实上只代表五分之一选民,因此也就创造出这样一个自证的事实,即,真实的多数人民并没有得到代表。然而,在轮到其他党上台的时候,它们变得和对方愈发相似。因此也就有了拉拢和背叛人民这个反复出现的主题。作为一个声称直接代表人民的制度,总统增加了体系自身内部的张力。它为候选人生产出宣称“我是代表不被代表的人民的候选人!”的空间。“忠诚者”可以跳出来说,左翼政党背叛了人民,如今它变得和右派一样了;勒庞也可以跳出来说,她代表劳苦大众;马克隆也可以跳出来说:他代表反对政党间分化的国民有生力量。在特定的时代,劳动者的党派代表了来自外部对体系施压的集体力量。今天,“真正的人民”不过是体系自己捏造的一个形象罢了。我们已经到了不再知道谁扮演什么不同角色的地步了:如今,百万富翁也可以代表被百万富翁们侮辱的人民了。
问:我们同时听到左派和右派都在说,政治必须化身为领导人,领导人为集体意志提供了一张面孔。
答:化身不是政治概念。那是宗教概念,应该留给宗教来处理。化身概念在今天的政治中持续存在,是与“真正的、深刻的人民”这个观念有关。这个人民,就是极右派想要捕食的对象。“左翼-民粹主义”声称它可以通过提供一个替代性的政治模型把这个人民从极右派那里撕下来,就像雨果·查韦斯式的,既是人民的化身又构成人民本身的领袖。但化身是一个与民主严格对立的原理。
问:但同时,我们不也有像饶勒斯、戴高乐和罗斯福那样的伟大政客吗?
答:在游戏的常规被打破,有必要发明新的东西的时候,就会有突出的人物出现。这样的人,通常能够超越人们对他们的预期,来应对本身就是“例外”的环境。1940年,戴高乐僭越他的准将身份,做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但作为法兰西人民联盟(RPF,战后法国的一个中右党)的党魁,他实际上就和别人一样,只是一个操纵型的政客罢了。多亏了戴高乐,我们才有了那部大力促成法国全部公共生活之堕落的第五共和国宪法。所以看到今天左派竟如此推崇戴高乐,我就想笑。 
《对民主的仇恨》,图片来源:亚马逊
问:没有代表的话,您将如何组织集体生活呢?通过抽签——您在您2005年的《对民主的仇恨》中支持的那个举措吗?
答:我们应该区分委任代表和代议。在民主制度下,一些人代表另一些人从事特定的活动是合乎逻辑的。但委任的代表只能代表一次,代议制下的代表就不然。抽签,曾是一种在人人都有同等能力之原则的基础上,委任代表的正常的民主方式。我提议把它带回来,是为了反转那种向专业化方向推动的驱力。但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处方,不可更新的委任也不是。这些工具,只有在一场广大的民众运动手中的时候,才有利可言。没有这些从外部来的对体系的压力、这些撼动国家制度的压力——就像最近的“广场运动”做到的那样——的话,民主是不存在的。民主有这样的预设:自主而不受限于国家结构和国家计划的制度能够使这些平等至上的时刻延续下去。
问:总统竞选至少允许了像普遍收入(即全民无条件基本收入)这样的新主题的出现。无论我们实质上怎么想,这本身难道不是好消息吗?
答:这与萨科奇相比是进步,萨科奇在普遍失业的情况下还想让法国继续工作。但普遍收入取决于这样一种有问题的分析--这种分析宣称,手工劳动终将消失,工业将全面机器化。嫁接到这种分析上的,是非物质劳动者阶级的观念,后者意图给这种要求一种革命的特征。然而,手工劳动还没有消失啊——它不过是被出口、外包到成本更低、劳动者地位更低的地方罢了。因此,普遍收入也就变成了某种类似于对RMI和RSA(给法国失业者和低收入者的好处,但一个月只有几百欧,条件还很多)的延伸的东西,用来补偿我们国家正在发生的去工业化变革。其普世主义也非常有限。想象一下,如果保障在刚果矿山采集非物质劳动所需的物质的儿童,或孟加拉工厂里的工人都能享有这样的收入,会发生什么!这会改变整个图景。
法国总统大选第一轮电视辩论,玛丽勒庞与梅朗雄,图片来源:解放报
问:您只在例外的场合下投票。如果玛丽·勒庞在第二轮投票前夕的民调中获得百分之四十八的支持率的话,那么,您会为击败她而去投票吗——哪怕那将意味着您得给马克隆或菲永投票?
答:这种困境真的出现的时候,只需要花五分钟就解决了。显然,如果勒庞赢了,情况不会好。但我们必须从中得出正确的推论。解决方案,应该是与生产像玛丽·勒庞那样的政客的体系斗争。并不是给排名第一的腐败政客投票,你就拯救了民主了。我还记得2002年第二轮竞选时希拉克反勒庞的口号呢,“给骗子投票,也不给法西斯主义者投票”。为避开法西斯主义者选择骗子的话,来哪个你都是应得的。这种行为也为二者的到来铺平了道路。
2017年3月20日
译自Eric Aeschimann, Jacques Ranciere, “Representation Against Democracy: Jacques Ranciere on the French Presidential Election”
原文链接:
http://www.versobooks.com/blogs/3142-representation-against-democracy-jacques-ranciere-on-the-french-presidential-elec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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