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HD,全称为“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被误称为“小儿多动症”。因此,当提起ADHD,一个坐不住的、调皮的小男孩似乎是最标准的形象。
这是对ADHD最大的误解。如今,更多人意识到,ADHD作为一种发病机理尚不明确的神经发育障碍,有容易分心、容易冲动、短期记忆力差、坐不住等典型症状,这些与年龄和性别无关。
它无法被治愈,也不完全是一种“疾病”。神经科学博士青衫Aspie曾表示,ADHD可能只是“神经多样性”人士,生活在现代为“神经典型”群体设计的社会框架中,屡屡碰壁后,造成的精神障碍。
一个得不到确诊的成年ADHD患者,往往会因为已经长年累月地受挫,变得自我评价低下、负面情绪严重,继而更难实现生活中的期待和目标,形成恶性循环。
确诊,是得到帮助和开始改变的第一步。
宋佳在去年确诊ADHD,这成为她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机。很多此前长期存在的困扰,得到了解释。她感到自己从无止尽的内耗中稍稍解放出来,重新找回了一些对生活的掌控感。
随着对ADHD了解的增多,她也意识到,当她看见了问题背后的关联性,其实能够采取一些真正有效的方式加以应对。她不由得想,如果自己更年轻时就能够确诊,也许很多事情会不一样。
好在一切也都不晚。既然无法治愈,学习和野兽共舞将是毕生的课题。她如今开心的是,磕磕碰碰走到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和这个世界链接的方式。
以下是宋佳的讲述。   
去年确诊ADHD后,我开始学习关于它的知识。
在搜索资料的时候,我看到,ADHD人群的数量在人口中占比5%-7%,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确诊之前,我很少看到ADHD人士。
还有一个更让我惊讶的数据,是男女两性在确诊比例上的悬殊。
在儿童时期,男孩的确诊比例在女孩确诊比例的两倍以上。男性的平均确诊年龄在十几岁,女性则在30-40岁。
很多原因造成了这样的现状。比如女性ADHD表现出的症状多半集中在“注意力缺陷”方面,容易分心、常做白日梦、记忆力差、无法做长期规划等等。
然而,注意力缺陷曾长期不被视作ADHD症状的一部分。同时,这些症状相对于男性ADHD可能表现出的坐不住、爱喧哗打架等,对外界的破坏性更小,也更难被识别。这导致女性在确诊难度上比男性高得多。
图源剧集《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作为正好卡在这一年龄区间的女性确诊者,我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当很多ADHD男性在儿童青少年时期就能获得支援时,一位ADHD女性,很可能在确诊前就已经遭受了比较严重的挫折。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一些经历。
高三的时候,我因为备考太痛苦,放弃了高考,随便参加了一所学校的提前批,进了俄语专业。这是我之前从没想过的。
实际上我当时成绩很好,排在全市100名左右,正常考试也许能去名牌大学。这个结果让周围的人,老师和父母,都对我很失望。
对于学语言,我原本是有自信的。中学的时候为了玩没有翻译的耽美游戏,我自学日语达到了N2水平。但我尝试用同样方式学习俄语时却遇到了壁垒——让我感兴趣的语料太少。没有喜欢的歌手,也没有当时的我能看下去的电影。
我知道没有兴趣我是绝对学不下去的,因此只能申请转系。
大四的时候,我想跨考自己一直很感兴趣的心理学专业。凭着一股子盲目的自信,我填报了一所分数较高的学校。当时想着,努力自学应该没问题,最后当然是考得一塌糊涂。
毕业之后,我不想留在老家,于是瞒着爸妈找亲戚借了点钱,偷偷去上海面试,进了第一个给我offer的公司,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到第二年,我发现自己在做和第一年一模一样的工作,才意识到这不是我想做的。
后来我看《广告狂人》很入迷,又跳槽到广告行业。那段时间我还迷上了摄影,刚买相机时平均每天能拍200-300张。积累些经验后,渐渐有人付费找我拍些东西。
我干脆辞了职,做起自由职业。摄影收入不稳定,我同时还在做口译和自媒体运营。后来到海外,是因为我当时在给一家公司运营社交媒体,顺便就来到了它的一家海外分所。
回想起来,我人生的很多事情开局还算顺利,但一段时间后,就会不可避免地滑向对我不利的局面。
而当它开始变糟,我总是会选择逃避。万一有一天,我无处可逃了呢?
图源电影《楚门的世界》
在上海工作的时候,还有一个非常打击我的事情,就是我的财务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负债。
其实我挣的钱是足够维持生活的,但我做不好最起码的财务管理。尤其是自由职业,没有固定入账时间,需要更多的规划。我有时甚至还会忘记自己有几张信用卡。
最后我积累了几万块钱的信用卡债,直到出国前还没还清。我只能一边在国外赚钱,一边还国内的欠账。
最糟糕的是,中间有一段逾期的时候,信用卡催债的人打电话找到我的家人,然后家里不停地打电话骂我,觉得我在外面的生存能力很差,逼我回家。
这件事情最致命的影响,是让我对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的自信心跌落到谷底。
职业规划、财务管理,可能都是显而易见的“大事”,还有很多更隐秘,但贯穿在我生活中的“小事”。
比如经常约会迟到,再比如老是忘记刷牙。最夸张的时候我一周只刷了1-2次。
我会想,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别人眼中很聪明的孩子,但是为什么,我没有长成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成年人?
2018年,我来到国外。第一份工作非常难受,每天要上10多个小时的班,还要面对老板的人身攻击。
这份工作让我完全睡不着了,接着确诊抑郁,开始吃一些抗失眠和抑郁的药物。
但我当时隐隐有些疑惑。对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这些常见的精神类疾患,我一向不算陌生。虽然我的症状符合抑郁症的临床表现,但我也知道,一般的抑郁症患者无法清晰讲出情绪的来源,而我自己的情绪都有明确的原因。
换工作后,我的情况有所改善。但抑郁症状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上我,原因也都很具体
图源剧集《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第一次知道成人也会有ADHD时,我已经30岁了。同时也知道,ADHD的准确名称不是多动症,是“注意缺陷多动障碍”。
在那之前,我对ADHD没什么认知,只知道所谓的多动症,也看到过有些家长拿这个词去批评甚至讥讽自己的小孩。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多动症的对象是那些在教室里上课坐不住的小男孩。一提起多动症,好像就暗含着调皮、笨的意思。
我的确诊过程说来也很偶然。那一阵子,我刚好搬了家,需要换到一家新的诊所开药。
很巧的是,那个接诊的医生自己对ADHD有一些兴趣,给所有新来就诊的患者都做了ADHD筛查量表。
ADHD有三个亚型,注意缺陷、冲动/多动和组合表现,我的测量结果显示,注意缺陷和冲动行为两个方面的分数都比较高,有明显的ADHD倾向
后来,我偶然看到一个女生分享自己确诊ADHD的过程,越看越激动,因为她的很多症状都和我非常相像。
我还找到一个科普账号,叫做How To ADHD,很快刷完了里面一百来个视频。看完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但我犹豫了一阵子才敢真的确诊。因为精神类疾患这件事情,还是会有不少社会方面的影响。
比如在当地贷款买房的时候,必须要搭配购买一个生命保险,如果中途发生意外,失去劳动能力,保险公司会直接付清剩余的房贷,但很多商业保险是不接受ADHD人群的。
我当时想着,比起将来,还是现在的生活更重要,决定试着治疗看看。
现在我了解得比较多了,知道ADHD其实和抑郁症、躁郁症、边缘人格障碍等常见精神疾患,有很高的共病概率。
而ADHD,才是我抑郁背后的那个根源。
很多医学共识是,应该在这些精神疾患人群中常规进行ADHD筛查,并在制定诊疗计划时充分考虑共病影响。
但在目前阶段,整个社会对ADHD的认知还非常粗浅,大部分诊所仍然把它看作一种儿科疾病。在互联网上,能够找到的ADHD科普资料多半是关于儿童的,成人资料少之又少。
其中,从女性的角度去讨论和分析症状的就更少了。就连能够搜到的患ADHD的名人也多半是男性,一位ADHD女性想要找到所谓的role model(榜样),是比较困难的。
那段时间,我也正处在为自己人生中遭遇的这些挫折找原因的一个阶段,非常痛苦。
确诊ADHD,就像是在一团纠缠、混乱的毛线中,终于捋出了一个小小的线头。
图源电影《奇迹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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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诊ADHD和之后的学习过程,让我对自己的了解前所未有地加深。
我知道了ADHD是一种先天性的神经发育障碍,不是“疾病”,没办法治愈,也还没找到明晰的发病机制,遗传、环境因素都有可能。
能确定的是,相比NT(神经典型人士),ADHD的大脑前额叶发育比较迟缓,多巴胺和副肾上腺素的含量不足,而这些神经递质是支撑大脑去执行功能的必要条件。如果分泌较少,大脑可能会处于一个“低唤醒”的水平。
刚确诊时,我吃过提高多巴胺分泌水平的药物,副作用有点大。后来逐渐找到了其他方式,比如我现在每天早上会跑步运动,也有不错的效果。
但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在日常生活中不断去学习怎么和ADHD友好共存。
我开始重新审视过去的一切,发现大到职业规划、财务管理,小到卫生习惯,各种问题都不是完全无解的。它们背后有很多ADHD的典型症状,比如启动困难、难以控制注意力、短期记忆力差。
当我知道了其中的关联性,我其实是能够采取有效的策略去应对的。之前把它们归因为“我能力不行”,“我可能就是比别人懒,比别人笨”,才是一种偷懒的心态。
比如,我为什么总是换工作,缺乏长期规划?原因很复杂,但也能够分析。
我容易分心,可能会被一时上头的新鲜劲强烈吸引,冲动地做选择;在决定之前,我也查询搜集了很多信息,但每次想启动整理的时候都异常艰难,导致它们总是像松鼠捡果子一样囤积起来,没有真正用上......
了解ADHD和自己的特点后,我开始反思过去的职业选择,思考什么样的工作方式才适合自己,以及怎么整理思路,让决策过程更靠谱。
在启动困难这个问题上,我用了很多办法,还是很难完全克服。
对一般人来说,开始做一件事情是相对容易的。但是对ADHD来说,哪怕很简单的动作,比如拿出笔写作业、打开电脑工作、下床洗脸,都非常艰难。
因为一件事情在开启的那刻,需要很高的能量作支撑。不是不想做,而是拿起笔的这一下,或者坐到桌子前的这一下,它就是很难。
可能很多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启动困难,所以这里很关键的是,要判断它是否已经对你的生活造成了巨大的困扰。如果没到这个程度,一般不需要就诊。
图源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
很多ADHD都有严重的注意力缺陷,我也一样,这让我对学生时代的不少事情有了新的理解。我发现自己中学时成绩好,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比如,几门分数占比大的学科,恰好是我很喜欢的。即便我上课经常走神,没认真听讲,花在上面的实际精力也不比别人少。有时候走着路,我脑子里会自动上演英语“小剧场”。解几何题这件事也让我觉得很爽。
但我非常不善于背书,像政治这种科目,因为背诵内容很多,也没法靠推理去记,就需要高度专注。这让我非常头疼。
考研的时候,很多问题就开始暴露了,我看上去很努力,每天花8-10个小时坐在桌子面前,实际上我频频分心,找不到学习方法,难以进入状态,效率非常低。
我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注意力极限只有30分钟,我得把看书和做题相结合,不停给自己设置一些反馈。其实就是多巴胺分泌不够,需要时常进行人为的刺激。
当我无法专注时,我还会听“双耳节奏”。它的原理是,当你左右耳听到的声音频率有差别,你会自动脑补出第三个频率,然后脑波和它同步。
不同的脑波会帮你进入不同的状态,这对我的帮助很大。 
很多人对注意力缺陷有点误解,它不是指缺乏注意力,是缺乏对注意力的控制能力。
ADHD有时会出现一个有点奇特的现象,叫Hyper Focus,也就是过于集中注意力,无法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目标上。
我去年有段时间在学习UX(用户体验),对此深有体会。那个设计工具很像玩游戏,每做一个动画,就能点一下按键实时互动,特别强的即时反馈。我经常一坐就一整天过去了,跟嗑药似的,非常可怕。
不过也有观点认为,如果你找到了一项与你的兴趣、习惯和行为倾向自然契合的任务或工作,这些习惯和倾向可能会表现为“天赋”。但是,没有引导的情况下,多少ADHD人士能撞上这个运气呢?
图源电影《奇迹男孩》
还有记忆力差这个问题,它有时也会造成一些不太能被人想到的困扰,比如人际关系。
前段时间我有个朋友过来旅游,我跟人家约了见面时间,还定好了餐厅。结果我那天完全把这件事忘了,当时已经自己在家吃完了饭。朋友问我到哪里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不停地道歉。
虽然我知道这背后有非我能控制的原因,但内心还是觉得非常愧疚。
我之前也从没把忘记刷牙这件事和ADHD联系起来,常常忘记的是早上那次刷牙。我小时候就怀疑过,人为什么起床后要刷牙,什么东西都没吃啊。    
后来发现,一个重要根源是,我本身容易分心,当我觉得一件事情有点无聊,但又没找到充分的理由去重视它,会更难勉强自己集中注意力完成。在潜意识里,我可能会选择忘记或者逃避。
后来我专门咨询了牙医,对方说我这个问题很好。因为人在晚上睡觉时牙齿不会活动,一些腐蚀性的细菌可能会附着在牙齿上。
如果直接吃早餐,可能会被食物的摩擦伤害到牙龈。所以他更建议的做法是起床后先漱口,吃完早餐之后,再刷牙。我一下子觉得合理多了。
忘记刷牙当然也涉及到短期记忆力的问题,要从这里着手解决。
我当时用习惯养成类app设置闹钟来提醒自己,同时设置奖励机制,每刷一次牙就积5分,攒够积分就能兑换成相应的奖励,看一次电影之类的。
我常常觉得,也许童年缺失了这部分训练,长大后我要自己当自己的父母,重新教会自己。
确诊ADHD的经历,的确成为了我人生中的一个重大转机。虽然我常常讲起很多技术层面的拨云见日,但最重要的,一定首先是对我自己心态的改变。
我终于可以肯定地说,我不是“烂人”,也不算“病人”,只是神经发育跟典型人群不同。
就像一些人类的皮肤是黄色,另一些是白色、黑色。而ADHD,实际上是个社会化问题,无法遵照社会的主流规训,从来不是我的错。
当我被逼到绝境,只能鼓起勇气向内探索的时候,我反而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和世界链接的方式。
希望你们也能找到和这个世界链接的方式。
图源剧集《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
注:图片来自网络,宋佳为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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