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哭得像个傻子，他们却让我@所有人……

一

太行山的清晨，院子里鸡在打鸣，雾聚山谷，伴着叮当叮当的牛铃声，村民要趁着热气还没升上来的时候把牛放进山里。

这片山呐，植被茂密，溪流密布，养出来的牛品质是最好的。

公路上也常见拦路的牛群 ©红后

村头老何家养着几十头牛，老一辈是弟兄三个，如今孙辈都进城闯荡了，只留下他们和已到不惑之年的儿子们，继续支撑着整个家。

这天，老大的儿子进山放牛，回来之后发现少了两头牛，尽管天已经擦黑了，但他还是决定赶紧进山去找，结果到了夜里九点，还不见人回来，家里人急了，便发动全村人去找——

男人死在了田边，田边的电网附近。

电网是个外乡人拉的，本来以为晚上拉上，早晨早早起来收了就伤不了人，结果偏就出了事。

电网、兽夹、猎套这类盗猎工具便是这般，无差别地杀戮所有生命。

电网最为危险，通了高压电的细细的铁丝，之字型地拦在路口，不仔细看完全无法发现，一触即死。兽夹和猎套或许没有电网这么快速致命，但它们却残忍，被困住的动物会在疼痛、恐惧、饥饿和脱水中煎熬数日，死亡反而是慈悲的解脱，侥幸挣脱的，也会带着伤残，在感染和行动不便中日渐衰弱。

电网铁丝非常隐蔽，难以发现 ©猫盟

电网会没电，兽夹猎套不会，只要没有被触发，它们的威胁就一直在，因此有时盗猎者明明已经捉拿归案，但山里动物的数量还是恢复不起来。

家畜也会受害，不久前就有套子导致牛死亡的事件发生，一头成年母牛误踩猎套并被绊倒，巨大的体重造成了牛的骨折，最终只能凄惨地死去。

人也不能幸免，今年全国多地都出现了游客爬山踩中猎套、兽夹，无法脱困最终只能求助消防员的事故。

华北豹也会是受害者，盗猎不仅会减少它们的猎物，领地动辄几十平方公里的它们，也会踏入陷阱遭殃。

二

看着红外相机里断了腿的动物，我总是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去救助它们。

红外相机拍摄到被陷阱折断腿的动物 ©猫盟

我住在江苏，有一天在本市的观鸟群里，有人发了一只被夹子夹住的貉的照片，问是什么动物。

我自告奋勇开车去接，因为这只貉已经被送去了所在区的森林公安，下一步肯定是送去本市的动物园。我们市的动物园什么水平我心里还是有数的，动物送进去基本是有去无回，于是我联系了红山动物园，希望把貉接到那里去救助。

笼子里的貉 ©青峰

但在联系森林公安的时候，他们却支支吾吾的，说是领导说了，得按照流程办事，等明天兽医来了再医治。我据理力争，说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它现在前腿已经断了，应该立刻施救，最终一直找到他们领导，告知红山动物园是有相关的救助资格的，省内动物受伤直接送去救治是合法合规的，这才终于同意我把貉接走。

虽为森林公安，但这里的基层干警并没有很在乎动物的死活，而且对保护级别和救助方法等业务知识也不是很熟练，山里有兽夹这件事似乎也并没有引起他们多大的反应。这是他们给我的第一印象。

开车到那里很晚了，接下来还要继续赶去红山，沈园长人特别好，特意安排了医生在园子里熬夜等着我。此刻我虽然身体很疲惫，但精神却很亢奋。

办好了手续去接貉，它被关在笼子里，一个下午，没有喂水，也没喂吃的，伤口还在流血。

被兽夹夹伤的前腿 ©青峰

值班的森林公安说，我们只有这一个笼子，所以不能给你，你找个东西装一下吧，我老老实实地从车里翻出一个纸箱子，这该死的书呆子气。

于是他试图把貉从笼子里倒出来，但貉抓着笼子不放，在他把笼子放平想找把扫帚捅它的间隙，这只貉跑了。

我们在它身后一顿猛追，把它逼到一个角落，貉藏在角落里不肯出来，在我和这位森林公安想办法的过程中，我绝望地发现，他们没有捕捉动物的网、索套这样的工具，没有厚实的手套，甚至连个手电筒都翻不出来……作为森林公安，他们从不巡山，也没有任何救助动物的经验……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貉逐渐冷静下来，观察四周，然后发现身后的围墙有个缺口，从这个缺口翻出去，跑进大山里去了……

在夜幕下，我在后山徒劳地找了很久很久，直到沈园长问我到哪儿了，我才充满抱歉地说我去不了了。

那天午夜，我在家楼下停好车，给巧巧打了一个电话，我在电话里崩溃地大哭，我觉得那只貉好可怜，我觉得我好委屈。

我好不甘心呀。

三

那之后，我开始举报淘宝上售卖的猎套。我注意到，他们几乎都会放上一段详细的工具使用的教学视频，而且他们还会像特务接头一样地偷偷建微信群，用来传授和交流捕猎的心得。

淘宝上出售的猎套零件

微信视频号上出售的猎套（感谢登山的老爷供图）

图片来源：网络

不怕坏人坏，就怕坏人比好人还勤奋。

这些盗猎工具，从生产到销售，到使用，到销赃，早就是一张庞大的产业网络了。我惊讶地发现，真的有这么多的人把伤害动物作为休闲娱乐，视国家的法律如无物。

我向淘宝举报有人贩售猎套，淘宝不予受理；我向宿迁公安举报有人制售猎套，宿迁公安敷衍塞责；我向杭州市长热线举报淘宝的违法行为，结果需要我手把手教他们认识猎套并逐条普及野生动物保护法。

之后猫盟公众号发表了一篇文章，把盗猎工具类商品链接和举报的流程写成了攻略（《盗猎上淘宝买猎套，容易得像买颗糖》），结果获得了大量志愿者的支持，大家开始踊跃地举报。

这让淘宝终于意识到他们正冒着巨大的法律风险，于是在余杭区市场监督管理局介入之前，他们就开展了自纠自查，而余杭区市场监督管理局却在明确回复我已经约谈淘宝并许诺会持续关注的一个月后，用短信告知我没能找到淘宝违规的证据因此不予立案。

购买捕兽工具的评论区，买家“自曝”了使用陷阱捕捉野猪蛋黄砸狗供图图片来源：网络

但至少，现在是可以通过淘宝内举报让盗猎工具下架的，我关注的很多家贩售猎套的店铺或是消失或是不再上架这类商品了。在商业平台和政府平台举报统统无效的情况下，是志愿者们的齐心协力，撼动了这颗顽固的毒瘤。

但是这一点点进步，可能也只是让事情变糟糕的速度减慢了一点点而已。进入九月之后，我注意到淘宝上的猎套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我们在山里也见到了越来越多的盗猎现象。

一个村里有那么两三个打猎的坏蛋，就能把整片山祸害光，而随着新能源和道路的蔓延，外乡来的务工人员带来的可能不仅仅是消费，还有更加难以防范的盗猎。

野猪被移出了三有（《野猪被三有名录除名，是因为它们泛滥了？》），也正在被各个乡镇的人们误读着，我们在和顺走访社区的时候，眼看着村干部询问当地公安，得到了“野猪不再受保护，可以随便打”的回复。

野猪被移出三有保护名录，也给了盗猎重新抬头的机会 ©猫盟

四

所以，盗猎的威胁前所未有的大。和举报淘宝的那一次一样，我们需要更多、更持久的行动，巡山清套是第一步，也是最为紧迫的一步。

2021年，老豹子队员巡山发现的猎夹 ©猫盟

但巡山清套是个挺难的事，参与巡山的人需要有点户外基础，还得明白猎人的思维，得找得到这些套子夹子，找到了不仅要会安全地拆除，还得知道怎么保存证据，怎么报警，得知道这些人触犯的是哪条法律（很多基层工作人员是需要你给他普法的）。万一遇见被困的动物，得知道怎么应对，怎么施救，起码要知道一些靠谱的救助机构。

这么些必备的知识，如果人人像我这样独自去摸爬滚打，摔个鼻青脸肿再痛定思痛，跟那些靠着暗语就能组群教学的盗猎分子比起来，效率就差得太多了。

我们不能各自为战。

所以这次的项目预算里，我们留出了培训的费用，就是希望把知识和经验传递给更多的人，让更多想为保护做些事情的人，知道怎么去举报，怎么去巡护。

华北豹和其他华北野生动物需要你的帮助 ©猫盟

但它只是第一步，一个盗猎分子进一次山就能布下十几个陷阱，但十几个人进山巡护却未必能把这些陷阱都找出来。巡护之于盗猎，更像是用水桶舀水以期减缓船的下沉，是不得不做的应急，但难治根本。想让船不沉，得一边舀水，一边堵住漏洞。

要想管住盗猎，需要多种保护方式并行，获得当地社区的支持也是反盗猎的关键。这包括耐心地解释，获得当地社区的理解；加强教育，让当地人认识到盗猎工具的危害性，树立正确的风气；培训当地的执法队伍，既要进行技能培训，也要提高认识，明确盗猎是严重的罪行；以及探索能让当地人从反盗猎行动中获取报酬的可能性。这些都有助于在盗猎者进山之前将他们挡在门外。

同样的，反盗猎宣传，也需要广大志愿者的参与。

和顺是猫盟的发源地，只是北太行山和太岳山之间的一小横，阳曲只是系舟山的一个尖尖，还有诸如五台山、吕梁山、中条山、秦岭、子午岭、陇山、六盘山等等，这些都是华北豹的栖息地，都需要反盗猎的巡护，需要反盗猎的宣传。

以及，那些即便没有华北豹的山林，也同样需要人们的守护。

这些珍贵的荒野，需要更多的人用行动对盗猎说不。

猫盟内训的时候，老蒋给我们上课，回顾了他们两个人生擒五六个盗猎分子的光辉历史，“我当时一声断喝，那些人吓得当场就不敢动了，其实他们也知道自己干的是不对的事，心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