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来，豹子和保护的方法都在“进化”

当豹开始越过风电

2008年，华北豹M2（HS0801M）最早出现在庆城林场，在晋中市榆次区-太谷县分界的山脊上。随后它开始逐渐沿着永蛋家所在的霍城村后的后沟来到山脊，在阎家岭、荣耀石、人头山一带活动，后来它从分水岭的垭口来到桃花掌，这里已经属于和顺县。

传奇豹王M2 ©猫盟

本文涉及的主要地点和位置关系。能看到铁桥山、八缚岭两个保护区，两者之间的分水岭，以及山梁当中的垭口，它是沟通两个栖息地的“交通要道”。©猫盟

山脊附近有条很大的山沟叫虎子沟——这里有和顺县横岭镇上北舍村、翟家庄村散养的上千头牛，每年4月开始，除了M2之外，还有别的豹子也会在这里吃牛。从虎子沟再往东，M2就进入了铁桥山自然保护区，这是一个面积353平方公里的省级自然保护区，是当地这个豹种群存在的基石。如今每年大约有40只左右的成年豹在这个广阔的区域里活动，它们还会生下十余只小豹子。

M2此后主要生活在和顺县，只是偶尔还是会通过分水岭的垭口回到榆次，在荣耀石附近溜达一圈。

M2曾经在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留下了一张经典的照片，这个位置就在分水岭垭口边上。

在分水岭垭口的雪地上，M2留下经典照片 ©猫盟

2016年，M4（HS1703M）沿着同样的路线从榆次来到和顺，并短暂地建立起自己的领地。2017年它在猫盟基地的后山与雌豹F7（HS1601F）生下2只小豹，其中一只的编号是M13（HS1815M）。

2016年6月27日，第一次出现的M4 ，它在2018年就消失不见©猫盟

2016年11月14日，M4与母豹F7交配

M13小时候 ©猫盟

2017年之后，这道山脊上树立起84座风机。M2留下照片的那个位置，大树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耸的风机和裸露的地面。

2017年之后，M2再也没有越过分水岭垭口回到荣耀石，它消失于2019年，最后出现的位置在小南沟，距离豹乡田不远。

2018年M13独立了，它沿着爸爸M4来时的路一路向西扩散，它也沿着虎子沟顶上的山脊，越过分水岭的垭口来到了荣耀石。

2020年以后，M13已经成为M2之后当地最强势的公豹 ©猫盟

M13是一只适应了风电的豹，它逐渐成为当地的王，领地范围一度接近300平方千米。但是今年以来它在榆次遇到了另一只强壮的公豹：M16（HS1909M）。它们经常在荣耀石附近前后脚出现，互相宣示领地。比起谨慎的M13，年轻的M16看上去更加强悍，面对相机从不畏惧，但它从来不曾越过分水岭垭口前往和顺，或许它也非常痛恨风电。

强壮的M16现在更多出现在荣耀石 ©猫盟

虽然风电带来了一些问题，但总有一些豹子逐渐适应了这些东西。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还有另一些变化在改变着分水岭垭口的景观，而这可能会阻断这个榆次-和顺的豹子通道。

造地产生新矛盾

随着俄乌战火升温，中国开始在多种场合提及十八亿亩农田红线。

但早在俄乌战火之前，中国的城市扩张和工业化发展对农田的占用就已经引起警惕。民以食为天，“占补平衡”政策自1997年颁布以来，持续迭代，2018年开始引入社会资本，在此浪潮下，和顺的山林也被卷入了一轮又一轮开荒造地。

2016年，我们的老朋友M2经过分水岭垭口 ©猫盟

2022年是一个延续的高峰，在当年超过3000亩的造地工程中，其中一块地正好在分水岭垭口上，向着虎子沟的方向延伸，共开荒350亩，计划出地220亩。

这块地不在保护区里，但却在连接铁桥山保护区和榆次区八缚岭保护区的这条至关重要的山脊上。

对此我们忧心忡忡，两个保护区大约只占到这个豹种群有效栖息地的五至六成，而当中这个重要的连接廊道一旦断裂，东西两边的栖息地都难以独立维系这一豹种群。

风电和造地造成的栖息地破碎化肉眼可见 ©猫盟

开荒造地全都在第三次全国国土调查（简称为三调）数据图的“其他草地”范围内，并非林地，手续合规。

问题是三调的很多数据并不可靠，它们有的来源于陈旧的林调数据——经过近三十年的退耕还林和森林涵养后，这些地方早已成为豹游荡的林地。这些数据落在全国尺度上，一点错误看似微不足道，但落在这40只豹子的栖息地里，却影响巨大。

和顺的华北豹并不是遭到造地影响的唯一地方，这种山地开荒种地的项目遍布全国，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退林还耕”的说法。

然而2023年初国家出台了新的规定：禁止在大于15度的山坡上造地，此前的规定是25度——原因无他，在过于陡峭的山坡上开荒造地，一场大雨可能就让整片土地荡然无存。作为一个农业文明持续了数千年的国家，黑土地、黄土地上的老百姓早就把容易耕种的荒地变为农田了，那些土地至今都没有变为农田的原因，确实是因为不适合种地。

传统的农田主要分布于山谷和流域的宽阔地带，山地的梯田是一种无奈之举 ©大猫

新规一出，曾经按照旧规被盘出23万亩后备耕地资源的和顺县忽然再无可开之荒，只留下斑秃似的栖息地。

其中过程在此不表，总之经过一番努力，政府认可了分水岭垭口山脊栖息地的重要性，并协调项目方将其中约80亩位置最为关键的已开荒地移除，不再纳入农田指标，可待修复的面积超过90亩。

下一步，我们则要和当地主管部门一起想方设法修复这90亩地，让其尽可能恢复自然景观。

豹虽然是一种适应力非常强的猫科动物，但对于过于暴露的开阔地，以及已经有的风机占地，它依然可能很难适应。而我们希望通过生态修复的方法，让这个咽喉要道保持一定的畅通性，好让豹子继续沿着这个山脊来往于和顺县和榆次区，而这个40只的豹种群也不会因此而变成两个小种群，进而衰败下去。

虽然只是可能，但我们也无法承担这个可能一旦变成现实而导致的巨大损失。

由于这里的华北豹种群，和顺县今年入围了世界银行生物多样性保护无息贷款项目，配套各级政府资金，共计1亿元人民币，用于后续五年的生物多样性保护。我们希望未来的栖息地修复、公路动物通道等重要的栖息地保护事项也能切实地进入项目视野，并能争取到项目预算。

栖息地保护是重中之重

回看来时路，2013年到2015年，猫盟来到和顺，开始进行豹的调查和初步的社区保护宣传；2016年以后，猫盟开始推动成体系的保护：“给豹买牛排”推动了生态补偿，“人豹安居城”、“关爱母豹”、“蚂蚁森林”等推动了老豹子队员和社区巡护，工作范围逐年增大，逐步覆盖了和顺县、榆次区的绝大多数有豹分布区域。

这些举措如同大多数物种保护机构的“标配”：装红外相机监测野生动物、发展社区巡护员去消除盗猎等常规威胁。

老豹子队员们发现了盗猎工具电网，并报警将其移除了 ©猫盟

但实际上这些都不是最困难的工作。真正的挑战是栖息地。

2016年猫盟进行了第一次政策倡导，针对上面提到的风电项目。因为该项目选址位于非常关键的和顺-榆次主山脊，我们认为会对豹的活动产生重大影响，因此希望该项目重新选址。

与搞生态补偿、巡护打击盗猎、社区倡导等常规保护活动不同，这种针对栖息地土地利用的保护活动会触及到地方政府、企业和社区的利益，因此往往阻力巨大。然而在中国大多数地方，栖息地完整是物种保护的根本所在。如果把栖息地丧失这种巨大威胁比作心脏病、癌症的话，人兽冲突、盗猎这些往往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

我们的倡导活动只是让风电项目延期了半年，减了16台风机，但这条主山梁还是被开发了。

分水岭山梁上竖立的风车 ©猫盟

这是我们第一次感受到在中国东部保护大型猫科动物的巨大阻力，其中各种故事可能要很久以后才能拿出来说。

2017-2018年，风电项目开始施工。施工期的影响肉眼可见：除了M2再也不去榆次了，在风电施工期我们也观察到豹的活动明显受到风电施工的影响。

风电建设期间周边区域豹拍摄率的变化，反映出施工会让豹远离，但随后也会慢慢适应 ©猫盟

2018年，我们遇到了337县道（山团线）升级改造项目的工程。这条横亘于我们基地前面的乡村道路被计划从双车道升级为一级公路的标准，与建设中的昔榆高速相连通。然而这条县道的位置非常尴尬，它正好从铁桥山保护区穿心而过。目前的开放式双车道结构使得动物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马路到对面的山上去，而一旦升级为封闭的对开4-6车道公路，则会阻挡大多数动物的穿行。

很多人应该还记得，2018年我们发动了大量志愿者在该工程项目的环评公示阶段提建议，并联合多家单位共同推动，终于使得这个公路升级项目下马。

然而到了2020年，它又再次上马了。

从2020年10月到2023年，山团线已经面目全非。随着昔榆高速及顶在保护区外的马坊出入口的修建，大量拉着建筑材料的大车从山团线前往施工工地，这条过去一天也没有100辆车的僻静乡道变得车流不息，轰鸣声彻夜不停。在这两年里，敢于过路的豹越来越少，2023年，我们仅记录到一只母豹（豹飘飘，它的故事可看下面的视频）和其他几只扩散中的公豹穿越山团线，其他的定居豹都选择远离喧闹的公路，它们的家域变化非常明显。

穿越公路的个体HS2205F，人称“豹飘飘” ©YY

山团线流量增加后，豹家域随之产生变化，豹的家域范围开始远离公路。中间被加粗的虚线就是337县道的一个路段 ©猫盟

我们意识到，在生物多样性真的能给地方经济带来好处之前，在巨大的经济发展压力之下，我们不可能挡住所有的基建开发，因为这几乎是目前地方提升GDP唯一快速有效的路径。

基于共存的原则，我们开始倡导这条公路修建时的生态友好性，具体为在动物活动频繁的路段多修建涵洞式的动物通道，以及与之相配套的通道管理手段。

美国建造在道路下面的野生动物廊道图片来源：蒙大拿交通部（Montana Department of Transportation）

目前这些建议都被采纳，但会如何实施，还是未知数。

2022年之后，便是豹栖息地里的造地工程。

和顺-榆次的栖息地只是山西华北豹分布区里面的一个小斑块，这里的豹子或许也不是最多的。但这里的40余只豹已经是太行山里已知规模最大的豹种群，且这个区域位于太行山到太岳山的关键廊道带，也是太行山向北输送豹个体的重要种源地，保护地位非常重要。

因此近几年来，和政府一起推进栖息地的共存保护成为猫盟在和顺-榆次地区华北豹保护中最重要的工作。

保护地之外的保护

现在保护领域流行一些概念，被说得比较多的是OECMs——其他有效的区域保护措施（Other Effective area-based Conservation Measures）。

日本将其称之为“共生保护地”，前些天我在广州参加保护生物学大会，还听到了另一个词：保护兼用地。在全球豹大会上，“保护地之外的保护”也成为保护的热点议题。这些名词的出现，意味着全球保护都在关注一件事情：如何通过保护地之外的保护来维护栖息地的完整。因为现有的保护地体系不足以保护现存的野生动物。

在中国情况也差不多，比如我们不可能指着保护区能保护全部仅存的豹。在和顺-榆次这个种群就是如此，两个省级保护区的面积加起来大概是500平方千米多，而豹大约在1000平方千米的范围内活动。

一般人会这么认为：如果保护区外面都破坏了，那么就只剩下保护区里面的豹子，数量会变少。

但实际上会是：由于栖息地破碎，残存的栖息地斑块不足以维持足够多的豹数量，生活在不同的斑块里的豹子又不能互相交流，因此种群的基因多样性降低，于是该种群慢慢灭绝。

现实情况是：和顺-榆次一带的豹子在上世纪70-90年代的时候，遭遇过一定强度的狩猎，但当禁猎和天然林保护工程开始后，豹种群在21世纪初的十年里开始复苏，因为当年的栖息地是完整的，左权县的豹子可以一路畅通地走到和顺县，而和顺县的豹子甚至可以一路走到平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