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ing 多年讲授《电磁学》,也关注磁电效应和多铁性研究。大半生与之为伴,所谓日久生情,内心深处对《电磁学》的偏爱已成自发、永不会成为往事。这种偏爱特征之一,便是动辄用《电磁学》来阐释一番周围世界的宏微色彩、强弱高低,即便言辞举止多有捉襟见肘、牵强附会,也乐此不疲、自以为是。其中妙处,多有意会而难以言传。
经典电磁学中,“电荷”及其运动产生的“轨道磁矩”,是两大核心元素。加上量子力学硬生生“塞进来”的自旋磁矩 (一般远比轨道磁矩大),它们一起成就了这门学问的主体。Ising 总是拿承载电磁学的基本单元电子来说事,本文依旧如此。从能标角度,电子电荷携带的静电能,比自旋磁矩携带的静磁能要大很多。衡量电磁学对人类科技文明的贡献时,电荷的贡献当然应占据主导地位,特别是在经典科技文明时代 (其实量子科技时代亦如此)。不过,有一个例外,即信息存储。即便是当下到处呼喊着要拆除冯诺伊曼的“存储墙 (memory wall)”,不可否认,磁存储作为当代信息存储的主体地位仍然不易撼动。
磁存储能够在众多存储物理中坐大,缘由很多。Ising 认为至少有两点值得讨论:(1) 历史和地质因素。地球中磁性元素或磁性物质特别多、有点太多了 (这是有地质学证据的),促进了人类对磁性的长久认知和运用实践。(2) 经典物理因素。经典物理将电荷当作粒子 (particle),有正负、可分离、易于运动。磁矩则是电子携带的矩 (moment / torque),其 N / S 极是绑定在一起的,(至今) 没有可分离的磁单极,无法脱离电荷而运动。
1. 数据存储 (读写) 的一些器件与模式大样。(A) 分离式存储,适应存储墙、以非易失存储为主。(B) 电脑数据存储,包括易失和非易失两类。
(A) https://www.ictteachersug.net/difference-between-a-storage-medium-and-a-storage-device/(B) http://www.informationq.com/computer-memory/
很显然,从 0 / 1 二进制存储逻辑看,能量简并的双态存储是首选。此时,与电荷相联的电偶极子和与自旋相联系的磁矩,成为不三选择。看起来,由正负电荷构成的电偶极子应是存储首选,应远比磁矩来得稳定和可靠。无可奈何之处有二:(a) 正负电荷能轻易吸引和流动,能标又大,因此太容易相互屏蔽,必然使得足够“好”的电偶极子体系很少。足够好的磁性材料就很多、可以说到处都是!事实上,地球中“好”的电偶极子存储材料的确也不多。(b) 信息存储除了稳定、长寿命外,“写”信息也同样重要。在所有低能标的凝聚态物理中,磁性相对较为稳定 (磁能标大约也有数十 meV),其操控也是人类光电文明较为容易做到的。或者说,人类掌握的操控手段,如电、光、热和力几大类,可精细、稳定、安全地进行操控 (读写) 说需要的能标大小,还真的与自旋磁矩携带的能量大差不差 (物理读者可以估算一下,以作确认)。当然,Ising 又来这种广角看世界的套路,读者不必太在意。
从早期的磁存储,包括磁带、磁毂、磁条、磁盘等,到今天的高密度巨磁电阻 GMR / 隧穿磁电阻 TMR 磁盘,再到当下正在不屈抗争的自旋电子学存储器件 ( MRAM),都可从如上视角去理解。当然,物理人也提出了破除“存储墙”的一些非磁方案,如铁电存储、浮栅结构 (U )、阻变存储 (包括最近兴起的神经形态存算一体)、甚至是“电写磁读”的多铁性存储,都很好。图 1 所示,乃这些存储技术之部分显示。但是看起来,还是自旋主导的磁存储占优势,毕竟过去半个多世纪建造的磁存储宗庙都很高大上,不是那么容易被取代的。更何况,自旋存储也没闲着,也在向破除“存储墙”进发、向更高 / 更快 / 更强进发,包括 MRAM 和现在风行的反铁磁自旋电子学 ( AFM - RAM)、拓扑和量子计算相联系的各种自旋新方案。
行文至此,可以假定读者与 Ising 一样,依然相信“自旋电子学”是最有前途的未来存储方案之一。暂且不论其中的 GMR  TMR、自旋流、各种自旋矩等高大上的效应与功能,这里只讨论自旋电子学材料的基本性质,特别是与信息存储联系在一起的性质。首要议题之一是:反铁磁金属或半导体,能否入选自旋电子学的主力材料:
(1) 过去半个世纪,无论是磁性金属或半导体,都是铁磁为大。数据存储资以利用的物理机制,都是铁磁材料中那足够强、又足够弱的磁矩 M 及其伴随的杂散场 (stray field)。图 2 形象地展示了经典磁存储是如何利用杂散场进行信息读写的,而 GMR TMR 存储机制,也是利用铁磁磁矩的取向变化,详细内容在此不论。
(2) 当然,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随着信息存储密度不断提高、存储单元越来越小,这一读写机制正遭遇挑战:一是当铁磁磁畴太小时 (例如 ~ 10 nm),退磁场导致磁畴稳定性显著降低;二是铁磁畴伴随的杂散场,会对近邻磁畴形成串扰,磁畴越小时这种串扰会越严重。物理人无奈之下,想到了反铁磁金属和半导体。
2. 铁磁畴存储信息的基本原理 (A) 及一种微波实现多层数据读写的改进技术 (BC)
可以看到,磁畴存储利用的是畴壁的磁力线(杂散场),即便是多层存储技术依赖的依然是畴壁处的磁场信号。到了 GMR / TMR 等磁电阻存储时,探测的是电流或电阻信号,但磁存储的本征机制依然如此。
(A) From Prof. Mark Tuominen, U. Mass (Amherst), https://www.slideserve.com/ezra/magnetic-memory-data-storage-and-nanomagnets(B / C) https://phys.org/news/2015-07-multilayer-magnetic-high-density-hard-disk.html
(3) 其实,反铁磁未能更早进入磁存储的原因显而易见,虽然今日物理人经常拿 Neel 先生的话来调侃“反铁磁无用论”。首先,反铁磁金属或半导体中,好材料不多。其次,凝聚态物理的基石是能量基态和对称性破缺。信息存储追求某个初级序参量的两个及多个能量简并基态,以实现 0 / 1 两个态的读写。遗憾的是,反铁磁没有这一性质,宏观上它也没有明确可测量的对称性破缺信号。在唯象势能图像中,反铁磁没有非零的序参量,虽然物理人也定义了 Neel 矢量 (Neel vector L = m1m2),如图 3 所示。但是,只是一个形式量,目前尚无法简单直接测量之。具有物理本质的序参量还是自旋磁矩m。再次,反铁磁可测量的物理性质也乏善可陈 (不是没有,但是不唯一)。正如物理人经常讨论的,没有可测量的初级物理量,物理的力量就丧失大半、即便不是殆尽。
(4) 既然如此,物理人为何要不依不饶地追逐反铁磁读写存储呢?!他们总是善于发挥想象力,开出并的确在被逐渐证实的愿景是:(i) 反铁磁没有杂散场,不存在近邻串扰问题。(ii) 没有杂散场,也就最小化了退磁场,尺寸很小时磁畴失稳问题可暂时缓解。(iii) ± L这两个状态之间的势垒很陡,两态之间的翻转 (写入) 速度很快,可暂时解救铁磁畴翻转速度已到极限的窘境。(iv) 反铁磁态对外部磁场和其它电磁干扰的抵抗力强、稳定性高 (自旋反平行消除了宏观的 Zeeman )。考虑磁晶各向异性后,可能存在外场驱动的反铁磁 90畴翻转 (90o畴翻转,即转动)。很高磁场驱动,当然是反铁磁 - 铁磁相变。
(5) 既然没有直接可测物理量,如磁力线杂散场,如何对进行测量和操控就成为关键问题。这样的测控,显然是反铁磁自旋电子学的基础。这一问题曾经愁怀物理人,让他们朝思暮想好些年却无济于事。后来,有了退而求其次的想法:看看L的转动或变号,即反铁磁畴翻转时,能否产生高阶效应:磁电阻 (magnetoresistance)、霍尔效应 (Hall effec)、交换偏置 (exchange bias)、异质结界面近邻效应 (magnetic proximity effect) 等。这些年,我国学者在反铁磁自旋电子学方面做得不错,例如来自中国科学院若干研究所、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航大学等课题组,就取得了很多进展,令人印象深刻。注意,这里列举的物理效应,围绕L两重对称。若考虑源于自旋 - 轨道耦合的磁输运,对 180翻转应不敏感,而对 90翻转则较为敏感。
类似的物理,在陆成亮、董帅撰写的科普文反铁磁器件在路上中已有描述。这样的宏观输运测量 (例如磁电阻测量),似乎无法与反铁磁畴翻转唯一对应。反过来,可能存在另外一些机制,会引入相似效应,给需要确定性的测控带来不确定性。前几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自旋电子学名家钱嘉陵先生,就曾带领一个团队发表了不同结论,引起同行侧目。
3. 共线反铁磁序的 Neel vector 的表述 (A);反铁磁物理的一些应用展望 (B);铁磁态和反铁磁态中磁结构从上部翻转到下部的几条路径 (C),细节描述可见相关文献。可看到,反铁磁翻转,可能是自旋电子学最复杂的问题之一:难以清晰探测,也因此将难以明确操控。
(A) https://iopscience.iop.org/article/10.1088/1402-4896/aa54d4(B) https://terahertzspin.engr.ucr.edu/sites/default/files/11_1.jpg(C) https://www.wpi-aimr.tohoku.ac.jp/en/achievements/press/2021/20210514_001401.html
看起来,问题回到原点:对一反铁磁体系,需要建立宏观可观测的物理效应 (可测量),与反铁磁翻转有排他性的、一一对应的关系,至少它要与的方向有对应关系。而建立这种对应,“首当其冲”是要能观测反铁磁畴,其次“同等重要”的是找到与L矢量之间一一对应的某种宏观效应。实话说,这“首当其冲”与“同等重要”都是麻烦事。
先看“首当其冲”。“反铁磁无用论”的表现之一,就是难以看到反铁磁畴,因为它没有杂散磁力线。纯粹从磁输运角度去推测反铁磁畴是否翻转及如何翻转,可能得不到确定结果。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它为你开一扇门,又给你关一扇窗。物理人需要发展更直接和确定性的观测手段,去“看到”反铁磁畴。对反铁磁畴观测,存在的困难和万水千山之后取得的些许进展,可见 Ising 写过的一篇科普短文眼见为实──隐身之反铁磁畴。读者浏览后,会明白为何反铁磁表征那么困难。而无兴趣阅读的物理人,姑且选择相信 Ising 的话:反铁磁畴及其翻转观测的任何进展,都是值得称道的。
物理人的珍贵品质在于:再难的问题,都有人能别出心裁、取得主动。前文也已提及,目前能展现反铁磁畴的技术,当属“磁圆双色成像 (magnetic circular dichroism imaging, MCD)。运用 MCD,能够提取出与一一对应的反铁磁畴衬度!
再看“同等重要”,即要存在某种宏观 (最小也是器件尺度) 的可测物理量,它与L矢量间有明确的一一对应。来自米国 Rutgers University 凝聚态物理名家 Sang - Wook Cheong 领导的小组,过去数年致力于反铁磁畴及磁电物理的探索。他们似乎初步找到了一类磁电材料,其中存在这种对应。随后,他们还揭示出这一材料表面上存在拓扑保护的表面磁矩及操控性。
Cheong 他们对问题的认识和解决之道,与主流的反铁磁自旋电子学稍有不同,体现了若干独到之处。这里的独到,不意味着拓展性就不好,因为他们研究的对象有足够的扩展维度。如下几点,还算是令人印象深刻的研究推演:
(1) 首先,即便反铁磁器件比铁磁器件有诸多优势,但其对操控,主体依然用磁场或极化电流,都存在能耗问题。如果能用电场操控,效果会更好、能耗会更低。实现电场操控磁性,对象当然是多铁性化合物,特别是那些线性磁电体系。它们既有较高反铁磁 Neel 温度 ( Cr2O3,其 TN ~ 310 K)、磁结构多呈共线,又具有较强磁电耦合。其中,经典线性磁电化合物 Cr2O就是一例。
(2) 做物理时间长的人们都明白:所谓经典,必为金牌。Cr2O反铁磁温度高、磁电耦合也强,虽然只是线性磁电 (即易失)。更有甚者,多年前即有研究揭示 Cr2O沿 c 轴呈现六角结构,其表面存在净磁矩 Ms,且它与体内的反铁磁序 ( Neel vector L) 内禀耦合在一起。好的物理还远不止于此。Cr2O沿三个主轴均有较大、近室温磁电耦合系数 (αaaαbbαcc)。特别是,c 轴表面处的磁矩 Ms 通过耦合系数αcc 自然而然地与表面处法向电场联系在一起。
(3) 固体表面存在电荷不平衡引入的能带弯曲,乃普遍效应。Cr2O亦是如此,其各个表面晶面处存在能带弯曲导致的极化电场。这一表面效应,还可能通过晶格缺陷及化学变价而变强或减弱。他们借助角分辨 XPS 也再度证实这一表面极化电场 Es的存在。既然表面磁矩 Ms与表面电场 Es通过磁电耦合联系,而表面电场又是样品表面的内禀性质,Ms似乎就变成被表面能带弯曲 (大能标过程) 保护起来的磁性性质 (低能标性质)。或者说,这里的表面电场 Es,通过磁电耦合诱发表面磁矩 Ms,并对 M进行锁定保护,有些类似于拓扑量子材料中对称性保护的拓扑态。他们顺势将此称为“topological surface magnetism”,从能标角度看似乎还是那么回事。
(4) 更有价值的是,他们借助 MCD 成像了样品的磁畴组态L区域),又借助外加电场或磁场处理而铆钉表面电场 E或表面磁场 Ms,从而实现外场对反铁磁畴的翻转或操控 (读写)。虽然实验难度大、工作量大,但他们通过翔实数据 (图像),构建了 Cr2O内反铁磁畴操控的证据链,令人印象深刻。随后,依据实验观测,他们有提出了通过单畴化处理、在样品表面构造自旋 skyrmion 的结构模型,让表面磁性和体内反铁磁畴之间有了更丰满的效应和物性。
如上所述的部分实验结果,被 Ising 截取集成于图 4。而详细描述可见作者不久前刊登于npj QM上的论文。
4. (A) 线性磁电 Cr2O3的表面磁性及其与其内部反铁磁畴的对应关系成像,同时展示表面电场的证据。(B) 不同磁场处理后样品表面磁性与体内畴结构对应演化。详细图解见图右侧。
陋文作为这一研究论文的读书笔记,从电磁学基本知识开始,到为自旋电子学摇旗呐喊,再到磁电如何助力反铁磁自旋电子学,最后落脚在 Cheong 教授他们揭示的受拓扑保护的表面磁矩上。他们周旋于反铁磁这一“古老”主题,为表征和观看那原本看不见的反铁磁畴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技术方案。通过磁电耦合,材料表面电场,能为表面磁矩的出现提供物理支撑,算是新颖别致的结果。当然,这一物理效应和技术方案,到底在何种程度上能拓展到更多磁电体系、并被反铁磁自旋电子学器件所接纳,可能是更难和更有探讨价值的课题。抽丝剥茧之,是御览此文的物理人之事,Ising 尽管打住。
雷打不动的结尾:Ising 乃属外行,描述不到之处,敬请谅解。各位有兴趣,还请前往御览原文。原文链接信息如下:
Topological surface magnetism and Néel vector control in a magnetoelectric antiferromagnet
Kai Du, Xianghan Xu, Choongjae Won, Kefeng Wang, Scott A. Crooker, Sylvie Rangan, Robert Bartynski & Sang-Wook Cheong
npj Quantum Materials 8, Article number: 17 (2023)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s41535-023-00551-0
踏莎行·古镇存储
古镇无声,陶溪自语
时光碎了青花旅
以为瓷史旧如新,眼前新造春秋府
把醉窑红,云眠僻路
一盅心绪千年煮
我同新学问存储,周遭万世存储处
备注:
(1) 笔者 Ising,任职南京大学物理学院,兼职《npj Quantum Materials》编辑。
(2) 小文标题看见那看不见的反铁磁乃感性言辞,不是物理上严谨的说法。对反铁磁态,虽然可以定义 Neel vector L,但其本身不是一个可观测量。这里展示的是 Sang Cheong 他们发现在反铁磁线性磁电体中存在拓扑保护的的表面磁性,并与反铁磁 Neel 矢量L有对应关系。
(3)文底图片显示的是景德镇陶溪川的翻新建筑 (20231208),展现了头尾交替相接的对称破缺。小词 (20231209) 原本描述访问瓷都的感怀,也算切合反铁磁这一“古老”磁性物态焕发生机的意境,与 Cheong 他们通过表面之“青花瓷”而“看到”体态反铁磁畴的研究相映成趣。
(4) 封面图显示了单畴 Cr2O3的表面 skyrmion 与体内反铁磁畴翻转的对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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