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爱马仕 petit h 工坊，富余材料的第二次旅行

夏季时装周的几天，卢浮宫到凯旋门的每一条路都布满了纯金一样的阳光，和富裕又吵闹的美国游客；塞纳河两岸被逐步改造成为时髦运动场，有轮渡搭载着盛装的客人去往时装秀，或者动辄上千欧元每晚的酒店；一个下午我准时步入秀场，身侧经过的嘉宾们手持的限量包袋，哪怕是小红书那样无所不能的地方也无人报道过；只是偶然去四季吃一顿晚饭，就看到西南半球的某个酋长和他的随从浩浩荡荡地经过酒店大堂里，那几座用成千上万朵鲜蝴蝶兰搭成的巨型花坛。巴黎，真是富贵迷人眼。

六月，我刚刚重返欧洲，未免和许多年前初次到访一样充满好奇。时隔三年，实在没有办法假装对这里的一切熟若无睹，加上我的精力有限，当我热心于观察巴黎各处的人群和景色，就好像是用双眼来抢救即将消失的回忆，连用于举办时装秀的场地也看得津津有味。

那是耶纳宫（Palais d'Iéna），爱马仕 2024 夏季男装系列的发布地点。1937 年，法国建筑师 Auguste Perret 决定用现代建筑的手法建造这座古典多柱式宫殿，据说，他的野心，是让这座建筑能够在美学层面上，与帕特农神庙相媲美。

所有的石柱都光滑、高耸、整齐排列，由上到下逐渐变细；屋顶上还有第二个结构，两层通过线条优美又利落的楼梯相连；而大面积的开窗，则让巴黎的阳光时刻都能无障碍地涌入耶纳宫。

©爱马仕

就在这初夏的阳光中，爱马仕男性世界艺术总监 Véronique Nichanian 女士用服饰演绎材质、纹理、结构、色彩，叠加交织的“建筑美学”，就在我们眼前，衣服仿佛拥有如同建筑一样丰富的构造和视觉，哪怕一颗小小的纽扣，也会是个不能出错的零件，被装订到最完美的位置。

连同服装在内，每年，爱马仕源源不断地输出行业中最受关注、无限接近完美的商品，这些商品不限于包袋或者服饰，拥有定义“奢侈”的魅力（对了，前 CEO Christian Blanckaert 甚至写了一本叫《奢侈》的书），在奢侈品世界，这已经是多数人的共识。

即便如此，在巴黎充满活力的风光和秀场光影交织的画面中，一颗小小的纽扣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很难忘记，因为我已经见过它了：那颗黑色纽扣。它有四个小孔，据说是天然材质。

它的来历并不神秘。爱马仕成衣推出之后，总有一些纽扣会成为“富余的”材料，它就是其中的一颗。

“当我们看到这颗扣子，就会想，为什么不把它想象成一个瓶盖，和这个小小的罐子组合起来，最后制作成一个盐罐呢？”

距离耶纳宫大约 15 公里的地方，巴黎郊区的庞丹，坐落着爱马仕焕新与创意工坊，就是在这儿，我看到有人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个不起眼的日式盐罐。你能想象，也许他曾经不止一次、和不同的人说过类似的话，但这一次，他依然骄傲地说：

一季又一季，爱马仕各个产品线用不上的材料——不仅有标志性的皮革和丝绸，还有布料、陶瓷、水晶、银器等——从 16 大产品部类最终汇集到一起，迎接着第二次被利用的机会。

设想一下，你已经在秀场、在专卖店里看到过那些无论是设计还是工艺都充满无穷吸引力的产品了，人们更有可能关心：今天，我能不能买到那个皮包？有谁会突然想起那些剩余材料的去向、甚至了解它们的“第二次机会”呢？

是爱马仕自己。

爱马仕比我们想象中更在乎那些“剩余”的材料，甚至为此设立了一个专门的部门，用于把这些材料转变成为独一无二的“剩余价值”。

这个部门，就是 petit h，人们口中的“小h”。

“petit”，法语中“小”的意思；“h”，与之对应的是爱马仕（Hermès）的首字母“H”。

小到盐罐、钥匙扣，大到桌椅和艺术装置，富余材料在这里被再次创作成惊人的可售产品。

● 爱马仕 petit h盐罐，水晶、皮革、珍珠母贝纽扣 © Eugenia Sierko

比起那些标志性的单品，在我的认知里，从 petit h 诞生的一切总是汇集着爱马仕最独特、也最天马行空的创造力，甚至比起工坊，将其称为实验室更符合它的功能和意义。

Godefroy de Virieu 是 petit h 现任创意总监，他向我们展示着台面上各式各样的创意产品，有酒杯，有盘子，有盐罐，有胶带卷……正是在那个阳光充沛的巴黎夏日，他带我们详尽游览了他自己和爱马仕的能工巧匠们日常工作的地方。

对我这种工坊爱好者来说，亲眼看到 petit h 的制作过程未免有些梦幻，同时又充满了某种使命感，因为无论是参与这样一次拜访，还是这间工坊的诞生，都得益于一个源头问题的提出：

这些剩余材料就天然失去价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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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情提醒，这些余料可不普通。它们本就是爱马仕使用过的优质材料，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供应商。

在爱马仕家族第六代成员 Pascale Mussard 眼中，这些材料有一种独特的美和生命力，以及继续讲故事的潜力。

她是爱马仕创始人 Thierry Hermès 的曾曾曾曾孙女，从小就在工坊里长大，在这常人看来无比“奢侈”的经历中，她学会了欣赏工匠手中的完美成品，也对一次次这些材料的命运感到遗憾——它们通常都被丢弃了。

让它们的故事继续下去——这个童年时代就萌生的美好念头，终于在 2010 年成为爱马仕最年轻、最独特、也最有趣的 petit h 工坊。

2018 年起，Godefroy de Virieu 接替 Pascale Mussard 担任 petit h 创意总监。

他毕业于法国巴黎国立高等工业设计学院（ENSCI）工业设计院，他将个人美学理念与审美品味融入功能性物件的创作中，为原本会被丢掉的材料带来实用性和艺术性。

●Godefroy de Virieu 左二（下）和 petit h 团队 ©Charly Gosp

Godefroy 不仅向我们展示这些物件，更带我们穿梭在工坊的各个区域之间。最开始，他在陈列着许多半成品的工作间里，向我们介绍那些令我们感到愉悦的作品。这些作品充满巧思，其诞生却不是来自某个命题、某个具体的设计需求。因为在 petit h 工作，无论是邀请来的艺术家、设计师，还是工匠，最初都面临着一种全新的挑战：从材料出发。

没有“主题”“设计”“打版”之类的传统预设，不能事先构思“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先放在材料身上——观察它、触碰它，然后想象它可以成为什么，这就是 petit h 对设计与创造传统的颠覆——

因此，petit h 的前期工作非常漫长。要从材料的角度去考虑想法最终是否可行，也要一次次实验，调动所有的专有技术和经验。

我们得知，一些刚刚和 petit h 合作的艺术家和设计师往往会感叹“太难了”，但这也是所有创意人士最梦寐以求的工作状态——没有季度、年份和时间线的压力，只有对创造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尊重。

平时不会被组合到一起的材料，银器和皮革，陶瓷和丝绸，在 petit h 的作品中和谐共处；不规则的布料，或者因气泡而被弃置的水晶，在 petit h 可以重新成为主角。在这间无所畏惧的实验室里，材料本身足以决定设计的过程与结果。

也因此我们才能看到这样的创作：水晶杯和高级成衣的纽扣组成了盐罐，各类餐盘碎片拼贴成了马赛克咖啡桌，丝绸和皮革被编织成灯笼......

功能上归属日常的物件，拥有了独一无二的美，以及童真。

爱马仕的品牌起点——马具，也是 petit h 创作中的重要元素。

Godefroy 向我们展示对他而言也很重要的作品：一副马鞍架，那是在法国顶级制琴师手中成为可以演奏的电吉他的一部分，但是在 petit h 工坊里，马鞍架被做成了雪橇、座椅、长凳、篮子、花瓶......

©爱马仕

然后我们经过了用于收集各类材料的大筐旁。（“注意，这不是垃圾框。”他说。）然后我们来到了一个名为“梦想定制”的区域，为了满足部分客户的特殊要求，工匠们在这里制作诸如“来自爱马仕的钢琴”。

他指出，把材料回收进来也许容易，但让它能焕发出新的生命很难，因此 petit h 要把它们交给“对的人”，首先就是那些效力爱马仕多年的工匠们。

他们从不同的工艺部门而来，最初只有十人。他们此前很少有机会交流、合作，但 petit h 史无前例地把他们聚集到一起，让他们跳出此前专精却重复的制作框架。

“并且，

他们是最好的

。”

我们参观时，一位低调的工匠正在用不同的材料修复一件铂金包。不过，与其说是修复，不如说是艺术创作：那是一种类似编织的技术，用到了皮、布和丝巾等材质。了解铂金包的人会知道，一经完成，它会是全球独一无二的那一只。

Godefroy 说，这位先生在爱马仕工坊工作了几十年，曾经被总统颁发法国艺术及文学骑士勋章，意味着这是一位国家级手工艺大师。

“但是别担心，”Godefroy 拿手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还是可以碰他，哈哈！”

你看，Godefroy 是我们此次参观的最佳向导：不仅因为他在这项工作中的职位和专业，还因为他幽默活跃的性格。

有时候，他也会心血来潮地做出一些决定。比如，他带我们去看看另一个仓库，意外发现了另外的细节——仓库顶部的“STOCK”标记，是用不同颜色的皮料贴成的。

比如，到了中午，当我们在工坊旁的小花园旁享用午餐，他意外地分享了一个关于 petit h 北京大展的信息：“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个秘密？我们和负责设计的中国团队商量，在搭建时选用一种很‘中国’的材料……你们猜猜是什么？（实际没人猜的出来）是芦苇！”

那是一顿轻快的午餐，对我来说尤其如此。当我告诉 Godefroy，我现在正在北京经营着两家书店时，他问我那是怎样的书店。我说，只是两家很小、很小的独立书店。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对我说：

“It’s nice to be small.”

没有比爱马仕 petit h 创意总监更适合说出这句话的人了。当时，如此善意的告诫，就像一段只有手持魔杖的法师才能说出的强大咒语，令我备受鼓舞。

最后我们被带到充满 petit h 现成品的陈列室，那里就像一个真实存在（事实上也价格不菲）的灵感宝库，正如那个用芦苇搭成的展厅，彼时，它们都还只是一些尚未向市场披露的惊喜。

而我们被告知，它们即将被运送到一个新的展览所在地，也就是 Godefroy 口中的“秘密”最终被揭示的地方——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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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坊成立之后，petit h 以在全球各地举办限时展览的形式与大家见面。一年仅选择两座城市，设置不同于常规的展售空间，哪怕短暂停留也给人制造了深刻的印象。

2013 年，petit h 把伦敦邦德街的爱马仕旗舰店“染上血红”，展售品包括纸牌做成的木桌、茶壶为主体的灯饰、水晶和鳄鱼皮做成的小哑铃......

©爱马仕

每去到一个城市，petit h 都会合作志同道合的当地艺术家、置景家，部分物品也会回应当地的独特文化与生活。

2015 年秋天，petit h 首次来到中国，在上海的爱马仕之家举办展览。合作的设计工作室 Benwu Studio 受到 petit h 启发，用爱马仕的富余材料编织出一片金色的秋叶。

©爱马仕

2019 年 petit h 游牧到新加坡，邀请艺术家 Olivia Lee 以太空旅行为概念，将烈大厦店变成了一艘宇宙飞船，吸引人们去探索尚且未知的 petit h 创造——无论是以马鞍为背的椅子、皮革蘑菇、还是装上了皮革手带的鹅卵石。

©爱马仕

2022 年在迪拜，petit h 用陶瓦、皮革、陶瓷和水晶做了一个猎鹰台，猎鹰这项古老的习俗在中东地区仍受欢迎。

©爱马仕

同一年 petit h 抵达曼谷，带来了大象造型的置物架，和丝绸吊床。

©爱马仕

在全球漫游了几年后，petit h 在 2018 年打造了迄今为止唯一的零售空间，位于爱马仕巴黎左岸（17 Rue de Sèvres）旗舰店内，离它位于庞坦的工坊也不远。

没有可预期的产品，petit h 的空间与陈设需以灵活性为首要考量。巴黎建筑事务所 RDAI 将它想象成一个戏剧舞台，受 petit h 的启发，把包具工坊里的余料黄铜融入了水磨石地面。此外，墙壁上设有磁性面板，方便一年四次更换展品；陈列柜也最大限度模块化，可以堆叠和移动出不同的格局。

©爱马仕

开业第一期的展陈以陶器为主，petit h 和法国南部拉威尔工作室的陶艺家合作了一系列陶罐，并在其中一个装上了 Kelly 包的皮革手柄。

©爱马仕

有了专属空间后，petit h 每周定期举办工作坊，邀请更多人去感受材料的魅力。在 petit h 一以贯之的策展下，工具也像艺术品一样被展示。

©爱马仕

2023 年 9 月，爱马仕 petit h 巡展来到了北京国贸商城。

展览占据爱马仕国贸商城专卖店一层和二层的部分区域。身处展览，肉眼可见的是以芦苇与陶土共同构建出的展台，和普通展台相比，它们的“建筑感”更加强烈。

原来，展览空间就是由爱马仕和中国双人建筑事务所 CATS 合作完成，本土创意再次被致敬。而后者作为国内最早一批践行新锐、艺术可持续设计的团队，善于将自然材料融入建筑。

因此，我们才会看到，今年夏天我们在巴黎共同保守的那个秘密，在这里显出了真容：生于河北白洋淀的芦苇，作为一种代表中国北方的材料，通过扎捆、定型，成为棱角分明的展台、展柜、门洞，以及屏风。Godefroy 带领团队创作出的全新作品，填充其中，丰富的品类、意料之外的材料搭配，和不同造型之间的奇妙碰撞，令人目不暇接。

总之，日常中会被忽略的植物，变成具有诗意美的材料。在令人感到亲切的同时，也很难不感叹 petit h 对于不同材料的潜力的挖掘。

对中国元素的运用还体现在，陶瓷和小公牛皮的大熊猫景观置物盒，以及点缀着皮革、真丝、陶瓷和水晶的龙形书架——此次展览体量最大的一件作品。

漫步其中，整个空间的布局也有点像老北京的胡同，弯弯绕绕，每穿过一个门洞后，别有洞天的感觉会扑面而来。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以至于展览已经结束，我依然会被 CATS 建筑事务所合伙人黄文心提到的一个设计细节打动。

原来，那些'门洞'本是不存在的。最初的方案，是许多由芦苇搭成的柱子，非常宏伟。不过后来有一天，设计师们改变了主意，得到一个几乎和“宏伟”相反的方案。

我才知道，她也曾在 Godefroy 的带领下，参观了巴黎的 petit h 工坊，在那里，匠人的专注和对于作品投入的感情，为她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她意识到，匠人的专注，会让人“忘记品牌，甚至忘记时间，忘记很多东西”。petit h 并不提供标准化的物件，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一件 petit h 都是独一无二的商品，而正因为工匠们把感情都倾注到了作品之中，让每一件 petit h 更像是独一无二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