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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最后一章
文/甫跃辉
人在来到这世界之前,已置身水中。
那身体里的水,给我们温暖,护我们周全,让我们得以成长为“人”。
作为一个“人”,我终于有幸见到这个陈旧而新鲜的世界。我见过很多高山,也见过很多大河,但我所见的,不过是刹那的人间。春去秋来,夏走冬至,山川恒久,万物生灭,世界千变万化,人间含纳其中。在这一切的变化和不变之中,我既喜欢有命之体的从稚嫩到衰朽,也喜欢无命之物的纯粹和恒定。
唯大河同时以恒久和流动示人。
本文节选自作者长篇新作《嚼铁屑》之《大河》
怎样描述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可的河?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条河,每一条河都是相同的,又都是不同的。这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可再一想,等于是废话。现在我怎么描述我要面对的这条大河呢?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的生活和生命,都会和一条大河紧紧捆绑在一起。从白天到夜晚,它就在离我二三十米的地方,流淌着,翻滚着,喧响着——喧响其实是很少的,只有在雨季里洪峰经过时才听得见。一年里的大部分时候,它都是安静的。安安静静的。
我长久地、仔细地看过河水的流动,并不是一往无前的,而是不断打着旋儿,将浮萍、草芥、枯木,甚至房屋卷进去又吐出来,也将日光、月光卷进去又吐出来。动作如此柔曼,如此笃定。我经常看得入迷。
我想,如果世间万事万物真是相通的,那很多譬喻就是可以成立的。可以用一棵杨树的荣枯、一只鸟的迁徙,来譬喻人的一生。同样也可以用一条河的流动,来譬喻人的一生。这就像数学里的证明题,我没法求解生命的答案,那我就画一条或几条辅助线,或者找到一个和生命等值的东西,求出那个东西的答案,也就找到生命的答案了。当然,首先是,如果这世间的万事万物真是相通的——
如果一条河可以类比人的一生。那么,确实可以看到很多相同的东西。比如,这世间的河流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恰好可以类比这世间的人生有长有短,有壮阔也有湫隘。但不管是怎样的河流,所有的流动都是美好的,这也可以用来类比所有人生都可以活出自己的一份光亮。再比如,所有的河流都有独特的源头,所有的河流也都有不一样的尽头,却又都归于大海。以此来类比人生呢?
一条河流的源头,往往是在雪山,在草原,甚至在荒漠,基本都是在内地,在那无人问津的所在。从无到有,从细小到阔大,有可能拥在荒原,有可能流入市镇,渐渐为众人所知。一条河从源头起步,可能流不多远就干涸了,那便销声匿迹了,或者融入别的河流,更加显赫,然而,也从此失去自己的轨迹。一条河只有纳入众多河流,才能不断壮大,才能行之久远。一条河只有经过大起大伏,才能获取能量,才能激流勇进。一条大河,无人问津也好,赞誉备至也好,它只在自己的流淌里,也只须在意自己的流淌。甚至不须在意对人有没有用,有没有用不是它该考虑的,它只用考虑流淌,尽情地流淌,并壮大,并奔腾,并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在它成就自己的时候,自然也会成就别人。既如此,一条大河也就无须在意赞誉和诋毁,赞誉是属于赞誉之人的,诋毁也是属于诋毁之人的,属于大河的,只是不为毁誉增减的流淌。
每一条大河,从那从无到有的源头,到那失去自我或建立自我的过程,终点终究是要到来了。然而,正如前文所说,一条大河的终点,可能是消弭于灼热的日光,可能是汇入他者的轨迹。只有少数一些,披荆斩棘,一往无前,翻山越岭终于归入大海。这是炫目的伟大时刻,也是虚无的伟大时刻,从陆地的坚硬里源起的柔软之物,终于纳入世间最广大的柔软里。这是从无到无,也是从有到有。这样的时刻是静默的,深沉的,不像在山峡之中的轻快和暄腾,也是迟疑的,无奈的,不像在市镇之间的畅快和欢喜。这是无限追求的目的,还是不得不的归宿?
大海不言。大海无言。
《嚼铁屑》三部曲包括《广场》《大河》《危楼》,共62万字
大海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大海有边,边却不是起点,因为大海不是从边界开始流动的。那大海有终点吗?或许是无尽的蒸腾。变成水汽,聚为云朵,散作雨滴。雨滴无处不在。无处不在流动中形成溪流、沟渠、小河、大江。然而,若无起点,何来终点?或者,浑然的大海是自己的起点,也是自己的重点。既如此,大海是如同回环,是自己的外部,也是自己的内部。
所有河流和大海如同一体,这么说来,河流也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河流是自己的内部,也是自己的外部……
我想要沿着酒房河顺流而下,走到尽头,再沿着长江往下走,走到长江尽头。啊,大海就在眼前了。我还怎样沿着大海往下走?走到大海的尽头,追随水汽,追随云朵,追随雨滴。无限宽广的世界就在面前,然而,无路可走。
伫立此地,此时。与天地同在此时,此地。
在我们的体内,也一样有水汽升腾,有云朵汇聚,有雨滴降落。我们体内的雨,流动成江河,聚拢为大海,复而为水汽,为云朵,为雨滴……
我。我们。我和我们都只不过是这无尽人类沧海之一粟。
我还要沿着酒房河逆流而上。很多年前,我已经失去过一次探寻一条河流源头的好机会。那是在很多年没回去过的老家,我和几个小伙伴决定去探询旧城河流的源头。那是我们熟悉的河流,日日从我们学校门口流过。我们从岸边溯流而上,置身于熟悉的村庄和风景之中。然而,不知从何时何地开始,村庄和风景渐渐起了变化,一切都变得陌生,新鲜。忽然,我们发现我们站在一道悬崖底下,平缓流淌的河流,竟是从这道悬崖顶端奔流而下的。那些恍若从天而至的水,泼洒如千斛珍珠,如万顷光明。我们仰着一张张年轻的脸,承受着天启般的洗沐。这样的时刻,是推开一扇门又发现一扇门,轻盈而又沉重。
还要再往上吗?当然。我们从悬崖边攀爬而上,石头湿滑,草木丛杂,我们纷纷败下阵来,停在悬崖的半途,上不得也下不得。瞥眼望去,夕阳就要落了,我们站在一道黑漆漆的悬崖中间,站在巨大的水雾水声中间,看到夕阳在大河尽头缓缓落下,如一颗温暖的药丸进入我们的喉咙,顺着喉咙里的河流,缓缓落进肚腹。那无声的坠落,我们听见了。渐渐地,黑夜从茫茫四野上升起,也从我们腹中升起,遮蔽头顶和心头最后一块白昼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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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再往上吗?这样的时刻,仿若走到我们人生的半途,是严肃的,审慎的。我想象着,倘若再往上时失手坠崖,那水中必将浮起一具死尸,却比不得那乘无底船儿渡河的唐僧脱去的凡胎。
我,我们,败下阵来了。
我们在黑夜的威逼之下,从山崖的半途撤退了。我们说尽兴而归,我们说半路也是风景,然而,我们没法掩饰各自脸上颓然的神色。而今,终于又有一次机会摆在面前。我要再次逆流而上,去往酒房河源头……
但如果万物并不相通呢?那这一切譬喻就是不成立的。
河流只是河流。人生也只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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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动物园》《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入选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第12届十月诗会,著有诗集《去大地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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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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