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吃过晚饭，我决定步行兜个很大的圈子走回家。大约两公里之后，我面前出现一条河。想着去看看北京冬天里河边会有什么风景，我就顺着石阶走下去。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只有河水哗哗作响。才零下四度，河水这个时间还冻不起来。
这让我想起2020年冬天，有一晚我试图穿越一条河。我曾经记录过这件事：
“从公司走路回家，因为修高铁站的缘故，原先的路完全封死。我又不甘心退回去，就沿着工地的围墙想找一条小路。结果在围墙的尽头出现了一条河，河上有桥，但居然上了锁。最后，我只能沿着河岸一路走，选了一处流水不那么湍急的地方，横越河水抵达对岸。
回想那一晚，感觉一切都很魔幻：周围都是居民楼，身后是大片工地，吊塔还在工作，但是面前没有路灯，也没有道路，只有一条在黑暗里流淌的河。
我摸黑顺着河沿下到水边，发现河岸两侧都是半人高的冰块。拿手机电筒照上去，能看见冰块混合了泥沙，层层堆叠而成。零下4度的北风吹着，河水轻轻作响，身边是巨大的冰块，我感觉自己就像是闯入了城市中废弃的一角，在荒野中跋涉。
如果不是因为走路，我不可能有机会在北京的冬夜里涉水过河，也不会意识到河面在每晚结冰，第二天中午又融化破碎，被水流冲刷到岸边背阴处堆积起来。更不会意识到北方的冬天是何等的萧瑟凄凉，北风又是怎样在桥洞下呜咽回旋。冬天不过是从一间有暖气的房间去到另外一间，有时候热到必须赤脚穿着T恤，打开冰箱找冰镇矿泉水。但穿城而过，走一次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今晚河水还在流淌，我只想散步，并不打算横越。河边只有我一个人，仿佛走入旷野，又仿佛顺着水声走到天上。这时，我发现远处河面上有一团光在闪烁。举目望去，黑暗中感觉是有条船，有人正站在船上用灯光四处乱晃。大年初一的夜里，为什么会有人在河水里工作？他在水里干什么？
我加快脚步赶上去，走到近前才发现并没有什么船，而是一名男子正站在河里。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渔网，低头搜寻，看样子是在捕鱼。先前我设想过许多种可能，环卫工人在打捞垃圾，警察在搜索赃物或者凶器，但我真的没有想到，这是大年初一，这是北京，这是零下四度，然后有人会在夜里穿着水靠捕鱼。如果不是我碰巧经过，大概这一整夜和这一整条河流都属于只他一个人，没有人会见证这等事。等到天明，他大概就会像雾气一样消散---我感觉今晚我在河边遇见了自己的梦境，我总在北京的河边遇见梦境。
要我说，北京的真相是那些穿城而过的河流，而不是那些建筑。人在北京，就是局限在建筑里，局限在规矩里，局限在四四方方的街道里。唯有在那些河流之上，在那些河流两岸，能找到许多人的天性。无论是夏天里顺流而下仰泳的大爷，还是冬夜里这种手持电筒捕鱼的汉子，他们在河流里，在夜色的掩护下找回自己奔放的天性。而在街道和建筑里有的大多是表演，大家在扮演一个大都市里的现代人，得体，严肃并且无趣。

河流，唯有河流，让人们回到最初，回到自己本来的样子，让这座城市显露出另一面来---谁能想到这座大城里还有渔夫呢？不过我也并不是真的很惊奇，因为在前年的一个晚春下午，还是在上班的时候，我路过市中心的一座桥。那天春光正好，一丝风都没有，一整座楼宇清清楚楚倒映在河水上。在那河边，就在垂柳的掩映之中，就在河边伸出来的观景台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鱼竿。

北京不止是故宫和天坛，CBD和三里屯，也不止于胡同与四合院，燕郊和天通苑。北京还有河流，以及河流上的种种奇遇。我认为北京的河流上有它更为真实的一面，也许是更为古老的一面。一两千年前，大概也有人在冬夜里横越河面，也有人在冬夜里张网捕鱼。这种天性不能为四四方方的街道所限制，就像是鸽子拉着鸽哨声悠悠飞过天空，蜿蜒的河流也不肯接受城市的规划，自顾自流过区划，流过街道，流过平原，流过一切人类的营建，消失在天尽头。

我又走了一段，见到另一座桥。桥边听着两辆有警灯的车子，车门上写着“环境监察”。我绕过车子，继续顺着河流前进。很快，我就在岸边的小径上发现残留的爆竹皮和烟花筒。这时候我才想起在去年的夏天，也是在这里，当堂食和夜店关门之后，年轻人们带着音响、蜡烛、啤酒和滑板，就在这里开露天Party。
在北京所有的房子里发生的事，内容不会超出一页纸。但是在北京河边的种种，我却觉得足够写一本书。
参考文献：《穿过冬天的河抵达春天》
标题：《河水中的男人》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所有图片AI算法提供：Stable Diffusion
关于Stable Diffuion的详情，请参考文章《介绍一下Stable Diffusion》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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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我知道，又有人要留言问：说那么热闹，照片呢？让AI用印象派风格画一张水彩画你糊弄谁呢？你们作家都是些骗子，谁知道你究竟有没有真的见到一个都市渔夫？搞不好你就是想水字数、编故事、骗关注，可耻！
当然有照片，当然有渔夫，当然也有北方冬季的河流：
摄影：和菜头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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