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写字

翻开我小学初中时代的作业和笔记本，我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写了些什么。很奇妙的一种感觉，头皮发麻里居然带着一丝亲切。多看两眼之后，亲切的感觉会逐渐增强，想到曾经幼小的我在教室里低着头一通鬼画符，就会忍不住笑起来。

老师因此曾经多次警告过我，说是我的字有一种让人看了心烦意乱的神奇能力，将来高考的时候作文可能因此得低分，哪怕是数学物理这样的科目，阅卷老师也未必愿意硬着头皮看我的解题过程。每一任班主任都专门和我谈过：你还是练一下书法吧。

我练过描红。这事由不得自己，许多次暑假作业都要求要写满好几本描红本，而每一次我都是在假期结束前三五天才想起自己一个字都还没有描。所以最后交上去的假期作业总是粘在一起的，因为我来不及等着墨干再翻下一页。我看过同学的描红本，整洁、干燥，字迹清晰，那是真描红。我的不一样，我是快速涂红，对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红色轮廓线线中间的部分用墨汁填满刷黑。

这样对我的书法水平有任何帮助么？我认为是没有的。所有那些鬼画符，就是在这个阶段的成果。你想吧，在一两天内涂满好几本描红，一个人对于米字格，对于描红的红色轮廓线还可能会留有点滴敬畏之心吗？没有，我当时的字已经达到了一种随心所欲的境界。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要多难看有多难看。那些字不是我现在才辨识不出来，当年写完几个月之后我自己就已经不大认得出来，期末复习的时候需要现场临时猜测。

我也专门临过帖。小孩子思虑单纯，主要考虑两点。描红本，那是在文具商店卖的东西，红色的，给孩子用，很低级；碑拓字帖，那得去专门的古籍书店，比新华书店都要高级的地方，黑色的，给大人用，很正式。我当时觉得我的字练不好，主要是因为描红本不够正式，不够高级。如果换成字帖，效果会完全不一样，我一定能学得进去。

如果说描红之枯燥，从练习到放弃以分钟计，那么临帖的确要强很多，居然是以小时计。临帖也很枯燥，你的脑子能感受到那些字的美，这一点没有任何问题。你的眼睛也能清楚每一个字的结构，这一点也没有任何问题。但是你的手一般情况下，都处于中风状态，根本就控制不了毛笔。所以，偶尔之间你会写出一个好字，大喜过望之下准备再复制刚才的感觉，但是写出来的立即是另外一个玩意儿。有时候写偏旁的时候心中极为满意，写完之后整个字却已经垮掉。总之，临帖的挫败感也很强，也很容易让人放弃。

但是就因为它比描红能支持我更久一些，练习的过程中偶尔会有灵光一闪，于是临帖对于我依然有所帮助。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第一次意识到字有间架结构，字的每一部分存在呼应关系。道理是明白的，只是没法让手听话而已。灵光一闪时写出的一两个好一点的字，能让我不时想着打开墨盒，铺开报纸，再练上一回。

对我书法帮助最大的其实是课本。当时应该是到了高中，被老师念得厉害，感觉削了面子，心里一发狠，暗自思忖：老子这样写不对，那样写不好，那老子照着课本上的仿宋字一个个写成方块儿，你就没话说了吧？说干就干，我就照着课本四四方方地写仿宋字，反正那时候写作业要先抄题目，然后才解答。于是，在每次抄题的时候，我就相当于是认真临帖。一开始速度极慢，但是天天写作业都那么临帖，很快手下的活儿就熟练了起来。而且这事也不难，做到方头方脑，横平竖直，呆板僵硬，看起来就很有课本的风格。

没想到这样居然都被老师点名表扬，说是我的书法大进，前后判若两菜，证明我在仿宋字一道上颇有天赋。小朋友给点阳光就灿烂，从此我就一路仿宋到底，虽然在审美上我认为课本上的字和我的字帖根本没法比，但是有表扬不是么？这样仿宋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惊奇地发现，好像换了别的字体再来写，我的控制力也加强了，比以前写得好看。以前是眼里有，手里没有。现在是眼里有，手里多少也有了点。我就觉得自己对书法有了感悟，一念及此，浑身暖洋洋地，如同浸泡在温泉里那么惬意。

许多年之后，我回顾这一段，才意识到当初发生了些什么。练字这件事情它需要足够多的练习时间，时间不够，人就控制不了笔，怎么写都不会好看。但是要达到足够多的时间，就意味着需要有足够的心力去抵御枯燥。所以，这件事情又转化为如何从中获得成就感，以成就感克服枯燥无味。那么，我的练习来自临摹课本的仿宋字，我的成就感源自老师的肯定。综合起来看，完全就是运气好，缘分刚好具足，在高中时终于成熟。

又过了很多年，我的朋友向我强烈推荐了一本书，叫做《万物》。德国人雷德侯在这本书里谈中国艺术，其中就谈到了书法。他的主要观点是书法不是写字，而是绘画。哪怕是文盲陶瓷工匠，也能在瓷器底部落上漂亮的底款，他们甚至都不认识那几个字。原因就是他们并不是用写的，而是用画的。“大明万历年制”这几个字，不需要临帖也能知道，如果想要画出整齐划一的效果，那么“制”那种结构复杂的字，上下同时要容纳一个“制”和一个“衣”字，势必就要紧凑一些。而“大”字非常简单，那就最好放在正中间，填满一整格。但如果你是去写字，一开始就不大可能有这种念想，只想着写出正确的字来，结果结构就崩坏了。

所以，照着课本临摹仿宋字的时候，我无意间做到了照猫画虎这件事。课本上的字不存在什么理解不理解，我都理解。真正需要做的事情是把它给画到自己的作业本上去，最好画得一模一样。在历经多次抄写之后，我对每一个字应该画成什么样子，应该怎么个画法，心中已经有了定计。之后换了其他字体再去画时，自然就从容了许多。只要这个大的样子不破，字就坏不到哪里去。

在这么多年之后，我回过头去再想，所谓“鬼画符”这三个字其实道出了真相。鬼不重要，符也不重要，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