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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走单骑》剧照  图源网络
父亲的江湖
文/梅朵
在故乡,父亲是一个异类。
作为地主的后代,在那个年代,父亲的生活无疑是艰难的。用奶奶的话说,爷爷被镇压后,她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儿子和一个养女,无奈之下将不到两岁的小儿子送给别人,再将刚刚十五岁的养女送给婆家,只留下父亲和叔叔在羊册镇的刘庄艰难度日。事实上,刘庄只是爷爷的一个佃户庄,有爷爷的一个管家和仓库。爷爷被镇压后,这个管家说服乡干部将仓库腾出半间给奶奶和她的儿女们暂住。
我不知道奶奶怎么熬过了那些岁月,只从奶奶口中得知,50年代,十六岁的父亲趁着举国上下的欢腾气氛离开了家乡。
“你爸爸走后我天天给菩萨磕头,求菩萨保佑他平安,他是个惹事精,永远都不会安分守己啊。”小时候,每当我问起父亲为什么离家出走奶奶总是这样开头。从奶奶的口气中我能深深地体会一个母亲的恐惧、无奈以及无助。
从1958年父亲离开他的寡母和弟弟到1970年父亲被押送回乡,这期间的十二年时间父亲在哪里、如何生活对我而言是一个谜,奶奶对此一点也不知道,而父亲更是很少谈起这段经历。奶奶唯一能确认的是,1970年,父亲作为专政对象被押解到家乡接受审判。“你爸爸从来都不让人省心,但他至少活着回来了。”尽管那时候父亲是被押送回乡,奶奶看到活着的父亲依然无比高兴。

《千里走单骑》剧照  图源网络
父亲能言善辩,熟读《毛选》,总是用语录为自己辩护,甚是让当时审他的领导们头疼,最后不得不派当时最能干的红卫兵——我的母亲,去跟父亲辩论、并改造父亲。
那时候母亲刚二十岁,是读过高中的返乡知青,参加过全国性大串联,还去过天安门受过接见,可以说有着大好的前途。然而,这个热情洋溢、看上去前途无限的幼稚姑娘却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顽固的坏分子,我的父亲。
这一下可气坏了外公。
母亲是外公唯一的女儿,是外公所有希望所在。在外公眼里,这个有着光明前途的女儿就要被坏分子带走了。于是外公拼尽全力来保护他的女儿。据说,在母亲怀着我的时候,外公将母亲吊打一顿然后锁了起来,试图用武力来拯救母亲的前途。
那之后就是邻居、奶奶以及母亲口中的父亲英勇救美行为。父亲撬开外公戒备森严的小屋,连夜带着母亲逃走。他们昼伏夜出、历尽艰辛、徒步跋涉,食野果饮山涧,先在秦岭山区的一个破庙栖身,后来又流落到了南阳、驻马店、信阳交界之处的一个偏远小山村——羊棚。
羊棚是一个只有两户人家的小山村,四面环山,远离乡镇,民风淳朴,革命烈焰也相对弱小。在这个偏远的山乡据点,父母最终安定下来,依着生产队的牛羊棚圈搭建了一处简陋小屋,也是在这里,小小的我在正月里呱呱坠地。
我出生后不久,父亲将他的寡母和弟弟也带到了这个小山村。第三年,当弟弟出生后,父亲和母亲又带着我流浪到了湖北随县,将羊棚的小屋留给了叔叔和奶奶,同时也将大弟弟过继给了叔叔。
与爸爸的叛逆不同,叔叔逆来顺受,极少有反抗精神。父亲看不惯叔叔低眉顺眼的样子,叔叔也看不惯父亲结交三教九流的做派,父亲跟叔叔的关系并不融洽,但奶奶深爱叔叔。奶奶经历各个时期运动,总是担惊受怕、战战兢兢,觉得父亲是天生的麻烦制造者,于是当母亲、父亲离开这里到别处谋生后,奶奶内心里应该是安全和宁静的。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年春节前夕,他都要到几十里山路之外的黄冈、毛集、明港等地卖对联。这期间,父亲结识了猎户孙全仁和江湖乞丐小魏叔,这两个人成了我家的常客。孙叔叔有一杆乌黑的长枪,喜欢把我高高举起,还说要给我打兔子吃,给我用獾皮做件袍子。他果然没有食言,我家过一段时间总有他送来的兔子、野鸡等山货,我的童年也确实有一件獾皮袍子,大概真的是这个叔叔送的吧?小魏叔则经常给我家砍柴,也带我玩,甚至还捎给我一条小黑狗。记得有一年冬天,小魏叔在我家火盆边上给我讲他的故事,给我看他腿上的伤疤,说他讨饭被恶狗咬伤、差点死了,是父亲救了他,因此他要一生报答父亲。

我和父亲母亲以及大弟弟的唯一合影,1976年夏天拍摄于湖北随县某地照相馆
父亲的朋友中,除了小魏叔和孙猎户之外,我最喜欢的是季启叔。季启叔在县城工作,但不知为何他跟父亲似乎是莫逆之交。父亲曾带我去过他家,那是我见过的最奢华的房子。季启叔是我记忆中最富裕的人,因为他给我的压岁钱竟然是五元的,褐色的钞票,上面有一个拿着大钩子的工人,这在当时几乎是天文数字,多少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张崭新的五元钞票。另一方面,我家的很多书都是来自他家,包括我后来读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等。
我不知道父亲跟他是如何结交的,按理我家这种地位和出身断断不会认识有地位的人,但记忆中却有他跟父亲一起写毛笔字以及谈天说地的场景。直到很多年后,当母亲去世、父亲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我在高中挣扎的时候,季启叔还找到学校给了我五十元钱,并邀请我到他家吃饭。他家在县城有一栋三层楼房,布置得很漂亮,他有两个儿子,当时正在上初中,季启叔让我辅导他的两个儿子,只是那时候的我敏感又自卑,最终也没有持续下去,也不愿再去他家吃饭,这么多年过去,惟愿季启叔及其儿子们一切安好。
1979年,伴随着政策松动,为了我和弟弟的教育(其时小弟弟已经出生),父亲带着全家从山乡迁回羊册镇刘庄村,开始了他的另一处江湖。
与山乡羊棚相比,平原的刘庄硕大无比、热闹繁荣,却少了山乡的淳朴与美好。刘庄是一个杂姓村子,民风差,农户欺软怕硬、狡黠冷酷、阶层分明。村干部们,特别是大队支书和他的族人亲戚们趾高气昂、不可一世,是村上的皇族,享有特权和无限尊荣;一般的农户如果儿子多、劳动力丰裕、家境好,则构成中层;如果因为残疾或者其他原因而生活艰难,在村上则会沦落为最底层,成为全村人竭尽嘲弄和欺负的对象。
我家是一个另类,不属于任何阶层。
父亲在村上毁誉参半,既有恶名也有尊崇,父亲强调在欺软怕硬社会存活,必须 “跟明白人讲道理,跟流氓用武力。”他通过跟一个姓李的恶斗而树立了威望。
村上的李姓是大族。这家有全村的太上皇——大队支书,支书的堂兄自然在村子里成了一霸,无人敢惹。那时期已经实施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家家有分到手的田地,但是,凡是跟这家搭界的农田都会被他挪动界石而侵占,很多村民敢怒不敢言,我家也不例外。记得有一天父亲气呼呼地说这个人又故伎重演挪了界石,他一定要让这个流氓尝到恶果。奶奶听了赶紧求父亲不要惹事。但父亲不听这些,发誓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人。我没有见到他们最终的决斗,村民们却口口相传父亲打架多么勇猛以及如何痛打了那个流氓。
“打架就要勇猛,拿出不要命的架势,这样别人就怕你了。”父亲这样教训我,大概确实是因为父亲打架勇猛吧,那家人被彻底打输,他家大儿子后来竟然要跟着父亲学功夫。也正是这一架,竖起了父亲在村里的威望,很多人都知道我家惹不起,村民对父亲又敬又怕,也有人说父亲比恶人更恶,奶奶生气地嘟囔,“看看,打架落下恶名吧?”父亲则满不在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这个恶村必须以恶制恶、以暴制暴”父亲总是这样宣扬。也确实有效,那以后竟有不少人找他主持公道,他俨然成了村里各样纠纷的调解人。

《千里走单骑》剧照  图源网络
刘庄村户杂、民风差,村民之间尔虞我诈、冷漠残酷。但父母却教导我们在村上遇到年长者一定要有礼貌打招呼,而父亲也会给每一个进我家院门的人递烟倒茶,这其中甚至包括娃叔和老马婶。
娃叔和老马婶是村里的最底层,更是大人小孩捉弄的对象。其实娃叔本可以跻身上层,他的哥哥在供销社工作,只可惜娃叔生来结巴,最后也只好娶了老马婶,一个似乎是神智不太清楚的女子。最可怜的是不但娃叔的哥哥嫂子嫌弃他们夫妻,连他的母亲宋奶奶也厌恶娃叔夫妇,宋奶奶经常骂老马婶,然后指使娃叔狠狠地揍老婆,老马婶常常放声嚎哭,然后很多村人围观、嬉笑,还有人鼓劲要娃叔狠狠地揍。过后还有小孩子跟着老马婶起哄,甚至用石块砸她,学着她的哭喊,老马婶非常生气,可是因为残疾,她本人说话不清楚,面对这些顽皮孩子的捉弄无能为力。
我曾经也围观过一次老马婶挨打,尽管我后来没有拿石块打老马婶,但回家后还是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父亲教育我不许围观别人,更不能欺负老马婶。所以,尽管全村的大人小孩都嘲笑、欺负这一对夫妇,父亲却对他们以礼相待,每当娃叔晃荡到我家门口,父亲会给他递上“白河桥”香烟,娃叔会圪蹴在我家堂屋里根父亲一起抽完几支烟,娃叔说话很慢,一句“你好啊”要说很长时间,开始我跟弟弟还想偷笑,但看到父亲凌厉的眼神赶紧逃跑。很多时候娃叔不说话,就那样默默抽烟,父亲会跟他说“不要打老婆了。”他总是狠狠地点头。
老马婶当时有个比我小一点的儿子,可惜头是歪的。这孩子也是其他孩子嘲弄的对象,经常被推来搡去地折腾。有一年夏天悲剧发生了,孩子掉到了水井里。这口井是村民的饮用水源,井口有一平方米左右,井水幽暗,奶奶和妈妈从来都严格教训我们不许靠近井边,但老马婶的孩子不知道为何掉了下去,我甚至怀疑他是被人推下去的。等人们把他捞出来的时候早就过了几个小时。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孩子抱来给父亲,父亲对着孩子又是压胸又是口对口吹气,又把孩子放在牛背上控水,但孩子还是没有救活。老马婶疯了一样抱着早已经僵硬的孩子,呜呜哇哇地哭着,一遍遍地抚着孩子的脸,任谁说都不放手,直到最后父亲劝她说孩子已经去了,她才抬起孩子一样的眼睛望着父亲,然后父亲又强调让孩子入土为安吧,老马婶竟温顺地点点头,将孩子交给了父亲,那一刻老马婶满含泪水的眼睛如同孩童般清亮。
尽管父亲没有救活老马婶落水的儿子,但他却因救活了邻村的孩子而让他名声远扬。
在故乡,女性生育一般由接生婆负责。父亲尽管行医乡间,但从不曾接生,除了他自己的三个孩子之外,我跟两个弟弟都是父亲接生的。记忆中的一个深夜,门被捶得山响,一队人马抬着奄奄一息的女子求到父亲门前。女子难产,孩子横生,一条胳膊伸出来却被死死地卡着,接生婆束手无策,镇上的医院又在十公里之外,眼看大人和孩子双双殒命,这家的男主人万不得已抬着产妇来找父亲。
后来听说胆大心细的父亲徒手正胎位、最终救活了母子二人,当孩子“哇”地一声啼哭后,孩子的父亲和爷爷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下。那以后,父亲的名声在故乡响亮起来,这家人每年都会给父亲送来厚礼。
那时节,为了行医方便,父亲早早地买了自行车。永久牌大自行车油光锃亮,让我在小伙伴中无比骄傲。不但大表哥喜欢到我家借着父亲的自行车赶集,其他年轻小伙子更喜欢借了父亲的自行车去相亲。但父亲出借他的自行车是有条件的,他只借给那些敦厚老实的小伙子去相亲,自然地,农忙时节这些小伙子们就会帮父亲干农活。
尽管生活在农村,可父亲没有干过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农活!农忙时节父亲总能找到大量的劳动力帮他干活,这其中既有小魏叔,也有那些借过他自行车的人。父亲还请来拖拉机犁地、播种,我家也是村上第一家用收割机割小麦的人。在那个年代,父亲以他的农村异类的个性养育着妻女孩童,构建着他的江湖传奇。只可惜随着母亲的去世,父亲和后母另组家庭,我跟父亲和后母的关系降到冰点,关于父亲的记忆再也没有了温情,直到父亲去世我都没有跟他和解,父亲的江湖湮灭在我遥远的记忆里。
唯愿父亲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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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梅朵,曾为某高校教授,某科研院所博士,现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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