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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剧照 图源网络
姑姑
文/梅朵
大年初二,在故乡是出嫁的女儿回门的日子,一般娘家人总是备好各种饭菜迎接嫁与别家的女儿。然而这一天在我家里却不高兴,甚至奶奶还会抹眼泪,父亲也有时候发狠地责备奶奶,这些都是源于姑姑以及姑姑的婆家。
姑姑是爷爷捡来的孩子,当年还是李家大少爷的爷爷喜欢骑马巡视他的田地,据说那个深秋后的早晨爷爷在他家割过的黄豆地里捡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弃婴,就是姑姑。孩子看上去出生没多久,只裹着一层破烂的薄毯,挣扎的姑姑被新割的黄豆茬刺伤了背腹,好心的爷爷抱回了这个弃婴,完全不顾当时才过门的奶奶的感受。奶奶娘家也曾经抗议,但奶奶自己说,总是一条命,就算自己还没有生育,也愿意留着这个婴孩。就这样,这个被人遗弃的小丫头在我家、在爷爷的大院里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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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姑姑已经十四岁了,而爷爷被作为地主分子镇压,留下奶奶、姑姑还有奶奶生下的三个儿子。爷爷没有罪恶,又是有名的善人,舍医舍药为乡亲,当时乡邻并不赞同枪毙爷爷,然而,镇上完不成县里分配的坏分子的指标,只好把并没有任何罪过的爷爷抓了去,没经过任何公审,爷爷,这个当年的李家大少爷,继承了祖父医术并多年在外求学的爷爷就被稀里糊涂地枪毙了,留下他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养女。奶奶说从爷爷被带走直到被枪毙,她都没有见过爷爷,直到爷爷被枪毙的那一天才有人告诉她让她去收尸,可惜她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几乎难以挪动,加上自己完全被吓傻了,双腿瘫软根本走不动路,最终也没有见成爷爷。
爷爷什么遗嘱也没有留下,就那样从家里被带走,还给奶奶的是一具僵硬的尸体,我不知道当年小脚的奶奶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是如何面对这种场面的,据奶奶说当时所有的家产、首饰、一切的一切都上交了,她连一块给爷爷净脸的毛巾都没有,更不要说给爷爷装殓,最后还是姑姑和年幼的父亲草草地掩埋了爷爷。
也在这时候姑姑的生身父母找来了,想让姑姑回到农家去,那时候的农家是多么吃香啊,奶奶也劝姑姑回去,毕竟跟着贫农父母比跟着地主婆的养母好多了,可是已经十四岁的姑姑却拒绝了,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当年抛弃她的家,说宁愿跟着地主婆子讨饭。在那苦难的岁月里,奶奶无奈地将她最小的儿子送了人,第二年又在邻人的说合下将十五岁的姑姑聘给了一家赤贫的农家做童养媳。
尽管姑姑的婆家一贫如洗,但却看不起姑姑,甚至姑姑的婆婆会打骂童养媳,当然,在农村,童养媳本来就没有任何地位。“总有一天我要收拾那个老妖婆”,记得每年新年的大年初二爸爸就发誓,其时的姑姑已经生养了五个儿女,但却很少回娘家,主要是婆家怕沾染上地主家的晦气而不同意,而在新年,在出嫁姑娘都回门的日子,奶奶总是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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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你,当年要让姐去这家做童养媳。”记忆中父亲也会埋怨奶奶,“我总有一天要打断那个王福林的狗腿(王福林是姑父的名字),让他再欺负姐姐。”父亲是火爆脾气,每年过年总是发狠,而奶奶总是紧张地求爸爸:“你千万不能闹事啊,咱们家成分不好,再者你姐生活也不差,比你强多了。”奶奶总是劝爸爸,还说正是因为姑姑她才养大了爸爸和叔叔。
后来,当政策松动的时候,当我的记忆更清晰时期,我终于见到了姑姑、姑父还有我的表姐、表哥们。在那偏远的山乡,每当秋色正浓姑父就会姗姗来到。那时期的山乡由于地广人稀,加上叔叔、奶奶勤劳,家里总会有花生、山芋、大米等余粮,姑父会在这时候来看奶奶,顺便也带走很多花生、大米等平原地区的稀罕物。在故乡有孩童捉弄姑父的传统,我不知在哪里学来的童谣,每一次姑父来我总是坐在树杈上唱着捉弄姑父的童谣,姑父也会作势打我,常惹得奶奶笑得擦眼泪。
记忆中的姑父健谈、和善而爱笑,我无法想象他会打姑姑。后来也明白他并没有多么虐待姑姑,只是在那个年代,因为姑姑的出身不好,加上是童养媳,受了不少来自婆婆的委屈。而当我长大后问起姑姑这些事情时,姑姑总是宽容地一笑,说没什么的。姑姑一直都是一个善良、勤劳的农家妇女,从不多言多语,所有属于她的世界就是终日劳作。就算她的婆婆一直对她不好(姑父还有一个弟弟,娶了贫农家的妻子,姑姑的婆婆一直非常偏爱二儿媳妇),但一直到老,都是姑姑照顾她,当她实在太老卧床不起的时候,还是姑姑给她喂饭、端屎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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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我终于长大,在中学时候见到卧病在床的老太太以及侍候她的姑姑时,已经病入膏肓的老太拉着我的手颤巍巍地说:“你姑是好人啊,从没记过我的仇,现在我这个样子全指望她。”老太太边说边抹泪,姑姑则是宽厚地笑笑,继续忙着她的事情,这就是姑姑,从不多言语的、只知道辛劳的姑姑,也正是因为姑姑善良、勤劳,我的表哥、表姐们生活都不差,尽管还是农民,但家里早早地富裕起来了。而我操劳一生的姑姑、疼爱我的姑姑,也在2005年走完了她平凡的一生,安静地去了,当我在朔风中在姑姑坟前燃起纸钱,内心里无限伤感,我的辛劳的姑姑,我童年时候最美好的记忆,随着一缕青烟湮灭。
姑姑以及姑父留给我的记忆总是甜美而温暖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从山乡搬回平原的羊册镇刘庄,开始了美好的平原地区的生活。每年到了正月初二,一大早帅气的大表哥就会准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给他大舅、也就是我爸爸拜年(在故乡舅舅的地位很高,尤其是大舅),表哥来都是行跪拜礼,父亲也端着大舅的架子来承礼。如果有奶奶在,大表哥则要给奶奶磕三个头,奶奶也会封给表哥一个红包。我最喜欢大表哥来,因为他高大又英俊,跟他一起走在村上别提多威风了。还记得当年村上一个家境很好的漂亮姑娘金婷姐喜欢上了大表哥,而我总是作为小灯泡掺和着他们的约会,金婷姐还给我做了非常漂亮的布鞋。
那真是幸福的年代,因为金婷姐,大表哥会时不时到我家,借了我爸爸的自行车带着我到镇上去,其实不到十岁的我只是一个幌子,我跟表哥一出村总能够遇到漂亮的、骑着女式自行车也去赶集的金婷姐,然后他们两个比赛一样骑车到镇上,我在表哥的车后座上拉风地笑着,金婷姐长长的辫子总是绑着漂亮的蝴蝶结,而我最喜欢看她黑黑的眼睛。到了镇上金婷姐总是给我买串糖葫芦让我在桥头不许乱跑(羊册镇的东面有一条宽阔的沙河,清澈的河水还有漂亮的沙滩,更有很多野鸭子),然后他们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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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嚼着糖葫芦乖乖地等着他们,在河漫滩上看游鱼追野鸭,甚至有一次都睡着了。可惜后来漂亮的金婷姐终究也没有嫁给大表哥,而是嫁到了南阳城,那以后几年大表哥再没有来过我家拜年,每年初二都换成了二表哥来。不知道如今的金婷姐是不是生活幸福,她也该做奶奶了吧,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给我买的糖葫芦。
正月初三是去姑姑家拜年的时节。开始父亲会骑了自行车带我跟弟弟去,后来我长大一点后,就是我跟弟弟单独出发了。姑姑家在距离我家三公里左右的村子,但对于小时候的我,这个距离真是太遥远了。从我家到姑姑家要穿过一条沙河,走过另外的四个村庄,我跟弟弟牵着手晃荡着,常常一大早出发,等到姑姑家的时候几乎到了下午。姑父会笑呵呵地给我们压岁钱,一般是每人两角,崭新的绿票子,硬挣又好看,那真是一大笔钱呢,我总会小心地揣着,时不时地拿出来看看,整个新年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
当然,去姑姑家拜年一般要住好几天,姑姑家有长毛兔,雪白如同毛球,由大表哥饲养,用来剪兔毛卖。姑姑家还有甘蔗,那可是童年最稀罕的零食啊,常常是眼巴巴地盼着新年、盼着去姑姑家吃甘蔗。那时节由于奶奶越来越老,眼睛逐渐不管用了,而妈妈又常年有病,我跟弟弟的棉衣主要是姑姑缝制。只是姑姑不爱说话,加上没有经济权,每次姑姑对我好都是小心翼翼的看姑父脸色,好在姑父尽管小气,对我也还不错,我亲爱的、善良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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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梅朵,曾为某高校教授,某科研院所博士,现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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