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终于凉风渐起的暮秋,开始动笔回忆还有些春寒的猫盟和顺基地。
六月住在那儿的几十天里,巧巧说,子驭,你要不要来整个我们基地的植物志?我似乎是在场唯一的植物人,当然选择了答应她。
最后结果大概这样子……
爽快答应的另一原因是,我知道《生物多样性》六月刊是中国省级行政区植物多样性的编目专刊,不愁参考资料。谁料,那一期并没有发表山西省的研究成果……
没了寻宝清单,只好效法历史上未至之境里的博物学者,从一件件标本、一张张照片开始积累,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如同前辈们教诲的那样:要系统且有根据地列举某处有什么、没有什么物种,是需要慎重的事。
所以,我在面对禾本科这个让人敬畏的伟大类群时,选择了“略”……
后来小崔说,你既然都做成这样了,要不要写篇稿子啊?我说,啥角度啊,基地的菊科也很难认的……她说好啊就写这个吧。
于是,有了这开篇第一句从“初秋”逐渐改为“暮秋”的意义不明的文字。
嗨,草就不要认了
秋风起,我对此念念不忘。当然,并不是要鉴定完猫盟基地的禾本科植物,毕竟没有解剖镜去数那些内麸外麸有几条纹路、有什么形态的毛,六月时也没看全有花的标本。只是禾本科和秋风有一些不得不说的往事。
来,感受下植物学家对毛的一些分类 图片来源: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
如今全世界禾本科植物超过11500种,不论在哪里都常见得能让人一眼看出(虽然再看十眼,还是只能认到禾本科),它们被麻瓜的语言简明地概括为“草”、“grass”(魔法师当然是说拉丁语 Poaceae 的),仿佛地球上最理所当然的草本植物。
嗯集装箱前后地上覆盖最多的就是:草,一科植物 © 蓓蓓
甚至庄稼地也能变成杂草地的基地  © 巧巧
其实禾本科在演化史上得势,只是最近五百万年的事情。
彼时是中新世晚期,大片陆地从热带变成温带,常绿木本植物逐渐让位于一岁一枯荣的草本植物。那之前的地球更加温暖,甚至始新世的热带和亚热带森林曾一度蔓延到了两极;而中新世之后,极地和高山终年不化的冰川反复扩张和收缩,世界进入了持续至今的大冰期ice age)。
按照Lisiecki和 Raymo 在2005发表的数据,中新世以后的地球平均气温变化如图(横轴是距今时间,单位是百万年,纵轴是相对1950年的地球平均气温偏差),虽然经历了不同周期的冷暖振荡,但趋势是持续变冷 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在中新世,随着喜马拉雅山在印度次大陆和欧亚大陆的碰撞下隆起,北美、西欧、东非也经历了和东亚类似的造山运动,大气二氧化碳固定在风化的新生岩石中,各大陆都变得更加寒冷干燥,禾本科的花粉随秋风遍布世界,以它们为优势的草原成了大陆内部的主要景观。
六月的猫盟基地就是这样的景观,这里成片的是禾本科的假苇拂子茅(Calamagrostis pseudophragmites) © 巧巧
并不是所有动物都适应了这种景观的变化。望着猫盟基地的围栏,听着路过的牛身上的铃铛声,我想到了植物与动物持久的斗争。
禾本科植物叶片中充满了“植硅体”——从土壤里来的二氧化硅的重结晶,说白了就是往叶子里掺沙子。这让习惯了吃森林中鲜嫩叶片的古老植食动物遇到禾本科无从下嘴,雷兽们可能就是这样饿到灭绝的(所以不要忽略微小的植物特征,解剖镜该用还得用)。
每个清冷的清晨,我就坐在这样的解剖台前,面对着以禾本科为优势的草地植物群落 © 子驭
幸存的食草动物们发展出了高冠齿或反刍消化系统来应对禾本大魔王,逐渐变成人们熟悉的草原上奔跑的马、牛羊和骆驼。而人类的祖先也是中新世以后才从树上下来,走入这个塑造我们、养育我们的动植物群落。
这个季节南方即将成熟的大米(Oryza sativa),显然是禾本科对我们的养育之恩的例证 © 子驭
如今,我在猫盟基地搞植物编目的任务之一,就是看牲畜啃食与植物多样性之间的关系。
我们本来的猜想是:仅论开阔草地生境,牛羊能够消灭诸如禾本科的少数物种建立的优势,从而让更多植物共存。但至少从六月的结果看来,围栏外能茁壮成长的物种仍是少数。
也许大多野生植物需要百万年才演化出的防御手段,还无法对抗牲畜的持续高强度啃食,毕竟人类畜牧史对于地质年代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
虽然植物仍是全球生物量的大头(左图绿色plants),但在那一小块属于动物的三角里,哺乳动物的最大生物量已经是人类的家畜,以及人类本身(右图右下角livestock和humans) 图片来源:PNAS (2018)
菊科,终于到了菊科
在基地的围栏外,有禾本科与菊科的共存,这两个支配当今温带开阔地带景观的大科,面对西门塔尔牛和西北风施加的选择压,仍昂扬着。而基地的围栏则保护了更多脆弱的植物。
山团线路边的节毛飞廉(Carduus acanthoides),可能就是个牛都不敢惹的主儿 © 子驭
除了飞廉和蓟的亲戚们,菊科防止被动物吃掉的方法主要是化学防御。它们储存能量的物质是菊糖而不是其它植物常用的能被动物消化的碳水(如淀粉、蔗糖等)。此外,它们中的大多数成员还有一些额外的高级代谢产物,让自己充满被动物嫌弃的气味(包括青蒿素)。
如今的菊科是所有植物中生态位最宽、多样性可能也是最高的未完全厘清的物种数量还要和兰科拼一下)。
六月上旬,集装箱前几朵狗娃花的冠毛还没有长出来,它有一圈紫色的舌状花围着中间黄色的管状花,就像中国其它100多种紫菀属植物一样。嗯,广义的紫菀属(Aster)是包括马兰和狗娃花的菊科科长因为菊科拉丁名是Asteraceae),据 Flora of China 记载有123种。
因为有围栏而没有被牛啃掉的基地之花,狗娃花(Aster hispidus) © 巧巧
来分辨下,这是包邮区常用作“马兰头”野菜的马兰(Aster indicus),也是广义紫菀属的,这个月正在江苏盛开。它分布比狗娃花偏南方些,但北方有它的近亲全叶马兰。
当时还没解剖过狗娃花的我对室友青峰说:“咦好奇怪哦,这个全叶马兰的叶片边缘没有植物志上描述的反卷,反而是内卷的呢。”对方说:可能这是中国特色的全叶马兰吧。
青峰走了,我为了植物编目开始解剖,“全叶马兰”的冠毛也蓬勃生长了起来,我好伤心。
不过,还请各位不要去踩不认识的菊科植物,踩不完的,不如拿来解剖。
狗娃花的解剖,从上到下是它越来越成熟的样子,随着时间推移上面的“一朵菊花”(其实是一个菊科特有的头状花序,或称篮状花序)会渐渐变成右下角那一把很好摸的毛刷,大概这毛色是“狗娃”的出处吧……  © 子驭
菊科的终极大佬是蒿属,基地中种类最多且最难认,花序很小,甚至有的六月还没开花…… ┑( ̄Д  ̄)┍  © 子驭
为此,我请教了植物所大佬刘冰老师,他网名是Artemisia(林奈为蒿属拟定的属名,据说是为了纪念热爱植物学的阿尔特米西亚二世女王,嗯,就是在哈利卡纳苏斯为亡夫修建世界奇观摩索拉斯陵墓的那位),他说:“这个叶形变化那么大,你就认蒙古蒿(Artemisia mongolica),没人敢说你错。”
再如,这个叶形很典型的茵陈蒿(A. capillaris),但不仔细看也可能和猪毛蒿(A. scoparia)混淆 © 子驭
明明有复杂的花序,蒿属却去繁就简,把小花变得像禾本科草那样密集低调,成了使用风来传播花粉的植物在秋天有花粉过敏症的可怜人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也和禾本科一样在中新世全球变冷时变得到处都是。
和顺基地里蒿属的繁盛让它们也养活了别的植物,比如寄生在它们根系上面的黄花列当(Orobanche pycnostachya) © 子驭
除非十分熟悉当地的物种分类工作者,否则在不知道当地哪些物种分布时,鉴定蒿属负责任的态度也得解剖花,或者和禾本科一样写“略”。
当然生物学的规律就是凡事皆有例外:比如这个季节秦岭以南直到赤道都有分布的白苞蒿(Artemisia lactiflora),它亮白色的总苞是阴暗的森林边醒目的招牌,比较好认,新加坡的一些研究者记录它可能是蒿属难得的虫媒花。
在四川森林里终于等到蒿属开花的白苞蒿 © 子驭
这些白色的总苞围起来的蒿子花其实也跟狗娃花一样,是许多小花组成的花序。而花萼则变成了前面说过的冠毛,可以让瘦果随风传播。
基地里大概更好认的小黄花
但大部分植物花序不长这样,而是每朵花各自绽放。通常醒目的花冠外面的那轮辅助就是花萼了,有的植物花萼也好看,甚至有的还有额外的花萼,比如基地的几朵蔷薇科小黄花。
蔷薇科小黄花的代表:委陵菜(Potentilla chinensis) © 巧巧
委陵菜有五枚花萼(左图,花瓣已脱落),可以看到包裹花芽的黄绿色花萼外圈还有五枚小小的副萼(草莓也有),而右图是花瓣尚存的样子 © 子驭
在和顺基地,仅蔷薇科这些有副萼的小黄花就能看到6种之多,它们给六月采标本的我带来了莫大的快乐。
单论委陵菜,除了本菜以外就还有多茎委陵菜(Potentilla multicaulis)、匍枝委陵菜(P. flagellaris)和等齿委陵菜(P. similatrix)。
我认为这大概是因为基地内没有牛羊啃食,而又有林地、水边沙地、开阔草地等各种微生境,才让小黄花们各得其所。
曾经也在委陵菜属的蕨麻(Argentina anserina),它和委陵菜的区别是单花不成花序长在匍匐的茎上,叶形、叶背的毛叶不一样。并且由于地下有发达的块根(我国一些地方收获它们吃,叫做“人参果”),蕨麻在被牛羊啃过的沙地也不少 © 子驭
并不是所有五瓣的小黄花都是蔷薇科
基地常见的类似大小的黄花,还有更加古老的毛茛科的科长毛茛(Ranunculus japonicus),它闪闪的蜡黄色花瓣后面只有一轮黄色的花萼 © 子驭
是不是觉得已经够了?可是,知道副萼、花萼和花瓣区别的你,已经不再是故事里的小黄花都分不清的麻瓜了。
最后,为什么我们要死磕植物的解剖结构呢?
它们的每一处构造,都是多年演化的产物,都可能在当下的变化中影响生态系统的功能,也都可能事关其它物种的生死,想想禾本科和雷兽的故事吧。
而且,它们也很美啊。这是伙伴们去年在和顺采的标本,菊科的铃铃香青(Anaphalis hancockii) © 子驭
即使是在水热并不丰沛的华北,在黄土覆盖的太行山西侧,在被人类活动影响了千万年的区域,只要条件允许,生物多样性仍然能带给我们许多惊喜。而正是它们,为我们提供了这些地区丝丝入扣的历史故事、现世关系,或许还有未来保护行动的指导。
是的,植物好难哦,谁爱认谁认。但是,珍惜那个和你一起辨识菊科的人吧。
-End-
成为猫盟月捐人,共守中国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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