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写今晚的片子之前,先分享一个很不是滋味的时刻。
今晚的片子叫《乐土》,是一部囊括了同性、酷儿、女权、父权批判、性欲望等等在我们这儿看来可能颇为敏感的“要素”,但这片子出品的国家,又是一个在我们的印象中比我们还要保守的国家——巴基斯坦。
这是一个因为宗教和政治原因,女性地位极低,性少数生存环境也颇为恶劣的国家,但现在它们不但已经能拍出了这样的片子,而且可以公映了——这部片在初期的禁映后,就被官方解禁,去戛纳拿下酷儿金棕榈,最终成功公映,不仅其中的同性、女性欲望在银幕得到了足够的呈现,甚至它还被官方推选为2023年度的冲奥影片。
我们或许对这整一个遭遇中,某些时刻和关键词异常熟悉,只是结局于我们而言像是一次美梦罢了。
来吧,聊聊别人家的这部——
《乐土》
电影一开始,是一个披着白布的男人,在和一群小女孩玩捉迷藏,男人抓住了其中一个女孩,其他女孩嬉笑着说,你放开,等我弟弟出生了他会揍你的。
这一幕在故事线里看上去无关紧要,但在文本层面,它是承载了导演所有表达的重要喻体——
白布底下是一个男人,男人正在抓女孩,男人是被白布掩盖起来的,女性是被“抓住”的。
这一幕像极了电影整个故事的浓缩——
一个男人,自己意识不到自己真实欲望和性取向被掩盖了,在一片父权的习惯中去困住女性,而女性也意识不到自己被同化了。
这一句话具体代入到电影里来讲,就是故事的两条线。
一段关于性少数的性别认同——男性海德通过与跨性别者(男跨女)碧芭的相处发现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
另一段是关于女性困境——海德的妻子穆塔兹作为一个渴望工作与自由的女性在社会层面无法出去工作,在个人层面无法从丈夫海德身上得到欲望的纾解。
这块白布的真正指向,也已经非常明显,就是父权的化身。
我们自然得从这块白布聊起,白布最显著的一个影响是让一些东西消失了——
一个是被白布盖住的男人。
一个是被白布抓住的女人。
其实它们在影片中映衬着父权制下两类人或者说两种身份的消失:同性恋身份的消失与女性身份的消失。
先来讲同性恋身份的消失。
海德的性格是被以男人的成长方式教育与规定的,当家里联系不到屠夫但是需要马上杀羊的时候,父亲让海德动手,并告诉他这才是一个成年男人该做的事。但海德面对一条生命,迟迟不敢下手。
这里就突出了他与框架内的男性不同的特征:敏感、善良。所以只有他在几乎要散场的色情影院里专注地看着碧芭跳舞,并且会对碧芭产生性欲的冲动。
因为碧芭因其跨性别者的身份跳脱出了固有的男性框架,她让海德看到了男人的另一重可能,这重可能在碧芭身上是变成女人,但放在他身上,就是让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种身份与欲望:同性恋的欲望。
与同性恋相似的是,女人的身份同样在影片中是消失的。但这种消失不同的地方在于,同性恋的身份是不被提及,而女人的身份是被男性规定。
海德哥哥的妻子努奇过去曾经有一份室内设计文凭,但丈夫让她留在家里操持家务,并告诉她:你可以装修自己家的房子,为什么要去给别人设计。
穆塔兹同样因为丈夫海德找到了工作所以就失去了工作的资格,他们被封在家庭里成为了家庭的一部分,这部分与墙体、餐具别无二致,她们已经成为了家庭和丈夫的所有物,所以她们的身份,在社会中被消失了。
因此在她怀孕的时候,海德向其他人询问穆塔兹在哪里,却没有注意到她就在背后;
在穆塔兹在厕所喝药自尽的时候,海德出入厕所在旁边刷牙,象征性地谈些家常,甚至临走前拥抱了一下她,但却没有朝穆塔兹看过一眼,而此时药瓶就握在穆塔兹的手里。
海德更是看不到穆塔兹的性需求,在穆塔兹向他索爱时,他以会打扰到小孩子为由拒绝了她。她只能躲在厕所里用望远镜偷偷看楼下阴影处打色情电话的男人自慰。
同性恋的身份因为发现不同的性取向而获得,穆塔兹则是在无法工作与性无法满足两件事情上发现她已经失去了自我。那么在这里,这两种消失的矛头都指向了一个本质——
在父权制掩盖下,真正消失的不是群体,而是人的欲望。
这种欲望既包括个人被看到的欲望,也包括性的需求被看到的欲望,前者是一种社会层面的渴望,后者是一种个人层面的渴望,只有在这两种渴望中,我们才能看到一个个不被社会容纳与呈现的完整的人。
电影就对准了这些不被看到的欲望,这也是片名“乐土”的第一层含义,因为在“乐土”里,包含着对欲望以及真正的人的呈现。
碧芭和穆塔兹是渴望工作的,工作是一种社会层面的认证,是她们被看到的第一步。在电影中,一个人有了工作才有了自我。
在穆塔兹有工作的时候,她可以因为去美容院头发而晚归,但当她没有工作时,去一趟游乐场就要和父亲申请。
只有让我们看到了她们社会层面的需求之后,剧情才会窥入更私密更个人的需求——
性欲的需求
。这种需求的不满足最直接地再现了父权社会对一个人的压抑,当矛头从广义的社会对准了个人的内心,遗憾与痛苦才会被放大。

所以导演放任光影的流转,它们宣示着一种嘈杂的勃发的性欲,当碧芭和海德躲在小床上第一次暧昧时,屋内的灯光在二人逐渐接近的脸上变幻出蝴蝶、星星等各类图案,尾羽扫动,撩人不已。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穆塔兹和努奇一起去“乐土”游乐园的晚上,游乐园里处处是灯光与音乐,当穆塔兹不小心和一个男人相撞,橘黄色的光线在二人脸上缠绕,她紧盯着男人微露的胸膛,欲望的弦在越崩越紧,在迷醉的音乐里通过镜头的抖动发出丝丝颤音。
当她坐上海盗船的时候是欲望的爆发点,用安全带紧紧束住微鼓的腹部,此时里面已经怀着一个孩子,她将安全带愈拉愈紧,仿佛是在借助这种方式感知自己的身体,同时将自己绑在这艘欲望的海盗船上,纵情欢笑。
电影用最迷醉的手法让我们看到了这些边缘群体的渴望,在藏匿着欲望的乐土中,可以短暂地驱逐掉男权的阴影,但这层白布始终作为一种阴影存在着,于是沉浸在欲望中的人在尝试着扯下这块白布,这就讲到了“乐土”的第二层含义——
电影揭下了掩盖父权制本体的遮羞布,让我们看到了父权本质的无能与怯懦。
这种无能在两场戏中呈现。
一场是丈夫死了十年的邻居法亚兹因为喜欢海德的父亲,所以在他家里没人时候愿意来照料他。在一夜未归的情况下面对儿子的质问更是不顾反对,表示愿意留在他们家,只要海德父亲需要她。
这是母亲对儿子的反抗,更是母亲为了追求自我的满足对一种古板陈旧却占据统治地位观念的反抗。
另一场是在海德和碧芭暧昧之后,碧芭的伴舞们——一群男性——在休息室里戏弄海德,将他打扮成女性,并试图向海德逼问碧芭下面到底是男性器官还是女性器官。
此时碧芭的出现及其表达出的愤怒直接打断了这些男性的行为,她以一种毫不相让与咄咄逼人的姿态对发问的男性进行攻击,直到他们败下阵来。
法亚兹与碧芭的反击短暂地戳破了这些男性身份的霸权,我们发现原来在自我内心足够强大的情况下,所谓的男权统治只是一个脆弱的泡沫。在法亚兹的质问与碧芭对着男性吐出的那口唾沫中,牢固的父权堡垒终于露出了它自身的脆弱与怯懦。
只是这种弱化反而是一种更悲观的表达,这是这部电影最可贵的一点,它超脱出电影之外,抵达巴基斯坦与所有伊斯兰国家,乃至世界上男权阴影仍然存在的国家的土壤,向我们表现了为何父权制明明是一张一扯即掉的白布,却依然以一种稳固的姿态掌控着这些国家的现实。
因为在这个机制下,父权制不仅成为了刻骨铭心的认知,那些反抗的人也会成为父权制生生不息的帮凶。
敢于冲击传统观念的法亚兹在看到海德带来的碧芭的人形立板之后,也会跑来控诉海德不在乎家庭的名誉;
当海德与碧芭准备做爱时,他总是背对着碧芭,甚至趴在桌子上等着碧芭主动。此时碧芭对他大打出手,骂他恶心的同性恋快滚。
碧芭在用女性的身份实现了对男性反击的同时也在用异性恋的身份进行了对同性恋的驱逐与霸凌,而这同样是父权制运转的齿轮之一,当她关上门,不断道歉的同性恋成为了玻璃上的一团阴影,片刻间被父权社会剿杀,碧芭沦为了此刻的帮凶。
这部电影虽然短暂地戳破了父权制的威严与稳固,但我对它以及对社会则依然持有一种悲观的论调。这样论调的产生不仅在于我们甚至在巴基斯坦电影里都可以看到这样的表达,更在于片中穆塔兹的死亡所引发的悲伤。
穆塔兹的死亡似乎是一种对于父权制较为决绝的反抗,但这种反抗及其生发出的一系列众人的表现却让我看到了父权制是如何让一场死亡变得悲哀。
穆塔兹在她的婚姻家庭里无论是工作还是爱欲,都得不到任何的满足。所以在确切地检查出自己怀孕且怀的是一个男孩之后,面对着所有人的喜悦,她沉下脸去,告诉妯娌努奇她想逃离。
这不仅是一次家庭内的娜拉出走,更是试图对整个父权社会的出逃。当她快速收拾好行李时,奔逃向火车站。
但拥挤的车站里只有麻木的人群,只能看到女人们裹着不同颜色的头巾,这里是现实,不是“乐土”。乐土是她曾经得到欲望纾解的游乐场是隐藏在黑暗中隐藏在打在脸上的迷幻灯光中的应许之地那里我们可以看到她看向男人胸膛时眼睛里流露的欲望看到在海盗船摇晃下她高声大笑时飘起来的头发
但当她站在现实的车站里,四周全是人,父权规则具象成一件一件的头巾包裹着她,大远景下的穆塔兹几乎消失不见,我们此刻和她完成了一次共鸣:父权制是一块无限延展无法逃离的白布,当你望向它,只会感到窒息。
这种窒息让穆塔兹选择死亡,父亲在生日宴会上讲到曾有人告诉他海德是家族里的最后一代男性,而现在穆塔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这足以说明他们家族将会生生不息,当穆塔兹喝下毒药,带着腹中尚未出生的男婴死去时,她成功地让这个家族的男性成为了最后一代。
这也是一种控诉,这种控诉多少带着一丝自毁式的无奈。它在电影里不仅没有撼动真正的基础,反而强化了这个基础的坚固:在穆塔兹死后,所有人都在安慰丈夫海德,哥哥甚至在埋怨她带走了海德的孩子。
“乐土”既是欲望的流散地,也是反抗的战胜场。女性、同性恋、酷儿共享着同一片乐土,虽然这片乐土依旧处在父权制的白布之下,但我们还是透过电影看到了这些欲望的生发与边缘人的苦楚,因此无论影片悲观与否——
可以被看到,这才是围绕着这部电影内外的,唯一的事实。
音乐/
配图/《乐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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