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今晚写最近出资源的新片,《三块广告牌》导演马丁·马克唐纳的新作《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
先讲一些电影之外的话,昨天发华语十佳推文的时候,底下有读者问,有没有全球范围的十佳,我们其实私下也都聊过,但因为选择多起来了之后,编辑部的大家差异就很大,比如小哥极其喜欢的《分手的决心》,坚持给最佳,我就兴趣寥寥,相反,他没啥感觉的这部《报丧女妖》,则是我的最佳。
所以,对于我来说,今年我的最后一篇影评(明晚是其他作者)能给这部片,也算是一个很合适的句号了。
其实我能理解大家对《报丧女妖》的不喜欢,它不是那种常规的佳作,不喜欢的话可能根本看不下去,整个故事极简,极荒诞,就是小岛上有对好友,其中一位突然不喜欢对方于是单方面绝交了,而对方不肯罢休,最后闹到割手指、烧房子分席,没了。
可是很奇妙,我自己也没觉得它好到一点毛病没有,而且要是换个时间看可能也并不会有那么深的共振,问题刚刚好它就出现在当下,某种程度上与现当代人类的受困处境,遥相对照。
你好像能够在里面看到,被围困在疫情中央的我们举目四顾,茫然无措,受创的生活和生命都在等待伤口凝结,可随时又会崩裂,灰蒙蒙大雾也不知何时散去。电影好像在给一切的忧悒,疑虑,悲伤,完成一种精神显影。
自然忍不住为之一叹,或者,为之一哭。
《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
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小岛上,电影几乎是刻意地把这个地方,塑造得遗世独立,空旷无边。
这里的人和人见一面要走上很久,路上很偶尔才能碰到打招呼的人,人们的交谈有着缓慢的反射弧,像一颗珠子在线的两头来回悠荡,难得回应。
电影里有好几段对话都在强调着这种拉扯。
帕瑞克(科林·法瑞尔饰)因为去请科尔姆(布莱丹·格里森饰)喝酒碰壁,回家跟妹妹说,其间就存在大量的停顿和抛回式询问。
“你回来干什么?”“刚才我去找科尔姆,他就坐在那儿。”“坐在那里干什么?”“坐在那儿不干什么。抽烟。”以极少的信息量传递去铺陈出琐碎感。
不仅聊闲话式的日常情境显得慢速,连带点博弈的场景也流淌着慵懒,存在着反应的延迟,比如帕瑞克向科尔姆讨要绝交理由那一段,科尔姆说帕瑞克就是没事干,并问他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
帕瑞克都回的是语气词“哈?”并在对方的重复提问下才给出回答。
那为什么要如此设计?
很显然,是为了强调这个岛屿空间被隔绝在外的封闭性:信息滞后,新闻过时(报纸很少更新讯息),人们之间的物理距离和心理距离都格外远。
被什么隔绝呢?被并不显眼但不可忽视的外力,在电影里,展现为隔岸的战火。
提到战争,很多人都说,这两个主角的争端起落暗喻的正是爱尔兰的内战,的确,日历上的1923年,两个男人隔日翻脸的怪诞起因,还有电影里对战争的明确议论,提到了“自由邦”和“共和军”,好几处和历史都对得上,但我觉得从这个维度去看,太直接,也太无趣。
我更相信的是,战争在这里面化作了隐形的一股作用力,形成的是无声的暗变。
就比如说,它截断了人们对未来的零星希望,人们再也无法奢求长远,只能活在当下时刻,寻求短暂的安宁。
所以这个孤岛上,没有新闻,也没有生气。每个人都活得寂寥,并且,对抗孤独的方式无比用力,甚至显得狰狞。
包括岛上那些景物,都一派枯荒,冷清,显然是外化了人们的内心写照。
杂货店老板娘到处寻找新闻,填充自己无处安放的无聊黑洞,还偷窥了帕瑞克妹妹的信件。
酒吧老板和伙计亦是,非常关注帕瑞克和科尔姆的争端,并且毫无忌惮地当成谈资,就像科尔姆背地说了帕瑞克一句“无趣”,立时传到了帕瑞克这里,道德和隐私都被毫不犹豫地后置。
帕瑞克妹妹则是用书籍制造了与外世的区隔,她甚至不太喜欢哥哥待在家里,以免对自己思考和阅读形成干扰。
当然,还有两位主角,科尔姆醒悟到了余生将尽,不应空耗,开始产生存在危机焦虑;
帕瑞克依旧想要抓紧仅有的人际关系,从别人的回应里去不断确认自我的存在意义。
看似不同,实际上,二者都为了确认自己的存在价值,撕裂了表面的“正常”而显得偏执,等于是在虚无的境地里,达成了某种殊途同归。
也的确,这样的时代时景,很难不觉醒,抑或者,很难不发疯。
断指
如果只是看文本表面的矛盾,我们会很容易判定这是一对老友因理念不合而断交的故事,围绕一方突然渴求价值的长久存留,另一方则传统守旧,甘于平庸,最终前者以割手指以表决心,酿成惨剧,来进行生存主义的对话和讨论。
但我想,这样一个故事哪里都能讲,安排在这样一个岛上,却或许有着其特殊意义。
不妨,就把二者理解为一人两面,电影是在陈述,在孤岛世界里,人类的内心始终难得相洽。
总是有一方不甘,想要摆脱庸俗,完成创造;一方安然,只想服从有序,满足眼前。
彼此挣扎不休,却终无出口。
电影也给我们看了非常多的微妙拉扯,安然的一方即帕瑞克,总要去干扰科尔姆,而且无论如何都不放弃说服和感化。
而科尔姆,也做不出彻底截断的态度,始终还留有暧昧的空间,自我姿态上都存在反复。
他们的争端比起人际的不合,更像是两种理念的对冲。
就拿帕瑞克第一次找科尔姆问个清楚那场戏来说,置景是偏昏暗的酒吧内部,在这段对话里,人的身形是被刻意隐去的,并且很少同框,很多次都把帕瑞克放在前景里,像一团阴影。
突出的只有台词的推拉来回,即两种思维的碰撞,挺话剧感,放在这里也挺妙。
还有科尔姆看到帕瑞克被警察殴打,把他扶了起来那段,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起之前的争论,帕瑞克也没有追问这是否表明他们尚有和好希望,甚至这一段在过后是完全不提起的,就像这一段的收尾,是科尔姆下车,默默走向了另一条路,而帕瑞克走了另一条。
电影似乎在表示,那是无法契合的理念的分歧,而非两段关系的决然断裂。
包括断指、烧房子,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极端的喻示,二者想从生理、物理这种具有实感的层面,完成与对方决裂的表态,以挣扎出结果。
而电影给出的终论,是没有任何一方将得以争胜
电影结尾,科尔姆失去了五根手指和房子,帕瑞克失去了心爱的小驴(被断指噎死),他们站在海岸,前者提起本岛已经好几天没有炮火声了,好像战争要结束了,而帕瑞克说“过不了几天又会打起来的,你说呢?”
很显然他们谈论的实际就是彼此这场两败俱伤的精神内战,而他们看起来也放下了仇怨,和内战一样止息,然而他们也没有和好,就像帕瑞克那句“有些事情一辈子也放不下,也挺好”还留着无法终结的省略号。
人注定无法寻得安宁,要在平庸与挣扎的摇摆中,做永恒的精神囚徒。
报丧女妖
再来聊聊片子有趣的地方。
这片片名叫《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报丧女妖是爱尔兰神话里的一个女妖角色,会尖叫啼哭,眼睛红肿以给出悲剧预兆。
而我喜欢的一点是,片子并未把报丧的职能,完全落在那个具象化的黑袍老妇人身上,只是让她说了一句“本月岛上会死一个人,甚至两个”,更多的报丧暗示被刻意藏在一些无人在意的时机里。
正像台词给出的,“现在的女妖或许只是静静观察,再也不会尖叫”。
说白了,报丧的,是人类自己,女妖只是在看。
比如藏在一些随口而出的言语里。
警察曾在杂货铺随口说过一个新闻,“罗莫斯克有个家伙突然自杀了,自己跳湖死了。”一语成谶,这里面每一句都切应了自己孩子其后的死亡。
嘲笑,变成了最空前的死亡预言。
比如藏在一些随手捡的东西。
警察儿子捡的带勾的棍子,最后被老妇人用来勾自己的尸体。
随处可见的动物也在做预警,前后有两次出现两只鸟的画面,第一次是一只鸟驱逐了另一只,那只飞走了,只剩下一只在画面里,喻示争端的发生;
后一次是另一只鸟的尸体,和一只活着的鸟共存,刚好转接的就是帕瑞克和警察儿子的交谈画面,喻示即将发生的,争端所造成的伤害。
而这一切,都被上帝视角的老妇人,即被女妖旁观。
她在岛上神出鬼没,又出现在每一个含有超前深意的所在:警察开玩笑时的杂货铺内、警察儿子出事的湖边,还有便于凝视一切变故的山顶。
再也没有谁会为人类预警了,更多时候带来灾祸的,恰恰是人类自己。
丧钟时刻在鸣。
傻子
电影里还有一个人,多米尼克,也就是警察的儿子,他成为了片中争端里唯二的伤亡,另一是驴子。
他的死即是证明,人类所带来的灾祸,有时候并未如我们所期盼的,回馈到恶人自身,而是降临在无辜者身上,加速善的衰亡。
在片子里,他是岛上仅存的诚实的人之一(另一是帕瑞克妹妹,最后离开了岛),诚实面对自己和他人,且保留着善。
这个岛上,普通岛民性情淡漠,只热衷于谈论他人,而不愿意袒露自我,最显然的就是欲望的封闭。
无论是谈到女人,比如帕瑞克听到妹妹被提起,还是妹妹被调戏,需要自己出声帮忙,还是科尔姆被教父认为自己不纯洁的想法“关于男人”,都选择了避而不谈或直接反击。
神职人员和警察,同样对生命漠然无怜悯,甚至更显出人性的深恶;不敢于面对自己欲望,又在欲望需求里显尽丑态。
教父听到科尔姆说自己“对男人有不纯洁想法”就勃然大怒,且作为传教者,认为“上帝不关心驴的生命”。
警察偷偷背地里猥亵自己儿子、自慰,更不拿人和动物的命当事,被派去帮助处决人时,只关心“能赚六先令和一顿午饭”,并且仗着公权,随意殴打岛民,敲诈岛民的酒。
而多米尼克,他看上去没那么讨喜,可却是帕瑞克妹妹嘴里“会帮忙照顾牲口”的可靠存在,同时,他一再谈性,谈欲望,并对妹妹大胆表白,被拒绝后也不再纠缠。
对帕瑞克,就算知道他只在乎科尔姆,没把自己当回事,还是安慰“你们会没事的”。
他听说帕瑞克为了赶跑科尔姆的新朋友,撒了对方父亲出车祸的谎,也直言这个谎言很恶毒,自己错认了他,他“和他们一个样”。
但是,在那个封闭、冷淡、自欺欺人的岛屿,这样的人,是傻子,神志不清,最终郁郁死去。
对了,这个故事,根据电影时间,刚好发生了一百年。
音乐/
配图/《伊尼舍林的报丧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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