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6岁的东北女孩思奇是日本从中国引入的第一批介护研修生。2018年起,她一直在日本四国爱媛县松山市一家养老院工作,也因此亲历了一家成熟的养老企业是如何尽力在疫情中保持常态运转的。在思奇的讲述中,疫情三年似乎没有太过冲击她工作的日常秩序,这一部分是因为松山的感染率没有大城市那么高,但同时她觉得,疫情前就存在的传染病防护流程发挥了很大作用,让她和同事们不至于在两次院感事件中手忙脚乱。以下是思奇的口述。
述|思奇
文|张宇琦
编辑|王海燕
我是一名介护福祉士。疫情的三年,我基本上都是在日本的一家养老设施过的。介护福祉士是日本政府为了应对老龄化建立的专业资格系统,相比我们对养老护理的传统理解,介护更强调帮助老年人自立生活。
介护专业的老师正在演示如何给失能的老人穿上纸尿裤(视觉中国 供图)
从2013年读本科算起,我接触养老介护将近10年了,但我是误打误撞进入这一行的。我大学考到了东北师范大学,读社会工作专业,但入学后才知道,学校在几年以前就紧跟国际形势,把整个专业转成了日本养老方向。没想到的是,我学养老学得非常起劲儿,过去认定自己是学渣体质,到大学竟然成了学霸。也许是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缘故吧,我看到老年人就感到亲近,希望自己能给他们带去一些温暖。
因为学校和日本一个养老集团有合作关系,大四下学期,我争取到了来日本短期介护留学的机会,那四个月的经历让我更坚定要继续深造。2018年9月,日本开始接受介护技能实习生,我是第一批。2022年,在四国爱媛县松山市的一家养老机构完成3年实习后,我正式入职。
松山市离濑户内海比较近,在日本属于中等规模的城市,但人口不过50多万,比我老家吉林榆树还少一些。这里没有多少高楼大厦,看不到电视里东京、大阪那种每天人挤人的场景,生活的幸福指数可能比较高,地震都不怎么频繁。也许是因为人口不太稠密,流动也不多,松山的疫情一直不是很严重。但病毒开始全球蔓延的时候,我家里人都特别着急,说日本都不怎么管控,我的工作又要日常接触老人,老人更容易感染,成天叮嘱我多注意。我自己倒一直没有太担心,每天该做的事情还是照做,该接触的人还得接触,从没觉得生活节奏被打乱。
《人生的果实》剧照
其实,即使没有新冠疫情,养老院也有一套应对传染病的预防措施。平时,饭前我们都要给老人的手消毒,饭后会给食堂餐桌消毒。每年流感季节一到,公司会要求所有职员戴口罩,勤洗手。2020年疫情开始后,这些防护措施变得更严格,但很快整个设施就正常起来。之前只在食堂、卫生间放置的消毒液,疫情后每个员工都会随身携带一瓶,带老人去完卫生间立刻消毒。因为老人们在机构里一直不戴口罩,食堂的桌上设置了隔离板,和我在新闻上看到国内高校用的那种差不多。公司还配置了新的无接触测温计,不过后来我们发现,还是腋下体温计更精确,就改成每次使用后用酒精消毒。
我们这家养老设施属于四国地区最大的一个养老集团,设施长每周一都会到总公司去开会。他回来后告诉我们,公司为了升级预防措施,花了很多精力和金钱,但是相比健康和安全,这些投入都是值得的。如果用经济学计算,预防的收益会大于治疗。
2015年6月12日,一名介护士穿着一款特制的可穿戴移动设备移动一位老年人,这款设备能减轻她的负担(视觉中国 供图)
为了降低老人的感染风险,机构禁止家属探望或者接老人外出活动,会面只能用线上形式。不过说实话,平时我也没有遇到过多少来看老人的家属。我工作的短托部,最忙碌的时候同时住着将近40位老人,但经常和家属视频通话的,只有一个老爷爷。
对于职员,公司在疫情最初下达了禁止出省的指令。2021年,大部分人接种完疫苗以后,出省需要先向公司报备,返回后自行在家隔离观察一周,如果家里有人接触过阳性患者或者发烧,也需要自行隔离。在市内活动一直不受限制。
图源 | IC photo 
就我个人来说,疫情最大的改变应该是回家变得无比艰难。2020年1月,我悄悄订好了2月末的回国机票,准备给爸妈一个惊喜。那阵子值班的休息时间,我几乎都在计划回国后要去的地方,列出了想做的事、想吃的东西,还让奶奶给我留一些粘豆包。但到2月中旬,国内疫情已经很严峻,养老院的领导来找我谈话,要求我退掉机票,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回不了家,我时刻盯着新闻了解国内动向,看到医生在武汉的方舱医院里跳舞鼓励病人,忍不住哭出来。我感觉很无力,我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什么也帮不上,只能捐一点点心意。那段时间,晚上做梦都是很灰暗的场景。
2022年3月,经过了各种波折,我的探亲假期终于在两年后成行。但就在回国期间,养老院突然第一次出现感染病例。同事发信息告诉我,一位100多岁的老奶奶刚住进来就开始发烧,检查后发现是阳性,然后整个设施慢慢出现更多病例。虽然我们设施都是单人间,但当时已经入夏,天气很热,老人的房间都敞着门,所以病毒可能比较容易传播,大部分人都感染了。幸运的是,没有老人去世,也没有重症。
我真正在工作中遭遇新冠是2022年11月底,时隔半年,养老院又出现一轮院内感染。因为是短托部门,机构规定最多一次住三个月,我们几乎每天都有新的老人住进来,也有老人离开,流动性很大。
最先出现症状的就是一位刚住进来的80岁老爷爷,他是认知症患者,但身体状况很好,平时生活完全能自理,入院检查时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但几天后,早上例行检测体温、血压时发现老爷爷发烧了,抗原测出阳性。从这时起,养老院就禁止所有老人入所、出所,开始原地隔离,工作人员都穿上防护服,之前戴的普通口罩换成N95,外加一个面罩。感染的和没感染的老人被划分到楼道不同侧的房间,分给不同的工作人员负责。如果进入的是感染者的房间,我们出来就要换一身新防护服,没感染的房间就从头穿到尾。员工吃饭也只能在各自的车里,平时公用的休息室只能一个人使用。
图源 | 袁全胜 摄
正常情况下,老人的床单被罩每隔四天换一次,但是感染过程中,如果不是特别脏了就不换了,尽量减少进房间接触的次数。换下来的衣物、床单要用消毒水先泡半小时,再让回收人员收走。饭也改用一次性餐盒装,吃完直接倒进医疗废弃物的袋子。因为原本负责打扫设施的工作人员进不来,介护人员需要自己擦地板、擦各种扶手栏杆,给老人的房间早晚各消毒一次。我们机构本来就属于人手比较紧的,我平时最忙的时间段需要一个人负责10个老人。发生感染后,打扫卫生和消毒占据了一大块时间,每个人都忙得连轴转。
在养老院,老人的生活相对固定,外面有疫情时,院里感受不到太大影响。但院内出现病例后,日常活动停滞了,人突然就被关到一个小房间里,不能一起吃饭、做游戏或者做康复训练,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很多老人隔离完之后,身体素质会下降,认知症加重,或者走路变得不稳。
这一轮感染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大部分都是无症状,现在老人全部都康复了,每天“活蹦乱跳”的。疫情以来,我们养老院没有老人因为新冠去世,虽然都是80、90多岁甚至10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可能因为松山整体的疫情感染率确实不高严重,也可能我们设施只是一个个例。
《东京物语》剧照
特效药我没听说过,机构准备的只是退烧和止痛药。但这边的疫苗接种率确实很高,现在只要是住进来的老人基本都打过4针。我自己2022年10月接种了第4针新冠疫苗,前几天又刚去打完流感疫苗。
老人们好像对疫情看得都比较开。平时都是我跟他们抱怨,说“又是新冠,好很讨厌”之类的,然后他们就会应付一下,说可能是挺恐怖的。但我感觉他们不会很紧张,都是很平常地看待这个问题,也不会抱怨隔离的措施。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明白,就算没有疫情,他们也没有那么多机会出门溜达。隔离期间,我遇到过一个第一次来我们机构住的老人,他偷偷打开窗子,跑出去,因为想回家。的确有些老人有那种特别强烈的回家的执念,但那一般是和疫情可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不喜欢养老院。
确实是有很多以前经常来住的老人,很久都没见过了。可能他们只是单纯觉得在设施养老,感染的几率会变大,所以尽量就不来了。第二轮感染时,因为老人减少,机构的收益很低,但每天大量的设备、消毒投入都在消耗。我看到在那些大城市,有很多因为疫情倒闭的养老机构。日本前几天新闻还在报道,全国有100多养老院都倒闭了。
纪录片《银发汹涌》截图
在我看来,最重要的防护就是增强所有人的防护意识,等到没有新冠的那天,还是会有其他的病毒过来,不能光为这一次这么做。我们中国这方面确实可能做得的不是很好,我本科时去国内养老院实习,可能确实是因为之前接触流感比较少,从来没有过感冒要戴口罩的意识,或者摸完公共用品要消耗毒之类的。我是到了这边之后才开始有这种意识。如果在平时生活里就能注意到这些小的细节,按部就班地完成,可能在大的方面就不会手忙脚乱。
最近,我看到国内还有很多人会说,“我阳了,所以我很安全了”,然后就毫无顾忌地出去逛街了,完全不管是不是会影响其他人的生活。在我老家,还有很多老人自己发烧了,也很介意说自己“阳了”、感染新冠了,只说自己感冒,好像不敢承认这个事实。我感觉这可能都是我们应该纠正的观念,就像大家对养老这一行的理解,也需要一点点去改变。
《最后安居于何处,老人漂流社会》截图
排版:周蕾  /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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