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感觉电影就应该是一个很仔细的活儿,我不喜欢粗糙的。我们现在一路在讲的是中国电影的内容,你有自己的讲故事的方法,你有你的背景,但是要是我们跟世界电影放在一起的时候,要改良技术,这一块是要抓紧的。”
——导演王家卫迎来他的64岁生日。
蓝祖蔚:你的每一部电影中都使用了大量的爱情呓语,打造出很富哲思的“王记”韵味,为什么?
王家卫:爱情故事,是电影最表面的层次。大家都可以非常容易地接收到相关的讯息来理解它,但是它不只适用男女情爱,也可以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观众来看我的电影时,通常不会拿我和其他人的电影相比,而是拿我过去的作品来做比较,有时候认为上一部电影比较好看,有时候则是这一部比较好看。这种情境和周慕云的处境是一样的。在他的印象和回忆里面,以前的爱情有很多的美好回忆。一旦现在的爱情成了过去时,他又会添加进很多主观的意见,感叹过去的种种。每位导演对自己过去的电影也是念念不忘,他要如何面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呢?
蓝祖蔚:你对自己过去的电影和音乐,似乎也是念念不忘。《2046》中的音乐手法明显是反复又反复,每一小段的音乐刚冒出头时,有点像美丽的渗透,又有点像诱惑,只让你浅尝即止。等到乐音再三出现时,观众开始熟悉、适应,自然就欣然接受你音乐美学的洗脑了。你的用意是这样的吗?
王家卫:我其实很像个DJ,别人是音乐DJ,我却是电影DJ,但是目的都一样。只要是我喜欢的音乐,我就会千方百计要让它一再地在电影中出现。别人或许会觉得重复,我却不觉得重复有什么关系。我当然自觉到自己有时候会把音乐处理得太饱满,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倾向,我会努力去避免。
《2046》原来戛纳版本的音乐处理,因为全片的剪接是从中间做起,很难对音乐的长度做出正确判断,所以有些旋律和节奏就变得太饱满了,我非常不满意。所以最后重剪,要重新混音时,我就坚持声音部分要从头做起。在我过去的八部电影中,《2046》的声音和音乐难度最高,我花了最大力气来做它。
我以前的音乐处理是有一些基本规律的。例如《阿飞正传》时,音乐就很少,在很重要的时候音乐才会出来,平常都是空白;但是《重庆森林》百分之七十都是音乐,在最重要时刻,反而没有了音乐;在《花样年华》时,则是将梅林茂、纳京高(和加拉索)的主题音乐来做调配。到了《2046》时,我想就把这些规律都抛开了吧。有些音乐表面上是专属于某位角色的,但是又可以在别的角色身上得到印证。例如配合刘嘉玲出场时,我用了《背叛》(Perfidia)的音乐,因为它原本就是《阿飞正传》里使用过的音乐。但是这个音乐我让它一路带到王菲的出场,为什么呢?因为这两个角色基本上是同一系统的女人,她们对于爱情的信念都是非常坚持,不轻易放弃,所以我用音乐来串联她们。
蓝祖蔚:你拍《花样年华》不只是要求“看见”那个年代,同时也想“听见”那个年代,既要表现特殊年代的时间参数,也要配合影片的节奏。这个理念似乎也更进一步贯彻在《2046》中,诸如纳京高的《圣诞歌》(“The Christmas Song”)和康妮·弗朗西斯(Connie Francis)的《西邦妮》(“Siboney”)既有60年代的时代氛围,又能贴合人物情绪。不过,《花样年华》采用了日本作曲家梅林茂过去替铃木清顺导演的《梦二》所创作的主题音乐,在《2046》中却更进一步将特吕弗、法斯宾德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Rainer Werner Fassbinder,1945—1982),德国导演、编剧、演员,代表作有《爱比死更冷》等。——译注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音乐一并用了进来,为什么?
王家卫:我很喜欢看电影,对电影音乐也很感兴趣。特吕弗、法斯宾德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都曾经让我深受感动。在《2046》中采用他们的音乐,一方面是觉得这些音乐适用在我的电影中,我用这种方式来向前辈大师致敬。但是更重要的是,他们都是爱情电影的高手,每个人都以新颖的角度来诠释人间情爱。重新采用他们的音乐是不是能使我的电影产生更多的化学效应呢?我期待着。
蓝祖蔚:《花样年华》中强调的是以梅林茂的华尔兹与探戈旋律来象征男女情爱世界的互动与权力拔河。梅林茂这次为你另行创作《2046》主题旋律时,你提出了什么新要求,让音乐与《花样年华》有更明显的区分?
王家卫:我会再找梅林茂来作曲,主要是因为男主角——梁朝伟的周慕云角色——就是来自《花样年华》,彼此有关系,所以我会找他做main theme(主题音乐)。我只是很简单地告诉他,如果《花样年华》的音乐像小型的chamber music(室内乐),那么《2046》的音乐格局就要更大一些。
基本上它应该是讲一段旅程,但是顺着不同的剧情章节应该再各有些变奏。例如我给他三个女性,巩俐、章子怡和王菲,请他来谱写不同的变奏音乐。对我而言,这三个女人分别代表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但是我希望梅林茂写出来的是舞曲的音乐感觉,有强烈的旋律感觉。他就做了许多的版本,其中探戈和恰恰的版本我没有用,因为这和《花样年华》的感觉太像,重复了我已经都用过的节奏。我采用的是伦巴和波罗乃兹的舞曲旋律。
但是梅林茂最后交出的作品不再是限定于某一个角色。我觉得他把整个主题都串在了一起,一路都在变奏:一开始很严重,很over the top(夸张),很operatic(像歌剧)的感觉;然后就转为伦巴音乐的感觉,一种很醉人、好像喝醉酒的感觉;最后则是波罗乃兹的舞曲旋律。一开始好像很轻快,但是一路下来就又浮现了很sentimental(感伤)、很sad(悲伤)的感觉在里面。
蓝祖蔚:你不太愿意人们说《2046》是《花样年华》的续集,可是《2046》的人物和情节明显指涉《花样年华》和《阿飞正传》。观众该怎么来理解呢?
王家卫:《花样年华》结束在梁朝伟到吴哥窟对树上的洞倾诉心事,《2046》则是从这个洞开始,两部电影当然是有联结的。但是我建议大家颠倒观赏次序,先看《2046》。或许你会发现梁朝伟以前爱上过一位有夫之妇,你会想知道出租车里的张曼玉到底是谁。这时候你回头去看《花样年华》,就可以看到张曼玉的故事。同样地,如果你对刘嘉玲有兴趣,从《阿飞正传》里你就可以找到联结。对我而言,《2046》是个总纲,每个人物都是一个章节。我把这三部电影定位成60年代的三部曲,如今已经告一段落了,也许要很多年之后才会有另外一个新的perspective(角度)再来讨论这样的主题。
蓝祖蔚:电影中,你用了极多的特写镜头表现饰物穿着与女性的关联,使得每位女演员都有鲜明的造型和戏路。你怎么来区分她们的特质呢?
王家卫:一切都来自每位女演员的特质。
王菲最强的地方就在她的肢体动作。她的身体语言是非常好的,你给她简单的行为去交代她的心情,远比她说上二十个词更好。尤其她走路的样子是非常好看的,所以我介绍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从王菲的脚开始的。当时她穿上鞋子,你就不只感受到脚的美丽,连带地,鞋的模样就跳了出来。我拍章子怡的脚时,就要求她要naked(赤裸的),给人一种很情欲的感觉。
我会做这样的安排,当然是因为我对女人的美丽很敏感,有偏好。我认为女人的脚是最性感的部位,拍得好就有味道。另外,也是因为我知道演员有这样的条件,明白她的强项在哪里,就要做重点放大,让她一出场时就能吸引大家的目光。
蓝祖蔚:拍得出寂寞感觉的人,才拍得好爱情电影。你在电影中采用了“1224”和“1225”的时间密码来表现寂寞男女在圣诞假期渴望爱情,渴望温度,渴望拥抱的浓烈感情。但是你在电影中采用了最清冷的《圣诞歌》来营造佳节里的落寞情怀。是不是因为你在最寂寞、最难过的时刻,最想混进陌生的人潮里,让陌生和更大的凄凉来抚慰自己的寂寞?
王家卫:是的,愈是难过的时刻,愈是不要孤单地关起来。混迹人群,在喧哗与欢乐中,你会有更强烈的失落与寂寞,但那是最好的疗方,好像一场痛哭之后,伤口就愈合了。
“All Memories Are Traces of Tears: Wong Karwai on Literature and Aesthetics (Part 1 & 2)” by Tony Lan Tsuwei from Liberty Times. October 15 (Part Ⅰ), October 16 (Part Ⅱ). Interview conducted in Mandarin in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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