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终于可以与这个男人和解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2800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Ilya Panasenko on Unsplash.

作者：裴江兰，保送研究生，目前在美国读国内外联合培养硕士，年度阅读 100+，本科经济独立，热爱健身，一个自律、正能量、执行力强、不断升级打怪的人。本文来自：裴你探索（ID：gh_3b3b2ae2eae5）。

如果爱有语言，父爱一定是最沉默的那种。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受到两股力量持续、无间歇的撕扯和骚扰，混乱与不安主导着日常生活。

一面是你对我们三姐弟不计回报的爱，另一边是高考填志愿被你扇了几耳光的痛。

高考：无休止的争吵

高考前，和你商量大学阶段要学习语言并再三确认，当时你满脸笑着答应：只要考得上，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成绩出来，选的专业全部被改成医学，和你多次交流，都以争吵结束。系统关闭前二十分钟，又听说村里有人在扬州大学，学校还不错，没多想直接填了上去。系统关闭那一刻，我看着电脑屏幕，满眼讽刺却无力抗衡。

生活总是充满意料之外的“惊喜”。看了好久的医学没录取上，临时几分钟加上去的学校录取了我，专业——动物科学。我原以为，反复修改志愿，按照你的想法来，这一关就结束了。没想到，却是一场怨恨的开始。

身边环境和固有的观念让你觉得这个专业不行，在问了很多人后，又开始劝我复读。我想不通，比一本线高四十多分为什么要复读？更何况，高二生病住院到恢复用了一年半，再来一年，我还能比现在考得好吗？为什么你完全不在乎我的感受？我们谈了很多次，彼此态度强硬，谁也不让着谁。在这种对抗和僵持下，你扇了坐在床头的我几耳光，我妈抱着我哭，我抬头冷冷地看了你一眼，心中的恨意不断滋生。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变了。我变得沉默，变得不敢和你对视，躲避你的目光。逃离你所在的空间，也成了我保护自己的方式。

后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终于同意我去上学，只记得在家的那两个月，我们几乎没有交流，我白天出门兼职，晚上吃完饭在房间呆着备课，每天心急如焚，盼望开学。

大学：较劲的四年

来江苏，我只买了两张票，一张我的，一张妈妈的。后来你也去了。

坐在火车上，我不吃不喝，只是睡觉，睡醒了就看着窗外，火车上的二十几个小时，我一边很敷衍地和你搭两句话，一边暗暗窃喜：终于可以摆脱你对我的控制，离你们远一点，开始自己的生活。

提前四天到学校，你和我妈商量去哪里玩，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说话也不出门，只是躺在宾馆，心里暗暗较劲：我会证明给你看，即便是随便选的学校和专业，我也能学好。这一较劲，就是四年。

▲ 妹妹发给我的旅游照

这四年，我每天早起，从未经历过任何一个突袭考试周。学习、学校工作、活动、兼职填满了我的生活。

我也曾在自己觉得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怨恨。

从来不会主动提起生活费，大一微信转账六百，明知道不够但不会说我想要多两百，然后周末六点起床去做兼职。有一次兼职的地方很远，给学生上完课已是晚上十点钟。走去公交站，即使有昏暗的灯光照亮前方的路，那种寂静也让人害怕。好不容易等来一辆车，结果在车上睡着了，直接坐到了终点站。那一刻，身体的疲惫、内心的无助全部袭来，我在路边大哭。哭完擦擦眼泪，继续打车回学校。

我从不曾跟你和我妈说起我在学校的情况，偶尔有几次你知道我的状况，还是学院的老师打电话给你，说我要出国。也正是大二出国，让我知道，以后的路或许只能靠我自己。从最开始的胆怯到后来的大大方方和家教老板谈课时费，利用攒下来的钱报各种课程学习，忙里偷闲，抽时间去旅游。只因为心中的信念：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这几年来，我每次回家只待十天，就是为了避免和你起冲突。我好怕看到你不开心，看到你发脾气。我会在你心情好的时候开开玩笑，一看到你脸拉下来，就跑回自己的房间。

每次回学校，你都会开车送我，不断嘱咐我回去要吃好，身体是本钱。我笑着点头。

一到学校，我便开始用忙碌麻痹自己，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就这样，四年时间匆匆流逝，我也在最终毕业的时刻，对自己说：这四年，你没有浪费。

▲ 大学毕业未发给你的毕业照

研究生：拨开层层假象理解你

2021 年底，我正在上课，接到妹妹的电话，说你身体很不舒服，已经住院了，两天后做手术。妹妹焦灼的语气，让我意识到病情的严重。

我心里怕极了，对接好兼职的工作，买了手术当天的机票。回程不断跟妹妹确认你的状态，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五个小时过去了你还没有出来（手术平均时长四小时），妹妹打电话给我，急得哭，问我怎么办。我一边安抚妹妹的情绪，也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急；一边跑着找航班，脑海里不断浮现你的面孔，头脑里第一次浮现离别的字眼。终于，第八个小时，妹妹发消息给我，你出来了。

凌晨下飞机赶到医院，推开门，我站在你的床前。这是我五年来第一次这么静下心来看你，看到病床上的你呼吸困难，身上插满管子不能翻身，口干舌燥，嘴巴皲裂，不能喝水，看到病床上的你，痛到轻声低吟，我的泪水止不住往下流。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你健健康康，我做什么都行。

在医院的那几天，我开始学一些护理小技巧，旁边病床的大叔看着我笨拙的样子，说：小姑娘，一看就是家里不怎么干活吧。我哈哈大笑，是啊，家里的活我几乎不干，你从来不会说我。你一直坚持，女孩富养，男孩穷养。小时候，我的零花钱几乎没断过。再想起小时候家里的那些育儿书，突然意识到你也是第一次做父亲，也在学习怎样去教育孩子，陪着我们成长，而我却用一段特殊时期的结论轻易否定你的付出，用自己无法接受的“点”去惩罚自己、惩罚你。

这份爱与恨的纠缠似乎在我努力的过程中有所淡化，但还是偶尔想起。真正的转变发生在我上研究生第一年，大量阅读接触到心理学，开始逐渐了解到原生家庭这个概念。这也是我真正意义上开始想要了解你。

2021 年 7 月 24 号，扬州的大规模疫情爆发，我也因为黄码在学校进行隔离，这十多天，每天看一本书，梳理自己的经历，也写了封信给你。但最终还是没能鼓起勇气点击发送键。但那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的我能看到你的所有优点，并引以为豪。

又是一年：祝你节日快乐

前段时间，打电话给我妈，你笑着说：怎么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着屏幕前的你，乐呵呵地跟我说妹妹要工作了，那种溢于言表的开心，似孩子般的灿烂的笑容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时常想，在那个相对落后的小地方，你怎么能供出来三个大学生？我回顾你的各种经历，也意识到能做到这个地步是必然。

▲ 姐弟仨的合照

你总是给我们很多鼓励，相信我们就是最好的，从来不会说自己的孩子不行。你固执、孝顺、轻信别人，坚守着近乎愚昧的善良、穷苦的生活，命运的几经捉弄，没能改变你身上的特质。老爸，你知道吗，我曾从书上看到过很多道理，但所有的道理都没有你以身作则让我受用。也正是你身上那种朴素的坚持，让我对你由衷的钦佩。

马上就是父亲节了，我一个月前开始想，准备什么礼物，思来想去，你最在乎的、最想看到的就是我们姐弟三个受到教育，不走和你一样的路。我翻开手机里，45 岁生日时写给你的文字，青涩且稚嫩。

两年的时间，我终于可以以更加平和的心态去诉说这个历程，真正发自内心地理解你，也看到自己心智的成长。老爸，曾经那个以一种讨好的姿态去学习，和你较劲，活在你期望里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内在动力，学习是为了去探索这个精彩的世界，你的女儿也真正意义上继承了你身上的所有优点，拥有了内在的真正自信，也已经走在创造自我、实现自我价值的路上。

现在的我，首先是我，然后是你的女儿。作为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我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一切，用自己的力量去做更多的事，回馈社会，回馈曾经帮助过我的人。这趟旅途，也因为你对我无条件的爱，让我更有勇气前进。

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何其有幸！你的 47 岁，我的 24 岁，我终于打开了心结，说出这句：爸，你的女儿很爱你。

最后，祝我最爱的父亲，父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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